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而有欲,饮食男女,功名利禄,不管你爱也好,恨也罢,落入这尘世就脱不了这个罗网。尽管王公贵胄与贩夫走卒的活法不啻天壤,归宿却决无二途。对人生的界定也说法不一,归齐了还是最简单的一句话:拼命满足五花八门的欲望,无奈地承受失落的痛苦。
宗教尤其是禅宗,却恰好是一切人欲的化解剂。苦口婆心、循循善诱的无非也都是一句话,悟透本质,超脱欲惑,把那花花世界彻底看破。“金宵虽珍宝,在眼亦为病”。什么都没什么值得追求的。自然地,也就什么也没什么可留恋或可害怕的了。包括那人生里最大的欲望“生”和最可恶、最令人绝望的痛苦“死”。
客观地说起来,禅宗的基本观念偏于消极,对人类社会的进化发展是不利的。但对于个人尤其是身处于竞争日趋惨烈、精神疲累不堪的现代人来说,它的心理抚慰之功却是不可抹杀的。尤其是相对于一些正统佛教那一味叫人逆水行舟式地制欲灭欲的教义来,它的许多观念显得温情通达而合乎逻辑得多,因而也更易为人接受,更令人感觉到安慰。比如,细细品味一下北宋居士钱端礼的悟道之言的话,恐怕你也会如我一般,在纾解地一笑的同时,由衷地生出几分对禅理的认同感吧。
此事载于《五灯会元》卷二十:
北宋孝宗时,参知政事钱端礼居士,号松窗。师从此庵禅师而悟道,后来又对禅宗和宗派的旨趣一一作了精详的研讨。宋孝宗淳熙丙申年冬天,简堂禅师归住平田,就与他相来往。丁酉年秋天,钱端礼微感不适,写信召来简堂和国清、瑞岩禅师。
简堂和两位禅师来到他的卧室床边时,钱居士起来盘腿端坐,谈笑了一个多时辰,然后援笔写道:
浮生若梦,一切虚幻,本来就无所谓去和来。四大五蕴,必归终尽。虽然佛祖具有巨大的威力和德行,也不能避免一死。这一关口,天下老和尚和得道高僧们还有没有跳得过去的?人的身体,不过是组成世界的地水风火四大元素因为一定的机缘而暂时地和合凑泊在一起,不可以错认为属于自己所有,而是属于宇宙。大丈夫磊磊落落,能够自我把握,率性而行,顺风使帆,上下水皆可,去和留都自由自在。至于死亡,乃是既往的各位佛圣所开的使人获得大解脱的涅槃之门,复归那本来清净空寂的境界,体现着无为的大道,因而值得赞叹庆贺。我今得以如此,岂不快活!尘世的劳碌,世间的机缘,一时全部扫尽。承蒙各位山僧前来看我,都愿意为我悟道作证明,希望各位多加珍重!”
钱端礼写完,放下笔对简堂说:
“我是卧着去好,还是坐着去好呢?”
简堂说:
“相公去就是了,还管什么坐与卧呢?”
居士笑着说:
“法兄当为佛祖之道而自爱!”
说完,遂敛目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