库奴村位于狭窄而杂草丛生的山谷,清清的小河在这里相互交错,村子被环抱于青山之中。这里不过居住着几百人,都是清一色的茅草房。这种茅草房的结构如同蜂窝,墙是泥巴墙,房中央立着一根柱子,支撑着用草搭成的锥形房顶。
地面是用粉碎了的蚁巢上面的土丘硬壳铺成的,通过定期涂上新鲜牛粪使它保持光滑。烟从房顶上冒出,房子唯一与外面相通的就是一个低矮的门道。人们必须弯下腰才能从门道里通过。居住区内的茅草房一般是成组建造的,并且选择在玉米地附近。在那里没有大路,只有被赤脚的小孩和妇女们在草地上踏出的羊肠小道。村子里的妇女和小孩身上都裹着用赭石染成的毯子,只有很少的基督教徒穿西式服装。牛、绵羊、山羊和马都在公共牧场上吃草。库奴周围的土地上大多没有树,只有远处的小山上有一片片丛生的白杨。土地本身归国家所有。那时,非洲人在南非几乎没有土地,租种土地的人每年要向政府缴纳租金。在这个地区,有两所私立小学、一座仓库和一个用来为牲畜洗去寄生虫和污物的水池。
玉蜀黍(西方称玉米)、高粱、大豆和南瓜构成了我们的主要食品。这不是因为我们对这些食品情有独钟,而是因为南非人买不起其他富有营养的食品。村里的富裕户另外再加茶、咖啡和糖之类的食品。不过,对库奴村的大多数人来说,这些食品是他们无法得到的奢侈品。浇地、做饭、洗涮用水都是用水桶从河里或泉边打来的,这是妇女们干的活儿。的确,库奴是一个妇女儿童村:多数成年男人大部分时间都在遥远的农场或矿脉一带的金矿上打工。矿脉是一个由含金量很高的岩石和页岩构成的山脉,它形成了约翰内斯堡的南部边界。他们可能一年回两次家,主要是回乡耕作自己的土地。锄地、拔草和收割等农活都留给妇女和孩子们去做。村子里极少数人能读书写字,教育这个概念对多数人仍然是陌生的。
我母亲在库奴有三座茅草房。根据我的记忆,三座茅草房内总是被亲戚家的幼童挤得满满的。实际上,在我的记忆中,我作为一个孩子似乎从来没有独处过。在非洲文化中,姑妈和姨妈家的儿子和女儿都被认为是兄弟姐妹,而不是堂兄弟姐妹和表兄弟姐妹。我们不像白人那样划分亲属关系。我们没有堂兄弟姐妹和表兄弟姐妹。我母亲的姊妹我也叫母亲,我叔叔的儿子也是我的兄弟,我兄弟的孩子也是我的子女。
我母亲的三座茅草房,一座用来做饭,一座用来睡觉,一座用来储藏东西。
我们睡觉的那座房子里,没有西方意义上的家具。我们睡在席子上,坐在地板上。在去穆克孜韦尼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枕头。我母亲在房间中心或房子外面点起的火堆上用三脚锅做饭。我们吃的一切都是我们自己种的和制作的。我母亲自己耕种并自己收割玉米,玉米干了以后才从地里收获回家。玉米被装在袋子里或放在地里挖的坑内储存。妇女们用不同的方法对玉米进行加工。她们用石磨将玉米加工成玉米粉,用来做面包;或者是先把玉米煮熟,然后再加工成“阿穆佛苏拉”(一种就酸奶吃的玉米面)或“阿蒙苦梢”(玉米面粥片,有时也在玉米里掺上大豆)。玉米有时供应不足,但从我们家的牛和羊身上挤出的奶却总是充足的。
从年龄不大的时候开始,我的空余时间多数都是在多岩石的草地上度过的,和我们同村里的其他男孩子一起玩耍和打斗,因为整天在家里围着母亲围裙转的男孩被认为是懦夫。晚上,我把我的食物和毯子同这些孩子一起分享。不到5岁的时候,我就成了一个牧童,在田野上照料牛羊。我发现,考撒人给牛加上了几乎神秘的色彩。他们不但把牛作为食物和财富的来源,而且也把它们看作上帝的赏赐和幸福的源泉。正是在田野里,我学会了如何用弹弓把飞着的鸟从天空打落;如何采集野生蜂蜜、水果和可食根类;如何直接从牛的乳房吸取热而甜的牛奶;如何在又清又凉的河中游泳;如何用线和一头磨尖的铁丝钓鱼。我还学会了“棍战”,这是一种当地非洲男孩都要掌握的基本格斗知识,也是各种格斗技术的基础。例如,“躲闪出击”、“声东击西”、“快步逃脱”。在这些时光中,我建立起对多岩石的草地、广阔的田野、美丽无华且自然清晰的地平线的热爱。
作为男孩子,我们可以毫无约束地玩耍。我们玩自己制作的玩具,用黏土制作各种飞禽走兽,用树枝制作牛拉雪橇,大自然就是我们的运动场。库奴周围的小山上到处都是平滑的石块,我们用石块做成“过山车”。我们坐在平滑的石块上从平滑的大岩石上滑下来,一直玩到我们的屁股酸痛无比、无法坐下为止。我在断了奶的小牛背上练习骑术,摔下几次后就学会了这种技术。
一天,我从一头没有驯服的驴子那里得到了一个教训。我们轮流在驴背上爬上爬下,轮到我的时候,我一跃爬上了驴背,驴子一阵狂奔后钻进附近的荆棘丛中,它猛一低头想把我摔下来。我还真的被它摔了下来,我的脸被荆棘刺破了。
这时,我的朋友们来到了我的面前。像东方人一样,非洲人很有自尊心,或者说非洲人如同中国人所说的很要“面子”。我在朋友面前丢了脸。尽管是一头驴子把我摔下来的,但是,我懂得了羞辱别人就是让人家遭受一种不必要的、残酷无情的打击。即使是很小的时候我打败了我的对手,我也不会羞辱他们。
通常,男孩子会找男孩子玩。但是,有时候也容许我们的姐妹和我们一起嬉戏。男孩和女孩都玩诸如“恩迪兹”(捉迷藏)和“埃塞阔”(抓人游戏)之类的游戏。不过,我最喜欢与女孩子们玩的游戏是我们叫做“基萨”或“挑选你最喜欢的那一位”的游戏。这是一种不太经常组织的游戏,但却是一种在我们请到一群年龄同我们相仿的女孩子并要求她们每人从我们中间挑选一位她喜欢的男孩、凭一时冲动而玩的游戏。我们的游戏规则规定,尊重女孩子的选择,一旦选中她所喜欢的男孩,她可以在她喜欢的那个幸运男孩的护送下继续她的行程。但是,女孩子都很聪明,比我们这些愚蠢的男孩子精明得多。她们常常商议后再挑选一个男孩,该男孩通常是最平庸的一位,然后她们会在回家的路上戏耍他一路。
男孩子最普通不过的游戏莫过于“森提”,和大多数男孩子们玩的游戏一样,“森提”是一种富有孩子气的战争模仿游戏。两根棍子作为打击的靶子,将一头牢牢地直插入地中,彼此间相距100英尺。游戏的最终目标是每个队向对方的靶子扔棍子并将靶子打倒。我们每人都要扞卫自己的靶子,并设法阻止对方补给棍子。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还组织起来同临村的男孩子们进行比赛。在这种友谊赛中,获得胜利的那些人很让人羡慕,作为获得胜利的大将理所当然要接受大家的庆贺。
做完这种游戏后,我回到母亲的克拉尔,这时母亲正在那里做饭。我父亲常常给我讲历史战争和考撒战争英雄的故事,而母亲则常常会给我讲考撒人的传奇故事和寓言。这些故事往往让我非常入迷。这些传奇故事和寓言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已经流传了无数代。这些故事激发了我幼年的想象力,其中就包含一些伦理道德方面的内容。记得母亲曾经给我讲过一个行人的故事:有一个行人遇见了一位双目患严重白内障的老婆婆。她请求这个行人给予帮助,而他没有帮她。然后又来了一位行人,老婆婆又赶上前去,请求他帮她治疗自己的眼睛。尽管第二位行人有点不愿意帮她,但最终还是按照老婆婆的请求做了。白内障奇迹般地好了,老婆婆变得年轻又漂亮,最后这个行人与她结了婚,并从此富了起来。这是一个情节简单的故事,但是,它有着深刻的寓意:行善和慷慨助人总会得到自己意想不到的报答。
像所有的考撒孩子一样,我主要靠观察积累知识。我们的父辈要求我们通过效仿和竞争获得知识,而非通过提问来增长见识。当我第一次到白人家里去的时候,我对孩子们向他们的父母提问的次数和性质以及他们的父母无不愿意一一回答而感到惊奇。在我家里,孩子向大人提问题是令人厌烦的事情,成年人只有认为有必要时才回答你的问题。
我的生活,也是当时绝大多数人的生活,是由当时的习惯、礼节和戒律决定的。毫无疑问,这是我们生命的全部。男人们沿着父辈为他们铺设的路子往前走;女人们则过着与其母亲所过的生活相同的生活。虽然没有人告诉我,但我很快懂得了男女之间相处的规矩。我发现一个男人不能进入刚刚生过孩子的妇女的房间,一个刚刚结婚的女人不举行仪式不能进入新家的克拉尔。我还懂得了忘记自己的祖先会招来厄运并在生活中失败。如果你做了有辱你祖先的事,唯一的赎过办法就是求助于传统司神人员或氏族长辈与祖先沟通并表达深深的歉意。所有这些信仰对我来说都是很自然的。
孩提时代,我在库奴很少见到白人。当地的行政长官当然是白人,他也是距离库奴最近的一个商店的店主。偶然有白人或白人警察从这里路过,这些白人对我来说看上去就像上帝那样尊贵,他们既让人畏惧又让人尊敬。但是,他们在我生活中的影响是遥远的,我一般很少想或根本就不想我们自己的人民与这些令人好奇而距离遥远的人之间的关系。
在库奴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不同氏族或氏族部落之间的唯一矛盾是考撒部落与阿马木棼古部落之间的隔阂。阿马木棼古是居住在我们村里的一个少数氏族部落。埃马非卡尼时代,阿马木棼古部落在逃离沙卡祖鲁军队后来到了东凯普。
1820—1840年,由于沙卡祖鲁国的崛起,爆发了大战和移民浪潮。在此期间,祖鲁军队企图用武力征服和统一所有的部落。阿马木棼古部落是来自埃马非卡尼的难民,他们原不是讲考撒语的氏族。他们被迫去做其他非洲人不愿意干的工作,在白人的农场和白人企业中劳作。这些都是考撒人看不起的工作。但是阿马木棼古人民是勤劳的人民,由于他们与欧洲人接触,因而常常比其他非洲人接受的教育更多,也更西方化。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阿马木棼古是最先进的部落。他们为我们提供职员、警察、教师、公务员和翻译。他们也是最早信仰基督教、最早建造好房子、最早用科学方法从事农业生产的非洲人。他们比他们的考撒同胞更富有一些。他们接受了传教士的公理,即,信仰基督教就是文明化,文明化就是信仰基督教。
考撒人对阿马木棼古人仍然有些敌对情绪,但我认为这更多的是出于嫉妒,而不是部落之间的敌对。根据我小时候的观察,这种敌对形式是相对无害的。在那个阶段,我没有目睹也不会怀疑,发生暴力的部落之间的这种敌对情绪最后会被南非的白人统治者进一步激化。
我父亲不赞成当地人对阿马木棼古人的偏见,并且他还与阿马木棼古两兄弟乔治和本·穆贝克拉成了朋友。两兄弟在库奴村非同一般:他们受过教育并皈依了基督教。老大乔治是一位退休教师,本·穆贝克拉是一名警察士官。尽管穆贝克拉信奉另外的宗教,但我父亲却仍然远离基督教而坚持自己的信仰,坚定不移地信仰伟大的考撒精神——“夸马塔”——父辈的上帝。我父亲是一个非正式任命的神职人员。他主持宰杀牛羊的宗教仪式,并且主持关于种植、收割、出生、婚嫁、入会、丧葬等当地传统礼仪。其实,他不需要被任命,因为考撒传统宗教是以博大为特点的,所以在神圣与世俗、自然与超自然之间只有很小的区别。
虽然穆贝克拉兄弟没有在我父亲身上产生影响,但他们的确影响了我母亲,她皈依了基督教。事实上,范妮从字面上讲就是她的基督教名,因为她是在教堂里开始叫这个名字的。由于穆贝克拉兄弟的影响,我自己也成了卫理公会的教徒,或者按照当时的叫法,我成了“美以美教派”的教徒,并且被送进了学校。
穆贝克拉兄弟经常看见我在一边玩耍或放羊,并经常过来与我谈话。一天,乔治·穆贝克拉拜访了我母亲。“你儿子是个聪明的小家伙,”他说,“他应该去上学。”我母亲没有吭声。我们家没有人上过学,所以我母亲对穆贝克拉的建议没有思想准备。但是,她还是把这个问题留给了我父亲去作决定。也许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受过教育,我父亲立刻决定他的小儿子应该去上学。
学校只有一间房子,屋顶是西式的房顶,在库奴山的另一侧。我当时7岁,在我上学的头一天,我父亲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要上学必须要适当着装。直到那时,我同库奴村里的其他男孩子一样,身上只有一件毯子,把毯子绕一个肩膀一裹,然后别在腰间。我父亲拿了他的一条裤子,在膝盖处一剪,然后让我穿上。这条裤子长短倒基本合适,但裤腰太肥。我母亲尽管用细绳对裤腰进行了收缩处理。我穿着这条裤子一定是一副滑稽相,但是,我感觉穿什么衣服都比不上穿父亲这条裤子更骄傲。
上学的第一天,我的老师穆丁佳尼女士给我们每人起了个英文名字,并告诉我们,从今以后这个英文名字就是我们在学校里用的名字。这在那个年月是非洲人的习惯,但毫无疑问,这是英国人对我们教育的偏见造成的。我所接受的教育是一种英国教育,在这种教育下,英国思想、英国文化和英国政体自然被认为是最优越的。在非洲文化中根本就没有这种事。
我这一代非洲人,即使是今天,一般都有两个名字,一个英文名字,一个非洲名字。白人不是不能就是不愿意念非洲名字,他们认为有一个非洲名字是不文明的。那天,穆丁佳尼女士告诉我,我的新名字叫纳尔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可能与英国伟大的船长纳尔逊爵士有某种关系,但这仅仅是一种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