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12月5日,天刚蒙蒙亮,我就被一阵咚咚的敲门声惊醒,从来没有邻居或朋友如此蛮横地敲过门,我立即意识到这是安全警察。我很快穿上衣服去开门,发现是巡警队队长卢梭在敲门,他是我们这个地区大家都熟悉的安全警官。另外还有两个警察。他出示了搜捕证,然后三人立即开始仔细搜查了整个房子,以寻找犯罪文件和资料。这时,孩子们被惊醒了,我用严肃的面孔让他们保持安静。孩子们在我身上获得了安全感。警察搜查了抽屉、橱柜和衣橱,搜遍了任何可能藏匿非法物品的地方。45分钟之后,卢梭冷冷地说:“曼德拉,我们对你依法实施逮捕,请跟我走一趟。”我看了一眼逮捕证,上面写着:
“HOOGVERRAAD”(高级叛国罪)。
我跟着他们走到一辆警车前。当着孩子们的面被逮捕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情,即使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但是孩子们不可能理解当时的复杂情况。他们只知道,他们的父亲被白人警察不作任何解释就抓走了。
卢梭开着车,我靠在他坐在前面的座位上,他没有给我戴手铐。他有搜查我市内办公室的搜查证,就近放下那两位警察后,我们直奔我的办公室。要进入约翰内斯堡市区,必须经过一段没有人烟的荒凉公路。当我们行驶在这段路上的时候,我对卢梭说,你单独一个人同我一起,并且不给我戴手铐,你一定对我很放心。他没有吭声。
“如果我反抗并把你制服,那将发生什么事情?”我问他。
卢梭不高兴地转过身来。“曼德拉,你在玩火!”他说。
“玩火是我的一种游戏。”我回答说。
“如果你这样说话,我就把你铐起来。”卢梭用威胁的口气说。
“如果我拒绝戴手铐呢?”
我们继续这样争辩了几分钟,当进入兰拉格特警察局的时候,卢梭对我说:
“曼德拉,我对你不错,我希望你也能以同样的方式对待我。我不喜欢你开这种玩笑。”
在警察局停了一会儿,另一个警察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然后我们一起去我的办公室。他们在我的办公室里又搜查了45分钟。我被从我的办公室带到红砖结构的约翰内斯堡监狱——马歇尔广场,1952年反抗运动期间我曾经在这里蹲过几天。我的几个同事已经被关押在这里,他们是同一天早晨遭到逮捕并被关进来的。几个小时之后,有更多的朋友和同志被关了进来。这是政府早有预谋的一次突然袭击。有人偷偷带进来一份下午版的《星报》,我们从通栏大字标题得知,这次袭击是全国性的,大会联盟的主要领导人都是以高级叛国罪和阴谋推翻政府罪被逮捕的。在各个地区被捕的有鲁图利酋长、蒙蒂·奈克、雷基·赛普泰姆波、莉莲·恩高义、皮特·贝莱威尔德,他们被用飞机运送到约翰内斯堡,并将在这里接受审讯。当天,共有144人被逮捕。第二天,我们出现在法庭上被正式起诉。一周后,瓦尔特·西苏陆和其他11名同志也陆续被捕,被捕人数上升到人。总共有105名非洲人、21名印度人、23名白人和7名有色人。几乎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所有主要领导人,不论是被禁止的还是没有被禁止的,统统遭到了逮捕。政府最终还是采取了行动。
我们很快被转移到约翰内斯堡的一座监狱,大家通常把这座监狱叫做福特监狱。它位于约翰内斯堡市中心的一座小山上,是一座凄凉的城堡式建筑。被关进监狱后,我们立即被带到一个四方形院子内,并被命令扒光衣服面墙而站。我们被强迫在那里站了一个多小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感觉十分痛苦。我们大多是中年人和老年人,其中有牧师、教授、医生、律师和商人,理应受到尊重。尽管我十分气愤,但仍然禁不住看着周围这些人发笑。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人靠衣裳马靠鞍”这句俗语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如果体格是做领导的基本条件,我看我们几乎没有一个人符合条件。
一个白人医生最后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他问我们中有没有人患病。我们没有一个人说生病。我们被命令穿上衣服,然后被押送进两个大房子。里面是水泥地面,没有任何家具。两个大房间刚刚被粉刷过,仍然散发着油漆味。我们每人发了一床毯子,外加一张剑麻席。每个房间有一个毫无遮掩的公用厕所。有人说过,只有进了监狱才能真正了解一个国家。一个国家不应从它如何对待其高级公民来判断其好坏,而应当从它如何对待其最低级的阶层来判断其优劣。南非政府对待其非洲犯人就像对待动物一样。
我们在福特监狱待了两周,尽管很苦,但我们的情绪仍然特别高。我们被允许看报纸,通过报纸高兴地获知,我们的被捕引发了一波又一波的抗议浪潮。南非到处都在举行抗议集会和游行示威,标语上写着“我们支持我们的领袖”。我们还了解到,我们的被捕也引起了全世界人民的抗议。
我们的公共牢房成了各地自由战士的集会地。我们中的许多人一直在严厉的禁令下生活,相互见面和交谈都是非法的。现在,我们的敌人却把我们集中到了一个房顶之下,监狱俨然成为多年来会议联盟最大、最长的不受禁止的一个会场。年轻的领导人与年长的领导人以前只是从报纸上彼此了解,但现在却生活在了一起。纳塔尔的领导人与德兰士瓦的领导人住在了一起。在等待审判的两周时间内,我们有机会交流思想和经验。
每天,我们凑在一起搞活动。帕特里科·莫劳和皮特·恩泰特都是着名的青年团领袖,他们负责组织体育训练。另外,我们还安排了各种专题讲座,我们可以听马修斯教授讲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史和美国黑人史,听德比·辛格讲南非印度人大会史,听阿瑟·莱泰勒讲非洲巫医,听詹姆斯·卡莱塔讲非洲音乐,他还用他那美妙动听的男高音嗓子为大家唱歌。乌伊西勒·米尼则带领大家一起唱自由歌曲。几年后,乌伊西勒因政治罪被政府判处了绞刑。他带领大家唱的最流行的歌曲是“Nans’indod emnyama strjdon, Bhasobha nans’indod’
”(这里是黑人,斯特里基多姆,当心黑人,斯特里基多姆)。我们高声歌唱,保持着高昂的斗志。
有一次,马萨巴莱拉·英(都叫他英瓦)——他是祖鲁劳动人民的儿子,也是纳塔尔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省级书记——为大家举办了一个音乐讲座。他朗诵了赞扬传奇式祖鲁勇士和国王沙卡(Shaka)的赞美歌曲。英瓦身披一床毯子,卷起一份报纸当宝剑,然后开始来回走动着朗诵赞美诗的歌词。我们都听得入了迷,即使那些不懂祖鲁语的人也不例外。然后,他突然停止朗诵,大声喊着:
“Lnyon’edl’ezinye! Yath’Badl’ezinye!”这句歌词把沙卡比作捕食的大鸟,毫不留情地把敌人杀死。朗诵结束时,立即爆发了一阵欢呼声。鲁图利酋长当时一直保持沉默,而这时他却站起来怒吼一声“Ngu Shaka Lowo!”(这就是沙卡!)然后他开始边跳边唱。他的举动激发了我们的热情,我们都站了起来,不论舞场高手还是既不会跳传统舞又不会跳西式舞的懒汉,都跳起了传统祖鲁战争舞“印德拉姆”(indlamu)。有的跳着优雅的舞步,有的模仿冻坏了的山地人试图摆脱寒冷,大家都跳得热情而投入。一时间,没有了考撒人或祖鲁人之分,没有了印度人或非洲人之分,没有了右派和左派之分,没有了宗教领袖和政治领袖之分,我们都是一家人,都是爱国者,一种对我们的共同历史、对我们的文化、对我们的国家和对我们人民的爱把我们团结在了一起。此时此刻,我们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强烈而亲密的激情,它把我们紧紧地联系起来;此时此刻,我们感觉到有一只造就我们本来面目的伟大历史之手,巨大的力量把我们同伟大的事业联系在了一起。
两周后,即12月19日,我们将被押到约翰内斯堡的军训大厅进行预审。军训大厅是一个军用建筑物,一般不会被用作法庭。房顶是用铁皮瓦做成的,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牲口棚,当时它被认为是唯一能容纳下如此多起诉对象的公共建筑。
我们坐在封闭的警车里,另外有六辆装满武装士兵的军车押送。政府对我们如此戒备,好像发生了全面内战。我们的支持者阻断了特威斯特大街的交通,我们在车内能听见他们的喊声和歌唱声,他们也能听见我们在车内对他们的回应。
群众簇拥着警车慢慢地行驶,使这次押送变成了一次成功的大游行。军训大厅周围全是荷枪实弹的警察和士兵。警车开到军训大厅后面停了下来,这样就可以直接把我们从警车押进审判庭。
在审判庭内,我们遇见了另一群支持者。所以,审判庭与其说是一个庄严的法庭,倒不如说是一个热闹的抗议大会。我们一边伸着大拇指行着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礼走进审判庭,一边向坐在非白人席上的支持者点头致意。里面的气氛不像是审判大会,倒像是庆祝大会,因为被起诉者与其支持者和朋友混合交融在了一起。
政府正在以高级叛国罪、全国性阴谋使用武力推翻现政府并企图用共产主义政府取代现政府罪对我们156人提起公诉。根据起诉,我们的犯罪期是从1952年月1日至1956年12月13日,其中包括反抗运动、索菲亚顿搬迁和人民大会等事件。南非高级叛国罪并不是根据英国现行法律,而是以传统的罗马条顿法律为准绳。高级叛国罪被定义为故意扰乱、伤害或危害国家的独立或安全,其量刑标准是死刑。
预审的目的是确定政府的指控是否足以将我们送上最高法庭,其中有两个举证阶段是在地方法庭进行。如果地方法官认定有足够的证据证实被指控的罪名成立,案子将被移交到最高法庭进行审判。如果地方法官认定证据不足,被告则将被撤销指控。
地方法官是F.C.韦赛尔,他是布隆方丹的审判长。第一天,韦赛尔开始用他那压低了的声音说话,我们无法听清他到底说的是什么。政府没有准备麦克风和喇叭,预审被推迟了两个小时才找到扩音设备。我们被集中在院子内就餐,很像是在搞野炊,食品都是从外面送来的,气氛几乎像是在过节。两小时后,法官宣布休庭一天,因为没找到合适的喇叭。在群众的欢呼声中,我们又被押送回福特监狱。
第二天,外面的群众更多,警察也更多了,有500名武装警察围在军训大厅外面。我们到达军训大厅的时候发现,政府为我们设立了囚笼。囚笼是用菱形钢丝网制成的,被固定在立柱上,前面和顶部装了铁格子板。我们被带进囚笼内坐在板凳上,囚笼外有16名武装军警守卫着。
除了其象征效果之外,囚笼把我们同我们的律师隔离开,并且不允许他们进入囚笼。我们的一位同事在一个纸条上写道:“危险,请不要喂食。”并把纸条贴在囚笼的侧面。
我们的支持者组织集合了庞大的辩护队伍,其中包括布拉姆·费希尔、诺曼·罗森伯、伊斯雷尔·梅赛尔斯、莫里斯·弗兰克斯和弗农·贝瑞奇。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审判阵势。弗兰克斯公开提出了强烈的抗议,反对政府给予他的委托人这样“荒谬”的待遇。他说:“像对待动物一样。”他声明,如不立即把囚笼拆除,整个辩护律师队伍将离开法庭。经过短暂的休庭之后,地方法官决定把囚笼拆掉,同时,囚笼前的铁格子板也被拆除。
直到这时,政府才开始对我们进行预审。首席检察官范·尼克先生开始宣读长达18000字的起诉书,指控我们违反了刑法。由于法庭外面的呼喊声和歌声,即使是使用了扩音设备也无法听清他的起诉。一伙警察忽然冲了出去,随之听见了连发左轮手枪的射击声,紧接着是呼叫声,然后又是一阵枪声。法官宣布休庭,并与辩护律师一起召开了会议,共有20人在这次冲突中受伤。
宣读起诉书用了两天的时间,范·尼克说,借助于其他国家的帮助,他将向法庭证明被起诉者正在谋划用暴力推翻现政府,并把一个共产主义政府强加给南非。起诉书认定我们犯了高级叛国罪。政府引用了《自由宪章》作为我们搞共产主义政府的证明,同时也作为我们策划推翻现政府的物证。到了第三天,多数囚笼都已经被拆除。第四天,我们被允许申请保释。这又是一个种族歧视的例子,白人保释需要缴250英镑,印度人则需要缴100英镑,非洲人和有色人却只需要缴英镑,叛国也有肤色之分。各行各业的好心人主动站出来为我们保释。这种支持后来成为里夫斯大主教、艾伦·佩顿和亚历克斯·赫普尔发起的叛国审判辩护基金会的基础。这批基金在马丽·本森及其以后的弗雷达·莱弗森审判期间被派上了用场。如果我们每周向警察报告一次,我们就可以被释放,但被释放后不准出席公共集会。法庭将于元月一日重新开庭。
第二天,我们一早来到我的办公室。由于奥利佛和我都一直在监狱里,所以积累下了许多案子。那天上午正当我们准备工作的时候,一位名叫佳巴福的老朋友来拜访我,佳巴福是一个专业翻译,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在被捕前,我故意减少体重,准备监禁生活的到来,在监狱中瘦一点好,可以在艰苦的条件下存活下去。在监狱中,我仍然继续进行训练,并且为有如此修长的身材感到高兴。但是,佳巴福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马迪巴,”他说,“你为什么看上去这么瘦?”按照非洲文化,肥胖常常是富有和健康的表现。他脱口而出:
“老兄,说到底你是害怕坐监狱。你给我们丢了脸,给我们考撒人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