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长好!”“首长再见!”……
无论在路边、车间,还是宿舍、操场,他们见到我们都立即垂首肃立,大声致敬。说实在的,对此我觉突兀而很不自在。因为没经验,也不知该不该回礼。更使我尴尬的是,问他们问题,一律先蹲下,半跪如清兵向上司禀报般向你作答。虽然我知道,我面对的都是省第二少年犯管教所的囚犯。政委看出我的疑惑,解释说这是监规之一。“使他们时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也为防个别冥顽不化者的突然攻击。别看他们现在可怜巴巴的,哪个不是重案在身?”他随便指了几个看上去稚气未脱、老实巴交的少年犯,要他们自报家门。
“报告首长,我是某某,今年17岁,某年某月因故意杀人罪被判死刑,缓期执行”;“我是某某,今年16岁,因犯盗劫罪、强奸罪,被判无期徒刑”……
若非他们亲口自诉,真难相信这些乳臭未干的少年竟多是些无恶不作的歹徒。
看来,人心善恶与否实与年龄无关,稍一不慎,一个人从生到死都可能为罪恶所蛊。他们中不少人因不足18岁而幸免一死,从这角度看,他们是幸运的。但从那些被他们摧残杀害者、被骚扰破坏了的社会安宁角度来看,他们,乃至我们,该作何感想?
望着他们低眉敛目、不知道是悔是恨的脸,我不禁将视线投向院外。院外云淡风清,阳光明媚。少管所地处小茅山深处,林幽水秀,连空气都透着香甜。倘若人世也这般清宁和平该多理想!幸好,大多数人可以自由享受这份美景,唯对他们,这一切都被架着铁丝的高墙切断了。无疑,不论他们是否知悔,都该为罪孽付出自由的代价。而这一代价对人而言并不比死亡来得轻松。事实上,区别常人和囚徒的主要标志就是自由。少管所实行半工半读,工作量不大,伙食很好,管教严格而人道,宿舍里干净整齐,被子叠得有棱有角,简直如军营般标准化。然而,每个犯人仍然百倍地比常人更渴望自由。是的,自由如空气,享有它时我们几乎感觉不到,失去时却必定倍觉它的珍贵。只不知这些犯人现在是否明白,一个常人的自由是靠着一定程度的不自由来维系的。每个罪犯的堕落都有各种独特原因,但也必有一条根本共性,即他们的心灵自由无度,终因缺乏良知与道德的藩护而走向深渊。
入夜,窗外飘来麦田的清香,片片稀薄的雾,湿润着声声蛙鼓。山林上悬着透明的满月,无言地俯视着高墙内静谧的灯火。那墙内的人,是否也在抬头望月呢?
“嫦蛾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就我们来说,害人终害己,原是尽人皆知的真理。然而,只有当你面对囚徒和四面高墙时,才真正有一种寒气凛凛的颖悟。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仍在浑浑噩噩地厮混人生,仍在不择手段拼命攫取甚至铤而弄险、以身试法的人,乃至每一个普通人,有可能真不妨走进高墙,去看看,去听听;面对囚徒,至少我已经痛切地感到,作一个安分守法的平民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善恶常常是一念之别。而一个人能自由自在心安理得地活着,才是人生第一要紧的大福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