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9月初,我的禁止期满。1948年,我曾有一次休假的机会。当时我在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中还是一个没有经验的轻量级人物,除了参加德兰士瓦执行委员会的会议和偶然在公共大会上发表讲话之外没有多少责任。现在到了38岁的年纪,我进入了次重量级级别,可以担当更重的担子和更多的责任。我在约翰内斯堡被禁止了两年,忙于合法的政治工作,忽视了特兰斯凯那边曼德拉家族的事情。我渴望再去农村看一看,再体验一下我孩提时代那开阔的草原和连绵起伏的山峦。我渴望见到我家中的亲人,并就涉及特兰斯凯的问题与萨巴塔和达利旺伽谈谈。同时,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也很希望我就政治问题同他们一起探讨一下。
我将休一个工作假,这也是我唯一知道如何度过的一次假日。
我动身之前的那个夜晚,许多朋友聚集在我的家里为我送行,杜马·诺克韦也在其中。他当时是全国青年团书记,是一个年轻而厚道的高级律师。杜马曾经陪同瓦尔特去布加勒斯特参加世界青年节。那天,他为我们唱了他在青年节期间所学的俄国歌曲和中国歌曲。半夜时分,正当我的客人们准备离去的时候,我的女儿马卡紫薇醒了,当时她只有2岁。她问我,她能不能与我在一起。我同我的家人在一起的时间一直很少,马卡紫薇的请求使我产生了一阵内疚。我去特兰斯凯的热情忽然消失了。但是,我最后还是把她放回床上,并向她吻了晚安,当她睡着了以后,我也为我的特兰斯凯之行作完了最后的准备。
我准备动身去进行一番实地调查,通过这次调查我将得到多种喜悦,既看了农村,又看了亲朋好友和同志。我一直被隔绝于南非其他地方的发展之外,很想亲眼看看内地发生了什么变化。尽管我看过全国各地的报纸,但是,那只不过是对实际情况的不真实报道。了解他们的情况对于一位自由战士是重要的,不是因为这种了解可以反映事实真相,而是因为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披露某些新闻的炮制者和读者的偏见。在这次旅途中,我将首先要同在地里劳动的人民谈一谈。
午夜过后不久,我就动身了。不到一个小时,我就行驶在了去德班的公路上。路上没有车辆和行人,伴我而行的只有星星和德兰士瓦的微风。尽管我一夜没睡觉,但是我的心情十分舒畅。天亮的时候,我横跨了福尔克斯勒斯特和纳塔尔之间的塞提瓦岳地区。这里是过去祖鲁人的王国,1879年,他们的部队在伊散达尔瓦纳击败了英国的一个纵队。但是,祖鲁国国王没有顶住英国人的炮火,最后被打败了。越过纳塔尔边界上的一条河流时,我看见了马柱巴群山,这里有陡峭的悬崖。塞提瓦岳失败后不到两年,一小股南非白人部队在这里伏击并击败了英国红衣军团的一支驻军。在马柱巴山,南非白人通过顽强抵抗英国帝国主义来保卫他们的独立,他们为民族主义而战。现在,原来那些自由战士的后代却正在迫害我们的人民,我们的人民正在为独立而斗争,这正是南非白人曾经为之战斗并献出生命的共同事业。我驾车穿过这些具有历史意义的山峰,没怎么考虑这些具有历史讽刺意味的事情,考虑得较多的是残酷无情的南非白人应该从我的人民中得到他们自己在马柱巴山的教训。
这种苦涩的沉思被从车上的收音机里收到的班图电台播放的欢快的乐曲所打断。虽然我对政府经营的南非广播公司资助起来的班图广播电台的保守政治宣传持鄙视态度,但是,我却对它播放的音乐非常着迷(在南非,一般是非洲艺术家创作音乐,但白人录制公司从中赢利)。我收听的是一个大众节目,名叫“电视节目转播服务”,这个节目主要播放南非最着名的歌星歌唱的歌曲,他们是米瑞亚姆·麦克巴、多利·拉斯比、多萝西·马苏库、陶库·舒库玛和曼哈顿弟兄等。我喜欢各种音乐,不过对反映情感的音乐更是情有独钟。非洲音乐的美妙之处在于,它好像是在诉说一个个悲惨的故事。你可能很穷,你可能只有一间摇摇欲坠的房子,你可能失去了工作,但是,这种音乐会给你希望。非洲音乐能够反映非洲人民的理想,它能使那些不关心政治的人点燃起政治激情,在非洲人的集会中,你可以亲耳听到这种富有感染力的歌声。政治可以借助于音乐而得到加强,但是音乐有时也有一种反抗政治的力量。
我在纳塔尔作了几次逗留,秘密地会见了那里的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领导人,在快要抵达德班的地方,我顺便到了彼得马里茨堡,在那里与晁塔·摩特拉、摩西·马布黑达和其他几位朋友共同度过了一个整夜,共同分析了国内的政治形势。然后我又到了格鲁特维勒,与鲁图利一起玩了一天。尽管他遭到禁止已经一年多,但是,他对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活动仍然很熟悉。他为约翰内斯堡的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越来越集权、使地区的权力越来越弱化而感到不安。我向他保证,我们将会使各地区维持强大的权力。
我的下一站是去德班与奈克医生和纳塔尔印度人大会执行委员会的委员们见面,在那里我提出了一个敏感的问题:全国执行委员会认为,印度人大会最近有点消极,由于奈克比我年长,而且是一个比我遭受了更大打击的人,所以我本不愿意这样做,但是,我们是在探讨克服政府限制的办法。
离开德班,我驱车沿海岸线向南行驶,经过谢普斯通港和圣约翰斯港,这是点缀在印度洋上的两个小殖民地城市。在被这个美不胜收的地区迷住的同时,我也不断地对命名建筑物和街道的白人帝国主义者深有感触,是他们镇压了其名字本属于这个地方的人们。在这里,我调转方向朝内地行驶,去乌姆兹姆库陆与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财政部部长康考会面,进一步探讨了出现的问题。
然后,我满怀兴奋的心情直奔乌姆塔塔。当我行驶在乌姆塔塔的主要街道——约克大道上的时候,我立即产生了一种亲近感。并找到了一种长时间离家后又重新回到家乡的感觉,我离开这里已经13年了,尽管没有彩旗和肥牛欢迎我这个浪子回到故里,但是,见到我的母亲、我的草舍和我小时候的朋友,我非常高兴。不过,我到特兰斯凯还有第二个目的:我要与一个专门考察小组在这里见面。该考察小组此行的目的是了解特兰斯凯由棒哈管理体制向班图管理体制的过渡情况。
棒哈管理体制由108名成员组成,四分之一是白人,四分之三是黑人,其作用是在当地就非洲人立法以及当地事务的管理问题,如税收和道路的管理方面,给政府当参谋。棒哈体制虽然是特兰斯凯最有影响的政治体制,但是,其决议是咨询性的,其决定要接受当地白人行政长官的审查。白人给棒哈体制多大的权力,它就有多大的权力。而按照班图管理法,它即将被一种更有约束力的管理体制所取代。这种管理体制是封建式的管理体制,其基础是政府控制下的世袭制和部落制。政府嘴上说是通过实行班图管理体制将使人民摆脱地方白人长官的控制,但是,这实际上是政府暗中破坏民主、制造部落矛盾的烟幕弹。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认为,接受班图管理体制就意味着向政府投降。
到达乌姆塔塔的那天晚上,我立即会见了特兰斯凯的议员和我的侄子马叹兹玛,我一直称他为达利旺伽。达利旺伽在说服棒哈人接受班图管理体制方面起到了主导作用,因为新的管理体制将强化他作为移居赛姆布兰的酋长的权力。在这个问题上,达利旺伽与我意见并不一致。我们的分歧在于:他选择了传统的领导体制,并准备与这种体制合作。但是,那天太晚了,无法与他深谈,我们决定第二天再谈。
我在市内的一家寄宿公寓住了一夜,第二天起得很早,两位当地酋长在我房间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谈论他们在新的班图管理体制中所担当的角色。在我们谈话期间,寄宿公寓的东家神情紧张地把一个白人领进了我的房间。那个白人问:“你是曼德拉吗?”
“你是什么人?”我问。
他报了姓名,说自己是保安警察局的侦探中士。
“请出示你的证件好吗?”我问道。显然他对我的大胆冒犯很生气,但是他还是不情愿地拿出了他的身份证明。我告诉他:“是的,我是纳尔逊·曼德拉。”他告诉我:“警察局局长要见你。”我说:“如果他想见我,那他一定认识我。”然后,那个中士让我跟他去警察局。我问他是否要逮捕我,他说不是。
“那样的话,”我说,“我不想去。”他对我的拒绝感到有些吃惊,但是他知道我的拒绝是合法的。于是,他盘问了我一连串的问题:我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约翰内斯堡?我到了哪些地方?我与谁谈了话?我有没有进入特兰斯凯的许可证?准备在特兰斯凯住多久?我告诉他,特兰斯凯是我的家,进入自己的家不需要许可证。随后,那位中士离开了我的房间。
两位酋长对我的行为感到吃惊,责备我太无礼。我解释说,我仅仅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两位酋长没能理解我,显然认为我是一个自找麻烦的年轻人。这两位酋长就是我打算劝他们反对班图管理体制的人,显然,我没给他们留下什么好的印象。这件意外的事情提醒我,回到了家乡,我已经不再是13年前离开家乡的那个我。
特兰斯凯的警察是不识时务的,自从我离开那家寄宿公寓,他们就一直跟着我,我与任何人讲完话后,总有警察走到与我谈话的人的面前说:“如果你与曼德拉谈话,我们就来逮捕你。”
我与一位当地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领导人进行了短暂的会晤,并且得知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缺少资金,对此我很吃惊。但是,此时此刻我主要想到的不是组织,而是我的下一站:库奴。我是在那里长大的,我母亲仍然在那里居住。
我叫醒了我母亲,她猛然看见我似乎有些吃惊。但是,她非常高兴。我给她带来了食物,有水果、肉、糖、盐和鸡。然后,我母亲为我生炉子沏茶。我们没有拥抱和亲吻,因为拥抱和亲吻不是我们的习惯。尽管我回到家里很高兴,但是看到她老人家一个人生活在那样差的环境中,我感觉很内疚。我试图说服她随我去约翰内斯堡住在一起,但是,她说她不愿意离开她热爱的农村。我不止一次地想,一个人置自己家庭的幸福于不顾,而为别人的幸福去奋斗,这是否是合理的。难道能有比照顾自己年迈的母亲更重要的事情?难道政治就是推卸自己的责任和原谅自己没有尽职的借口?
我同我母亲一起待了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动身去穆克孜韦尼过夜。到了那里已经是夜晚,我高兴地鸣着喇叭,根本没有考虑人们如何理解这种噪音。人们担心地从他们的房子里走出来,可能以为来了警察。但是,当他们认出我来的时候,一群乡亲开始惊喜地问这问那。
我没有像一个孩子躺在原来的床上那样香甜地入睡,而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又在思考我所走的路子是否正确。从道义上讲,我认为我所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我并不是说自由斗争比照顾家庭更重要,因为自由斗争和照顾家庭完全是不同的两码事。
第二天返回库奴后,我用了一天的时间与乡亲们叙旧,到村子的田地里转转,我也看望了我的妹妹马贝尔,她是我的姐妹中最老练最通情达理的一个,我十分欣赏她。马贝尔已经结了婚,但是,她的出嫁还有一段有趣的故事。我的另一个妹妹巴利韦比马贝尔大,她与一个小伙子订了婚,并且也收了人家的彩礼。
但是,在出嫁前两个礼拜,勇敢的巴利韦却逃之夭夭。接受了人家的彩礼又无法退回,所以,家里决定让马贝尔代替巴利韦出嫁,马贝尔竟然同意了。
那天下午,我很晚才回到穆克孜韦尼去休息。我又是夜晚到达那里,并高声鸣着车喇叭告诉大家我回来了。不过,这次人们认为是他们的酋长佳士提斯回来了。佳士提斯被政府免去了酋长职务,当时他住在德班。尽管政府指定一个人代替了他的酋长位置,但是酋长是世袭的,是因为他的血缘才能行使权威的。他们见到我很高兴,但是,他们更希望能欢迎佳士提斯回家。
在我到达我的第二个母亲、摄政王的遗孀“非英格兰”的克拉尔的时候,她早就休息了,但当她穿着睡衣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她还是非常高兴,立即让我开车拉着她去附近的亲戚家去庆祝我的到来。她跳进我的车内,我们立即驱车穿过荒芜的草地,来到她亲戚家的圆形房子。在那里,我们还拜访了另一户人家,最后,直到拂晓前才躺下睡觉,虽然筋疲力尽,但我却很高兴。
接下来的两个礼拜,我往来于库奴和穆克孜韦尼之间,轮流住在我母亲和“非英格兰”的克拉尔里,不是走亲访友,就是接待来客。我吃的是与我小时候吃的一样的饭菜,我走的是与小时候走的一样的路,白天看的是与小时候所看的一样的天空,晚上看的是与小时候所看的一样的星星。保持与自己的根接触对一个自由战士是重要的,喧闹的城市生活容易把过去抹去。这次回家访问使我重新恢复了我对生我养我的那个地方的感情。我又一次想起我是我母亲原来那个房子里的儿子,我又一次想起摄政王对我的抚养。
这次访问也是检测我与我家乡所产生的距离的一种方式。我看到我自己的人民仍然停留在一个地方,而我却不停地移动,去感受新鲜事物,去获得新的思想。如果我不是以前就已经认识到这个问题,我就不知道在福特黑尔大学读完书后没回特兰斯凯是正确的。如果当时我回到特兰斯凯,我政治命运的变化将不会如此之快。
当专门委员会考虑推迟采用班图管理体制的时候,达利旺伽和我前往乌姆塔塔医院看望了萨巴塔。我希望与萨巴塔谈谈班图管理体制,但是他的身体却不允许这样做。我要求萨巴塔病情好转立即和他弟弟达利旺伽谈谈这个问题,并把它搞清楚。组织恩古奔库卡的两个后人共商大事使我感到自豪,我思忖着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事情,许多年之前就准备把我培养成萨巴塔的参事,而我最终也起到了这种作用。
达利旺伽与我一同驱车从乌姆塔塔前往佳马塔,在那里我们见到了达利旺伽的弟弟乔治,当时,乔治是一个实习律师,他的两位合同见习职员与我很熟悉,我见到他们很高兴。这两位合同见习职员就是A.P.穆达和采波·莱特拉卡。他们两人都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坚决拥护者,并因此而放弃了教学,决定做律师。在佳马塔,我们围坐在一起,研究建议实行的班图管理体制问题。
我此行的目的是说服天生要在特兰斯凯的政治中担任领导角色的达利旺伽反对强迫接受班图管理体制。我不希望我们的会谈变成一次摊牌或论战,我也不希望坐视不管或挑毛病,而是希望在心中装着人民和国家最高利益的人之间展开一次认真的讨论。
在许多方面,达利旺伽仍然把我看作他的下级,不论是从泰姆布的等级制度还是从我自己的政治发展上看,我都应该是他的下级。虽然在以前的王国中我是他的臣民,但是,我认为我的政治见解已经超过了以前的参事。他关心的是他自己的部落,而我是从整个国家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的。我不想引用大政治理论使讨论复杂化,我只依靠历史常识和事实说明问题。在我们开始讨论前,达利旺伽邀请穆达、莱特拉卡和他的弟弟乔治参加,他们有点犹豫,但坚持听我们两人的意见。穆达带着尊敬的口吻说:“让侄子与叔叔进行辩论。”按照礼节,我要先发表我的意见,而达利旺伽不能在中间插话,然后,在达利旺伽发表意见的时候,我再当听客。
首先,我说班图管理体制是不符合实际的,因为越来越多的非洲人已经从农村搬到了城市。政府的政策是想把非洲人圈在民族部落里,因为他们害怕非洲人团结起来的力量。我说,人民要民主,政治领袖身份要建立在功绩之上,而不是建立在出身状况之上。班图管理体制是民主的倒退。
达利旺伽的意见是想恢复他被英国人毁掉的王室地位。他强调部落制和传统领导的重要性和生命力,不想反对把这些东西奉若神明的班图管理体制。他也希望有一个自由的南非,但是他认为这个目标通过政府的隔离发展政策能够更快、更和平地实现。他说,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将带来流血和灾难。他最后责备我置自己在泰姆布王室的地位于不顾,不支持传统的领导体制,他对此感到吃惊和担心。
当达利旺伽说完了的时候,我说,尽管我十分理解你个人作为一个酋长的地位,但是,我认为你自己的利益与部落的利益是相冲突的。我还说,如果我处在与你相同的位置上,我会试图让自己的利益服从人民的利益。我立即对我最后说的话感到后悔。因为我认识到,在讨论中采取以道义上比对方优越的口吻说话是绝对没有益处的。我注意到在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达利旺伽板起了面孔。因此,我立即把话题转到了更一般性的问题上。
我们谈了一整夜,但是没有取得一致意见。当太阳正在冉冉升起的时候,我们分手了。我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不同的道路当然会使我们彼此发生冲突。这使我很难过,因为没有几个人能像达利旺伽那样曾经鼓励过我,没有什么事情能比与他一起战斗给我的愉快更多。但是,将来则不同了。我们在家庭问题上发生纠纷仍能保持友好,但在政治上,我们是属于彼此敌对的两个阵营。
那天上午我回到了库奴,在那里又住了几天。我穿过草地走亲访友,但是,孩提时代的那种奇幻的世界已不复存在。一天晚上,我告别了母亲和妹妹。我去医院看望了萨巴塔,祝愿他很快康复。凌晨3点,我又行驶在去开普敦的公路上。明亮的月光和清新的微风一直伴我渡过了凯河。行驶在步步登高、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随着太阳的升起,我的心境也开阔起来。18年前,当容欣塔巴开车送我去希尔德顿时,我就曾经走过这条路。
我发现路边有一个跛腿行走的男士举手向我示意,于是我把车速降了下来。我本能地停下来让他搭车。他大约和我年纪差不多,身材不高,很邋遢,看样子已经有些日子没洗澡了。他对我说,他的车坏在了乌姆塔塔另一侧,他要去伊丽莎白港,已经走了好几天。我发现他说的话有些漏洞,我问他车是什么牌子的,他说是别克。我又问他车牌号,他告诉了我一个牌照号。几分钟后我又问他是什么车牌号,他告诉了我一个不同的牌照号。我怀疑他是个警察,因此决定少说话。
我的谨慎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因为他一直唠叨到伊丽莎白港。他似乎对这个地区的历史很熟悉,讲了许多奇闻轶事。他没问我姓甚名谁,我也没有告诉他我的名字。但是他很有意思,我发现他说的话很有道理,也很令我感兴趣。
我在东伦敦停了一下,与几个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会员谈了话。在我离开东伦敦之前,我还与其他人进行了交谈,其中我看见一个人有可能是便衣警察。搭我车的那个人知道了我的身份,我们回到车上几分钟之后,他对我说:“曼德拉,我怀疑那个人是警察。”这更让我对他产生了怀疑,于是对他说:“你知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你自己不是警察?你必须告诉我你是什么人,不然我就再把你丢在路上。”
他辩解说:“不是,我将对你说实话。”他坦白说,他是一个走私犯,一直在从旁多兰沿海一带走私大麻。眼下,他遭到了警察的封锁。当发现有警察时,他跳出了车,企图逃跑。警察向他开了枪,打伤了他的腿,这就是他腿瘸和没有交通工具的原因。他之所以搭我的车,是因为他认为警察正在追捕他。
我问他为什么选择这么危险的生计。他告诉我,他本想当教师,但是他父母太穷,无法供他上大学。中学毕业后他只好在一家工厂里工作,但是工资太低,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所以,他开始走私大麻以补贴生计。他很快发现这个买卖很赚钱,于是就离开了工厂。他说:“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谁都能找到发挥才能的机会。我发现那些才能比我差的白人所赚的钱竟然是我的40倍。”停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他用认真的语气说:“我也是一位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会员。”
他告诉我,他参加了1952年的反抗运动,曾经在伊丽莎白港多个当地委员会内供职。我问起几个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人士,他似乎都了解。后来,在伊丽莎白港我果断地对他说,他的话是实话。事实上,在那次反抗运动期间,他是走进监狱的最可靠的自由战士之一。自由斗争的大门对选择从其通过的所有的人都是敞开的。
作为一名曾经受理过大案的律师,我对这种事很熟悉,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与我这位朋友一样精明的人为了生计而走上了犯罪的道路。虽然我确实认为,有的人天生或由于教育不良而去犯罪,但是我相信种族隔离使许多遵纪守法的公民变成了罪犯。完全可以推断,一种不道德和不公正的法律制度会使其法律和法规遭到蔑视。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抵达了伊丽莎白港,Z.K.马修斯和他的儿子乔·马修斯为我安排了住处。第二天上午,我会见了雷蒙德·穆拉巴、弗朗西斯·巴尔德和戈万·姆贝基。这是我第一次见戈万·姆贝基。我了解他所做的工作,因为我上学的时候读过他写的一本小册子《发展中的特兰斯凯》。他过去一直在特兰斯凯经营合作商店,罢手不干后又担任了《新时代》周报的编辑,戈万办事认真、思路清晰且讲话温和,在学术界和政治界都很有名。他深深地潜心于人民大会的计划工作,在组织中是天经地义的高级领导人。
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时候,我动身去开普敦,一路上只有收音机做伴。以前,我从来没有在伊丽莎白港与开普敦之间的公路上行驶过,我盼望浏览路旁绵延不断的迷人风光。那天天气很热,路两旁长满了茂密的植物。我几乎没离开这座城市多远就轧死了一条正在横穿马路的大蛇,我不迷信,也不信有什么预兆。但是,那条大蛇的死亡使我很扫兴。我不想杀死任何生灵,甚至那些让一些人恐怖的生灵。
一过许曼斯多普,森林变得越来越茂密,在那里,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大象和狒狒。一只狒狒正在我的前面横穿马路,于是,我停下了车。它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活像一个特警侦探。十分遗憾,我虽然是一个非洲人,却第一次看见故事和传奇中描绘的非洲。我想,这么美丽的地方无一例外地都被白人拥有,而非洲人却无法涉足,我就是不去竞选议会议员,也要选择住在这样美丽的地方。
一个自由战士不管走到哪里,他都会有煽动暴力的思想。在伊丽莎白港以西多英里的小城镇克尼斯纳,我停下来对周围的环境进行了考察。这里的道路比城镇所处的位置高,因此,可以极目远眺整个周围环境。周围到处是杂乱无序的茂密森林。我对草木并没细想,但是,我却想到,这里有许多地方可供一支游击队秘密地在这里驻扎和训练。
当天午夜,我抵达了开普敦,在那里一住就是两个礼拜。我住在瓦尔特·苔卡牧师家里,他是卫理公会教堂的主教。白天,我大部分时间都与约翰森·恩格卫韦拉和格林伍德·恩告提亚纳在一起。恩格卫韦拉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西开普地区的主席,恩告提亚纳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西开普地区执行委员会成员。两人都是共产党人,也是韦斯利安教堂的住持。我天天去会见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当地官员,例如沃尔赛斯特、帕尔、斯德琳宝士、西蒙斯敦和荷马努斯等地的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官员。我在开普敦每天都有活动安排,当我问礼拜天安排什么活动时,他们告诉我安息日是专门去教堂做礼拜的时间。我虽然有不同的意见,但是仍尊重他们的安排。共产主义和基督教至少在非洲并不是相互排斥的。
一天,我正走在市内的大街上,我看见一个白人妇女正在贫民窟里啃鱼骨头。她很穷,显然是无家可归。但是,她年轻,也并不是没有魅力。我当然知道也有贫穷的白人,有的白人与黑人一样贫穷,但是,却很少见到他们。在大街上,我通常能看见黑人乞丐,而看见白人乞丐则使我感到惊奇。虽然我通常不对非洲乞丐施舍,但是,我却很想给这位女人点钱。此时,我认识到种族隔离制度对人的虐待,虽然非洲人把天天受煎熬作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已经接收,但是,我的心却立即对这位贫穷而邋遢的白人女士产生了同情。在南非,黑人受穷好像是正常的,而白人受穷则似乎是一种悲剧。
在我准备离开开普敦的时候,我去了《新时代》杂志社,想看几个朋友,并想同他们探讨一下他们的出版策略。《新时代》是早期被取缔的着名左翼出版物之一,同时也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朋友”。那是9月27日上午,当我走在楼梯上的时候,我听见办公室内有愤怒的吵闹声和搬动家具的声音。我听出那是这家杂志社的经理费雷德·卡恩森的声音,我也听见了安全警察的粗暴吼叫声,他们正在搜查杂志社的办公室。我悄悄地离开了那里,后来我发现那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而是南非历史上在全国进行的最大规模的警察袭击行动的一部分,警察带着授权对被证明犯有叛国、煽动叛乱或违反《镇压共产主义条例》的一切人采取行动的搜捕令,对全国500多位人士的家和办公室进行了袭击。我在约翰内斯堡的办公室以及莫罗卡医生、法瑟·哈代尔斯顿和马修斯教授的家,都遭到了搜查。
这一次袭击为我在开普敦的最后一天投下了阴影,因为它预示着政府将开始采取新一轮的严厉镇压。至少,新一轮的禁止将会发生,而且我一定是被禁止的人士之一。那天晚上,苔卡牧师和他的夫人邀请了几个人一起为我送行,在他的带领下,我跪在地上为那些被袭击的家庭祈祷平安。我在我喜欢的时间即凌晨点离开了他们的家,不到半小时后,我就行驶在了去金伯利的公路上。金伯利是一个矿业小镇,19世纪,南非的钻石生意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准备在阿瑟·莱泰勒医生家住一晚上。阿瑟后来成为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财政部长,他是一位很细心的医疗工作者。我患了感冒,他把我接到他家后立即让我上床休息。他是一个勇敢而执着的人,在反抗运动期间,他带领一小股志愿反抗者走进了监狱。在黑人很少参与政治行动的一个小镇上,这对于一位医生来说是一种冒险的行动。在约翰内斯堡,一个人可以得到几百甚至几千同样参与这种冒险活动的人的支持,而在像金伯利这样的保守小镇,没有媒体或司法部门对警察的监督,这种行动确实需要巨大的勇气。正是在金伯利,反抗运动期间有一位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领导成员被地方法官处以了鞭刑。
尽管我患了感冒,阿瑟仍然让我第二天晚上在他家里举行的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会议上发表讲话。我准备第二天早上3点离开金伯利,但是阿瑟夫妇坚持留我吃早饭,我只好吃完了早饭后动身。我回约翰内斯堡一路很顺利,晚饭前我就回到了家中,我的孩子们高兴地迎接我,他们知道我会给他们带回礼物。我把在开普买的礼物一个一个地送给他们,并回答他们就我这次旅行提出的问题,虽然不是真正的节日,但是,它与节日具有相同的效果,我感觉又恢复了活力,准备再一次去冲锋陷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