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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专家死了(3)

北京的夏天炎热,有时连一丝风也没有,房屋里的角落里有一台旧电扇旋转着,送来一阵阵风。

“对,老大哥,老大哥……”遇到秋千素夫妇迟疑的目光,瓦西里显得有些紧张,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会说中国话吗?”秋千素问夏一琼。

“会说一点,我来翻译。”夏一琼回答。

瓦西里在藤椅上坐下来,梁素音端来暖壶,沏了北京花茶,她把一个茶杯放到瓦西里面前。

“我知道,你们欧洲人都喜欢喝咖啡,我这里没有咖啡,只好用北京的花茶招待您了。”她呐呐地说。

当夏一琼把这段话翻译成俄语对瓦西里说后,瓦西里笑了,他说:“我很喜欢喝中国的茶水,中国茶是一种神奇的树叶,世界闻名!”

夏一琼也笑了,“当年郑和下西洋就是带着大批中国的茶叶盒丝绸运往中东和东非,换回许多那里的特产。”

秋千素说:“中国福建许多地方整日雾气环绕,适宜盛产茶叶,像大红袍、碧螺春、六安瓜片、信阳毛尖、黄山毛尖等。”

瓦西里吟了一口茶,咂巴咂巴嘴。

秋千素说:“中午咱们一起吃个饭,是吃翠花楼,还是吃东来顺?”

夏一琼连忙摇手说:“不用,不用,就在家里吃舅妈做的老北京炸酱面。”

瓦西里也点点头,说:“对,炸酱面!炸酱面!”他听得懂“炸酱面”3个字。

梁素音火急火燎地上街买面条和黄酱去了。

屋里的3个人叙了一会儿,夏一琼忽然想起什么,“舅舅,能不能送瓦西里一幅你画的钟馗画儿?镇宅用。”

秋千素点点头,“可以,但是按照老规矩,佛道人物都要请,请则灵。瓦西里也不用送什么钱了,下次再来给我带一刀安徽泾县产的四尺生宣宣纸就成了。”

夏一琼说:“没有问题。”

秋千素领他们走进里面那间卧室,只见墙上挂着一幅画儿和一幅书法,画儿的画面是孔子和老子盘膝而坐品茗叙话,题款是:孔子和老子——两个圣人的心灵对话。是秋千素写的行书,旁边还有他写的一首五言诗:风急寒舍深,古栈锁白雪。飞流泻千尺,一步一失魂。

夏一琼问:“舅舅,你怎么没有挂钟馗的画儿?”

秋千素笑道:“你舅妈说,整天看钟馗,她害怕。”

秋千素从墙角一个竹篓里抽出一幅轴画,展开了,只见画面上的钟馗手持宝剑,精神抖擞,横眉竖目,正气凛然。

“把这幅送给你。”他把画儿卷好递到瓦西里手里。

瓦西里不迭声地说:“谢谢,谢谢。”

瓦西里到外屋喝茶,秋千素把夏一琼扯到里屋,小声说:“我看他跟你关系不一般,已经超过一般关系……”

“怎么了?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之间的爱情是纯洁的。”

“他可是苏联人呀!外国人!”

“苏联人也是人,爱情没有国度,不分地域!”

秋千素神色变得严肃,“你可要慎重一些,你父母去世早,我可要对你负责。他比你大那么多……”

夏一琼眼睛里闪出火花,“爱情也不论年龄,燕妮比马克思还大呢,他比我大20岁,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舅舅,你希望你的外甥女得到幸福吗?我和他在一起很幸福,我终于找到了这种感觉,我会为爱做出全部牺牲,我不管那么多闲言碎语,世俗之见!爱情不朽!”

夏一琼愈说愈激动,脸涨得通红。

梁素音提着菜篮子回来了,秋千素急忙拉着夏一琼走出里屋。

梁素音炸酱的手艺果然不错,她切的小萝卜丝更是细腻齐整。瓦西里吃了两大碗面条,还喝了一大碗面汤。

回南苑的路上,瓦西里余兴不减,一边驾车,一边唱起俄罗斯歌曲《三套车》。

夏一琼坐在他的旁边,“什么‘这匹可怜的老马’,你换一首抒情些的歌曲。”

“好,我唱《卡秋莎》……”说着他又唱起了这首寓于浪漫的歌曲。

车到南苑,一进瓦西里的小别墅,瓦西里兴奋难禁,就把夏一琼扑倒在地板上。

“一琼,嫁给我吧!”他恳切地说。

“可是你是有家室的人……”夏一琼呼吸急迫,高耸的胸脯一起一伏。

“我跟她离婚……”

“可是人家不跟你离……”

“不离也得离,我和她之间没有爱情,这是不道德的婚姻……”

夏一琼眼睛盯着天花板,“我不在乎婚姻,那只是一张白纸,我讨厌家庭。我们只要彼此真诚相爱就够了。从身体到灵魂,从外表到内心;你现在是我的情人,将来还是我的情人,我们永远是情人!没有家庭的束缚,没有国界的障碍,没有语言的隔阂,我们永远是幸福的!”

“对,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要把爱情的种子,插进你的身体!……”瓦西里喘息着,战栗着,颤抖着,他用尽全力,疯狂地剥脱夏一琼的衣裙……

人的一生,有幸福,亦有痛苦;有欢乐,亦有忧愁;有清醒,亦有困惑;有顺利,亦有挫折。

1957年的夏天,夏一琼发现了一桩令他十分羞辱的事情。

研究所新调来一个党支部副书记,他叫王树城,高高的个子,肤色黝黑,满脸的青春疙瘩,戴着一副眼镜,约有三十多岁。他平时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可是夏一琼透过他薄薄的镜片,发现他一双色迷迷的眼睛总在她的身上游动。

王树城经常溜进医务室,与夏一琼搭讪,找她“看病”。

这天下午,王树城一脸痛苦地神情,神秘兮兮地推开了夏一琼工作室的房门。

“王书记,哪里不舒服?”夏一琼放下手里的听诊器问道。

“难以启齿……”他呿嚅着说。

“对医生有什么保密的。”

他指指下身,“我这里肿了。”

“把裤子脱了,上床,我看看。”

王树城听了,喜出望外,一骨碌上了床,脱下裤子。

他的阳具直挺挺地矗立着,有些红肿。

“怎么搞的?”夏一琼问。

“我也不知道,你给看看。”

夏一琼戴上软胶手套,仔细端详着。

“涂点消肿药吧,这几天就尽量别沾水了,防止感染。”

“那我撒尿怎么办?”

“该尿就尿,尽量别沾水。”

夏一琼给他的阳物涂了一些消肿药膏。

“现在看来还不够严重,如果严重了再打针。”

王树城心满意足地走了。

原来他故意用辣椒水洗了自己的阳具,因此红肿。

研究所的公厕在院子里,左为男厕,右为女厕,坑位之间用木板搭成,中间有墙壁相隔,下面粪便和尿液相通。

一次,夏一琼在如厕时,发觉下面有镜子的反光,她有些恐惧,又觉得奇怪;于是把这一情形告诉了瓦西里,瓦西里也感到奇怪。

这天中午饭后,夏一琼又走进女厕如厕。

忽然,她听到旁边男厕内瓦西里一声大吼:“你在干什么?”

一会儿,听到王树城哀求的声音:“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要替我保密,我求求你了,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瓦西里吼道:“你这个流氓,你竟敢照我女人的屁股!……”

夏一琼听到几声扇耳光的声音。

只听王树城说:“我叫你爷爷了,千万别给我说出去。我是党支部副书记,在农村还有70岁老母亲,还有媳妇和孩子。您多体量,我们夫妻两地分居,我实在是饥渴呀!……”

“混账东西,以后再让我撞见,我把你的屌子割下来!”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当晚,在瓦西里的房间里,他向她叙述了白日看到的情景。

原来在夏一琼走进女厕后,在附近走廊拐角处,瓦西里看到王树城从另一处也尾随进了男厕。瓦西里立即跟随进了男厕,只见王树城一只手扒住坑位旁边的踏板,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木棍的一头有一面小镜子,他全神贯注,头都伸到坑位下面。

瓦西里明白了,他正用小镜子看对面女厕内夏一琼的私处……

他怒不可遏,上前一把揪住了王树城,把他摔倒在地上……

夏一琼听了,羞得满脸通红,心“砰砰”乱跳,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瓦西里,我已经不纯洁了,那么宝贵的地方让那个流氓的眼睛玷污了,我对不起你……”她泣不成声。

“我已经惩罚他了,他再也不敢冒犯你了。”瓦西里抱紧她,在她的脸上印了几个吻。

“瓦西里,你太善良了,就这么便宜了这家只色狼!”夏一琼恨得咬牙切齿。

“还是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不然,他连饭碗也没有了,何况他家里还有老母亲和妻小……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老话: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但是夏一琼的命运并没有应验“善有善报”的许诺。1958年中国广袤的大地上,一场“反右”斗争开始了。根据当时的方针,右派人数有指标。研究所的这个指标,由王树城提议给了正直善良的夏一琼。

结论是:夏一琼与苏联专家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有里通外国的嫌疑。

夏一琼听到这一讯息,精神崩溃了,经常失眠,有时被噩梦惊醒。她不敢再去找瓦西里,更不敢光顾那间小白房子了。

1959年后中苏关系更加紧张,中共发出九评苏共的文章,社会上传言苏联将撤回专家和工程技术人员。戴着右派帽子的夏一琼已经不在医务室工作,她被分配到研究所后勤部门的清洁组,每天负责打扫办公楼和宿舍楼的卫生。

瓦西里此时内心更加悲凉,他有时只是在餐厅才能见到夏一琼,那也是午餐和晚餐餐厅将要结束用餐的时间。夏一琼身穿一身褪色的蓝布工作服,戴着套袖,戴着一个沾满尘土的大口罩,默默地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瓦西里与她的目光相遇时,再也看不到那充溢着青春光彩的大眼睛和充满憧憬和急切期待的目光,而是冷漠、呆滞和无助的目光。这让他十分伤心。他知道在这目光背后有多少难言的苦闷和沮丧啊。

他开始酗酒,二锅头、白兰地、威士忌,一杯杯,一瓶瓶,地板上,地毯上,床单上,浴缸里,堆积着他嘴里痛苦的秽物和酒渍,弥漫着难闻的气息。

一天饭后,瓦西里醒来,发现自己正倚靠在科研楼男厕的墙旁,脚下是自己吐的秽物。恍惚中,一个年轻的女清洁工来到他的面前,她戴着大口罩,手里拿着一个拖把。

她小声地说:“别再折磨自己了,还记得中国唐代诗人李白的两句诗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他睁大了眼睛,挣扎着站起来。

可是她已经走远了,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是夏一琼。

他惊喜得张大了嘴巴。

当晚12时,他来到夏一琼居住的平房宿舍,小心地敲打她的房门。

笃,笃,笃……

厚厚的布窗帘遮住了窗户,但看得出来,屋内亮着灯。

没有人开门。

他鼓起勇气,再一次敲门。

“一琼,是我,瓦西里……”他小声地用俄语说,生怕被别人听见。

还是没有人应答,屋里的灯灭了,死一般的沉寂。

“一琼,开开门,我是你的瓦西里呀!……”

还是无人应答。

敲了半个小时的门,夏一琼依旧没有出现。瓦西里感到绝望,心情更加沉重,步履踽跚地回到了毫无生气的小白房子。

瓦西里打开自家的门,扭亮了电灯,惨淡的灯光扩散着,光晕落在冰冷的皮沙发、茶几上。

他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萎缩着身体,像一只受了委屈的老猫。

他嘤嘤地哭泣着,就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没有人安慰,没有人相助。蓦地,他拉开桌子的抽屉,拿出一幅四寸的照片,照片上的夏一琼身穿天蓝色跨肩带连衣裙,正朝他微笑。

他把照片贴到嘴唇处,发疯地吻着……

几个月后,瓦西里在餐厅里也见不到夏一琼了,他向有关部门打听,才知道她被放逐到中国福建省的一个农场了。

时光荏苒,夏一琼在福建屏南县仙山牧场已经劳动和生活3年了。

屏南全境由鹫峰山脉盘踞,是全省最高的地带,这里峰峦高耸,溪谷密布。从谷底仰视,山路如游丝般在高可摩天的山尖缠绕;垂崖千丈,深不可测。那幽邃的树林,迷离曲折的小溪,不绝如缕的水流声,飘洒入云的瀑布,都令人神往,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宠辱皆忘。屏南西北一千两百多米的仙山,便会看到另一种奇观。这里山势平缓,一览无余地铺展着几万亩的大草甸。星星点点的牛群正在绿草如茵的草地上悠闲散步;碧蓝的人工湖畔,矗立着一排白色房子,这便是全国有名的高山牧场,名为仙山牧场。夏一琼和一些“右派”分子就劳动生息在这一大片草甸子上。3年来,她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神奇的地方,每值寒季,湖面上便飞来无数白天鹅、黑天鹅、野鸭子和鸳鸯,它们在湖中追逐嬉戏,展示它们的纯真和美丽。它们不负天意,岁岁秋风起,便从中国东北、内蒙古,甚至苏联的西伯利亚等地,横空比翼,万里飞翔,执著地回归这里过冬,只至次年清明节陆续返回。

夏一琼热爱这片土地,更热爱世世代代在这块土地上耕耘和生活的人民,这里古风简朴,民风淳直。清朝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世宗皇帝赐以嘉名为“屏南”,设立县衙于双溪古镇。这个朝南八字开的县衙门一直到1949年才关闭,取而代之的是屏南县人民政府。在屏南这块热土人文发展的历史长河里,观潮回望,从远古滚滚而涌的水脉,不断透出这块土地承载的人文气息,商周时期便有人文记载,唐朝时寺院落土;宋朝时木拱廊桥架通;明朝时京祠遍地;清朝时双溪建置,人才辈出。宋朝时便有进士上榜,清朝头村一门双进士成为乡里佳话。地灵人杰,业随人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才,滋润一方淳朴民风。终日劳动磨练了夏一琼的意志,淳朴民风养愈了她的心灵创伤。3年来她变得更加结实健康,皮肤白里透红,更加神采奕奕。

这一年,苏联单方面撕毁协议,大批撤回专家和工程技术人员,中国的许多建筑被迫停工下马,工业一时萧条。

瓦西里可能也回国了……她想到这里,热泪簌簌而落,湿了衣裳。

她在人工湖的北侧,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野芦苇丛中,堆了一个小丘,她把自己精心保存的一张瓦西里的照片,放在一个小陶罐里,默默地埋于丘下。

“永别了,瓦西里,我的心上人,我祝你幸福快乐!”她在心里默念着。

下世我们还做情人……

瓦西里,你听到了吗?下世我们还做情人……

她再也按捺不住,伏在土丘上痛哭失声,哭声惊飞了一对鸳鸯。

她的脸深埋进超市的黑土里,头发披散着,落满了金黄色的芦花。

“我听到了,我们永远做情人!”

她的身后传来瓦西里浑厚的声音,这是多么熟悉的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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