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选
有些事情,要到他们长大了,才能彻底明白吧?
刘山说,我要去上海了,到了那里,我们好几个人,可能会很麻烦你。
虽说隔着长长的电话线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想象得出他脸上一定是真诚的红。我忙说不要紧的,正好是双休日,你弟妹到北京学习了,我一个人闲着无聊,正好陪你们去转转。
刘山是我在皖北农村教学时的同事,心地善良,我在学校里没少受他的照顾,遇到什么困难,他总是想办法帮我解决,他家改善生活时,也总忘不了叫上我。他是代课教师,每个月只有一百多块的工资。后来我有机会来到上海,在一家出版社当编辑,他则回了老家,当了一个乡村民办教师,继续过着土里刨食的生活。去年他就说要来上海,我本来说是要招待他的,不巧我出差去了,至今心里感到很内疚,这次他来,正好可以了了这个心愿。
星期六的早晨,我一下子睡过了头,醒来已经是8点多了。我想到他坐的火车7点半就到,急忙起身赶到火车站去接他。到了火车站,在广场上我一眼就看到了他。高高瘦瘦的他,正茫然地向四周张望,而在他的身后,一溜儿有两男一女三个不高的孩子,一个一个拽着手,恰似出了轨跑出来的微型火车。
他一见我,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你来了?真麻烦你,我原打算去找你,可这里人真多,车也多,都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他见我瞅着后面的几个孩子,忙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是我们班里的几个孩子,没见过世面,我领他们出来转转。我忙问嫂子和小尚为什么没有来,小尚是他们的独生子。
“他们,去年来过了……”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异样,似乎不愿意说下去。我也就不好意思深问,领着他们去拦的士。孩子们都很兴奋,东看看西看看,还不时压低声音互相交换几句看法。在路上,我才知道,他们是半夜从徐州上的车,连蹲下去的空隙都很难找到,他们就这样硬是站了八九个小时。
“咦!我们怎么走在楼上面?”后座的几个孩子惊异地喊道。我解释说,现在我们走的是贯穿上海的高架路。那几个孩子似懂非懂地看了看我,也许他们不理解,好好的街不走,为啥非要修这么高的长桥呢。到了地方,刘山掏出一张10元的票子,非要付车费。我赶紧把他的手挡开,把一张50元的票子递给司机。看着司机只找了十几元,刘山扭着那张票子尴尬地嗫嚅道:“才这一会儿,怎么就坐了30多块!”
“你看这座楼多高!”一个孩子喊道。“那是商场。”“人也多,衣服真漂亮。”其他的孩子也喊道。我说上海好玩的地方很多呢,回头领你们看个够。
我家住24层,他们第一次乘电梯时的好奇自然不用说了。等进了房间,几个孩子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不敢进,大概出发前刘山就给他们讲了进屋不能乱跑,要先换拖鞋的要求。我招呼他们快进来,他们这才蹑手蹑脚地蹭进来,拘束地坐在沙发上。
我给他们拿来些点心和饮料,刘山虽然仍说着“麻烦你了”的话,还是拿起来吃了,一夜的颠簸劳累,不会不饿的。
孩子毕竟是孩子,一会儿工夫就熟悉了,刚吃完东西,就雀跃着拥到窗前,去体会居高临下俯瞰一切的感觉。
乘这个当儿,刘山给我说了他这次来的目的:“你在咱那里待过,知道那里有多穷,一年辛辛苦苦,也不过挣个几千块钱。穷不可怕,怕的是目光短浅,不思进取。有的人一辈子没出过远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天真地认为有馍吃有稀饭喝的生活就很不错,更可怕的是教育孩子也是用那套思想,总认为读书花钱不值得,早早就不让孩子上学了。我这次来就是让孩子们体验体验都市的繁华,让他们跳出井底看世界。对孩子们来说。这里无疑就是天堂,我就是要领着他们触摸天堂,希望他们回去能长出翅膀……”我一直都很钦佩刘山,他说出这番话并不稀奇,因为他是很有思想的一个人。
接下来我就领他们游玩,先登上了高高的东方明珠电视塔,又游览了海洋水族馆,走过繁华的南京路。傍晚又来到外滩,领略流光溢彩的黄浦江夜景。可想而知,这几个孩子是怎样的欣喜,这里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是那样的新奇,一路上,他们的眼睛一直都睁得大大的,唯恐一眨眼的工夫又错过了一个美景。
刘山带着一个几百元的廉价数码相机,不停地拍摄着。他不但给每个孩子都拍照,还往往拍几张纯粹的风景照。一路上最忙的也是他,特别是到路口的时候,他分外紧张,两手分开把三个孩子揽在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来往的车辆。我告诉他只要遵守交通规则,一般情况下是没有事情的,他赞同地笑笑,可是一到了路口又成了神经兮兮的那个样子,连我看了都觉得好笑。
晚上回到家,我特意找来了同事的两个孩子,我想让这些在不同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在一起交流交流。几个孩子来到一起,很快就消除了隔膜,嘻嘻哈哈地交谈起来。城里孩子嘴里蹦出的“比萨饼”、“耐克”、“粉丝”等词固然让那几个乡下孩子佩服羡慕,乡下孩子放羊捉鱼的生活也令同事的孩子感到新鲜。
我们在另一个房间摆上两个菜,喝点酒。几杯白酒下肚,我们的话就多了起来。回忆当初的时光,感叹现在的差别。“你的电脑,能洗相片吗?”他环顾一周,指着我的电脑说。“能,明天你们再出去转转,买点东西,我就在家给你们整理打印一下。”我说。“那……”他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我忙说你别把我当外人,想当年咱还不是在一个锅里吃饭吗?
他歉意地一笑,拿出他那个相机,让我看一张照片,说能不能把这张照片和我今天照的风景照合在一起。照片上也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大大的眼,翘翘的嘴,很调皮可爱。
我说没问题,又问,这个孩子挺眼熟的,是谁呀?“是我们家小尚。”他的笑容有点僵硬。“那你怎么不再领着他来一次啊,去年你们来了没有照相吗……”看着他的脸色陡然变得灰暗,我蓦然觉察到其中的不妙。
“他来不了了……”刘山喝了口酒,顿了顿说,“早几年他还小,我就有这个想法,等他一长大就领他到大地方转转……去年我们就来了,计划来的前1个月,小尚就高兴得睡不着觉,天天问我上海有多大。刚一出火车站,小尚就惊叫,哎呀,这里比我想象的好多了。走到一个路口,他只顾仰头看高楼了,结果被疾驶过来的汽车……”
美丽的世界刚刚在他面前打开,却又永远地关上了,这样的结局是何其残忍哪!我也有种深深的自责,懊悔去年没留下来陪他们。再看看刘山,他的眼角只有一抹潮湿,1年的痛苦,也许眼泪早已哭干。
“这就是为啥我想让你把相片拼在一起,他去了快1年了,我回去后要把这些相片烧在他坟前,他活着没有看到,死了一定要让他看到。就是在那一个世界,我也希望他能看得高,看得远,好好上进……”
我的心被一种强烈的情绪冲击着,小尚的离开,对刘山的打击可想而知,而就在这样的状况下。他居然还能想到别的孩子。很长一段时间,房间里一片寂静,过了很久,我才问他:“嫂子怎么样了?”他说她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有点恍惚,也许不久就会好的。
他低下头,手漫无目的地摸索了一会儿,猛然又抬起头,用一种坚定的语调说道:“我的小尚没有了,可我的想法还在!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改变的。今年我就在村子里说,我愿意掏钱领孩子去开阔一下视野。很多人认为我是有点不正常了,不敢把孩子交给我带,结果只有这三个孩子来了。虽说花了我不少的钱,可我心甘情愿!以后谁愿意来,哪怕我节衣缩食,也还要资助他来!”不知什么时候,那一群孩子也来到我们旁边,静静地听着。我暗想,他们是否体会到了他的一片苦心呢?也许,有些事情,要到他们长大了,才能彻底明白吧?
第二天下午,我送他们到火车站,刘山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不舍得松开。而那些孩子,则都流露出满足的神情。也许,回家后,上海的一切都将深深地印在他们的脑子里,成为他们努力学习的动力。
我目送他们进入候车室,大声对他说:“以后你来尽管找我,带多少孩子都可以,我绝对会领他们转个够的。”
我知道,我这话不是敷衍,而是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