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之一
1956年9月,承文化部沈雁冰部长致函浙江省文化局黄源局长把我从锦州辽西省图书馆(后改名锦州市图书馆)调来杭州浙江图书馆任副研究馆员。路过上海时,又承丰子恺先生为我给张宗祥老馆长写了介绍信。
到馆后,领导上派我做外文图书分编和采购工作。采编部主任金天游交给我一本很大很厚的英文版《杜威十进分类表》,我主要是分编西文图书,这表就成为我天天翻阅的工具书了。外文书库里排列着西文、日文、俄文图书三条龙。那时日文书是用本馆自己编制的《中文分类表》(二十大类),俄文书是用《托罗帕夫斯基分类表》,直至1959年才统一采用《中小型分类表》。我后来还担任用专架排列有四十多种文字的毛主席著作的分编工作,也参加了审查分编三千六百多册日文旧书。在这批日文旧书中,见到山本美等编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河上肇等著《经济学全集》64册、神田丰穗译《托尔斯泰全集》59册等,共计有二十多种全集,也就可以知道本馆外文图书收藏之丰富了!此外,我也站过柜台当出纳员,因而认识了不少读者,并帮助读者译了一些外文科技资料。
记得1928年冬,我从日本东京出发走西伯利亚铁道去法国经过苏联时,要讲俄国话,曾经读过一点俄文,但后来不用它,也就忘了。为了业务上需要,我就每星期有三个晚上去西浣纱路中苏友谊馆办的俄语夜校读俄文。该校老师们后来也要我教他们法文,我就利用业余时间给他们讲了法文发音和文法。
那时政治运动频繁,来馆第二年,我就参加了整风和反右派斗争。有个时期,差不多天天开会,接着馆内就有同事下放,以致我们的工作更加繁忙了,分编方面,日文、俄文,我都插过手。1958年大跃进时期,为赶任务,我们时常工作到半夜。我还保留着一张夜晚工作时拍的小照。
当时,我们办公地点是在外西湖。我的一家人(六个孩子和一个老伴)也住在馆内。我的老伴毕德孟在外西湖居民区被选为治保主任,她跟西湖上的船娘们搞得很熟。她们对她也很有感情。1959年仁和路家属宿舍建成,我家迁居时,船娘们还打报告给馆领导要求挽留毕德孟在外西湖住。但因为我要调到大学路工作,她也只好向她们告别了。
张宗祥老馆长是位博学多能的长者。他深通岐黄之术,听说他在上海时行过医。他知道我的伯祖父陈吾如和我的祖父陈渭卿都是名医,便多次催我回家乡乌镇去把祖上遗留下来的脉案方子取来献给国家。我离家已三十多年,不知家中情况,就先给在上海新华书店当会计的侄子陈达然去信打听,回信说:“祖上的遗著早已失散。”张老馆长得悉此消息,非常惋惜。后来,他又叫我给我的表哥茅盾去信,要他的手稿来藏在馆内。不久茅盾就寄来了笔迹很秀丽的《杂谈苏联》的手稿。
张老馆长对我真好:他还赠给我一帧照相,在丰子恺先生给我画的“枣如瓜兮瓜如车”扇面的另一面,老馆长也给我题了他自己创作的一首七言诗。为了纪念我们这位可尊敬的张宗祥老馆长,我谨将他这首具有当时现实意义的诗恭录在下面:
旧梦重重记不清
满湖凉月可三更
如今又向湖边过
尽日风声间雨声
在采购方面,我最记得的是到馆不多久,外文书店来了一部法文版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十卷精装本,定价210元),纸张这样薄,装订得这样好的书,我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我高兴极了,连忙向张老馆长和张英田副馆长请示,承两位馆长对我信任,同意我去买。不料几年之后,在“四人帮”大搞文化专制主义时期,巴尔扎克的作品,也跟其他外国作家的作品一样,被打成“封资修”的大毒草,在批判时,不消说得,我就首当其冲了。同时,我也被迫把我1941年在上海《西洋文学》月刊上连载,1943年承茅盾推荐在重庆自强出版社出单印本的拙译巴尔扎克的中篇小说《伪装的爱情》(1956年交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再版时改名为《假面具中的爱情》)这本书交出,作为“造反派”口诛笔伐的对象。如今漓江出版社却又认为这是巴尔扎克的一篇佳作,把它收入《世界中篇名作选》第二集中出版了。
巴尔扎克是19世纪最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他得到无产阶级革命导师马克思和恩格斯很高的评价。马克思认为巴尔扎克“对现实关系具有深刻的理解”,恩格斯称赞他作品中有着“多么了不起的革命辩证法”,并在《致玛·哈克奈斯》的信中对巴尔扎克作了精辟的论述,在评论他的《人间喜剧》时说:“我从这里,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如革命以后动产和不动产的重新分配)所学到的东西,也比当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
巴尔扎克一生贫困,但他仍坚持文学创作活动。作品题材广泛,而且观察独到,描写深刻,正确地反映了19世纪前半期法国社会史,并对资本主义的剥削和掠夺提出了控诉和批判,可惜计划庞大的《人间喜剧》(原来打算写150部长篇小说,但只完成了97部),到他死时还没有写完。他写作态度非常严肃,每篇都要经过反复修改,才肯发表。人们说他描写的精确,竟与马克思分析资本主义本质的精确程度一样。他原是个保皇主义者,但当他透彻地观察了客观现实之后,不能不违背本阶级的同情和偏见,揭露了贵族可耻的生活和无可避免的灭亡命运。
茅盾1977年11月21日给我的信中还劝我译巴尔扎克的小说,我已译了《大名鼎鼎高迪萨》,将在《江南》外国文学特刊上发表。1980年我被邀参加了在杭州举行的纪念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科学讨论会。
我是1975年11月由我的幼子陈毛英调来顶替而退休的,在浙江图书馆足足工作了19年,愧无建树。在热烈庆祝我馆成立八十周年的时候,我不揣浅陋,现将馆藏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十卷本目录全部译出来,附在后面,以飨读者,聊作菲薄的献礼。错误之处,敬请批评指正!(本刊限于篇幅,《人间喜剧》十卷目录从略)
原刊于《图书馆研究与工作》198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