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我路过处工地,前路忽为一群横穿马路的民工阻碍。他们多半泥迹斑斑,有的还戴着安全帽。年轻些的使劲敲着饭盆或追逐着,轻快地翻跃栏杆。年长些的虽显得克制,但也步履匆促,疲惫的眼神饿吼吼地直射对面的饭棚——我的心隐隐一动,恍然生出种说不清是羡慕还是伤感的情愫。此后我虽然看不见他们用餐的情景,却完全透视得出,他们那绷得紧紧的心弦,很快便将被(哪怕是粗劣的)食物拨弹出一曲曲幸福的旋律。
我把得准这个,因为我有过类似的体验。多年前下放矿山时,生活枯燥、工作机械等境遇下,那屈指可数的些许幸福感里,每日三餐,尤其是大强度劳作后疾奔食堂时那份憧憬与期盼,就餐时那份狼吞虎咽的满足与快乐,无疑是其中最深刻而美好的了。当然,关于幸福的定义很多,感受也因人而异。我这种感觉算不算幸福是可以存疑的。确切无疑的是这样一份满足并不与食物的质或量成正比,相反,似乎常是成反比的。如食尽人间膏粱的王公贵戚们,饮食之于他们,岂复有福字可言?即便现在的我,一日三餐较当年无论质与量都不可同日而语,且时而也可得着些饕餮珍馐的机会,当年那份随食物而来的美感,却早已“不复梦周公”了。这么看来,如果幸福真像某些定义说的,是一种快乐的满足感的话,那么所谓幸福,尽管是一种主观感受,却又是一种客观色彩极其鲜明且几乎是可遇不可求的感受了。
引发我这番玄想的当然还有别的实例。例如某日我听到电台谈及一个边关战士的故事,他“最大”的幸福就是收到一封来信的时候。电台播出他来信后,他在一天里竟收到两百多封慰勉信,以到于使他“幸福得无法承受”了。收信也是种幸福?幸福居然还有无法承受的时候?这是否意味着,他实际上可能已失去了原先那“最大”的幸福?如果他持续收到大堆的信件,这份幸福怕还会异化为烦怨吧?这就是我乍闻此事时冒出的想法。我不知那位战士会不会同意我的揣测,但此事本身像空气一样真实而耐人寻味,是无可置疑的。环境等客观因素,又在此扮演了一回“幸福”的媒婆。之所以我会觉突兀,不过是因为我所置身的“信息时代”,使我已淡忘了下放时那份与战士毫无二致的盼信情结而已。这么看,幸福不仅深受客观制约,与一个人所处的地位、生活境遇有关,并表现为不尽相同的层次与形态,其实质却仍是相对“平等”的。我的意思是说,上苍在此似乎表露出某种合理性。每一种生活层面都各有其幸福,且互难兼有。当我们终于介入某种期望的新生活时,无疑是幸福的,却也有什么东西,永远地远去了。如那份对食物的美感,如那种盼得来信的狂喜……当然,会有人相信此幸福与彼幸福,如某种达官贵人的幸福存在着高下或雅俗之别,但我个人的体验却未必支持这种看法。至少,我现有的种种幸福,阻止不了我对某种失落的幸福的由衷怀恋……
信笔至此,我又有点儿茫然,不知道为何会产生这种感慨。更不知道这种对幸福的揣摸有多大意义。唯一能肯定的是,这非作秀或无病呻吟的怀旧,更不是为了鼓励大家放弃追求或创造新生活的努力。而这,无疑是无可争议的“幸福”的根本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