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多雪的冬天,王桂花的爱情降临了。
本村青年李学军在当满了两年兵之后的那个多雪的冬天,回村探亲来了。李学军已经不是两年前的李学军了,两年前的李学军,长得又黑又瘦,嘴角甚至还拖着怎么也擦不干净的鼻涕。现在的李学军,俨然一副威武的解放军战士模样,草绿色军装穿在身上,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他长高了,也胖了。见人就打招呼,然后掏出纸烟敬给尊长老辈,他是微笑着的,微笑后面,透着见多识广。李学军的做派和说话的腔调已经不是本村人的样子了,他夹着纸烟的手指,经常在空中很潇洒地挥舞着,他的口头语,总是爱说:是不是。
此时的李学军站在村街上,周围聚了好多农闲时节的村人,还有一些孩娃,三两只狗也不时地在人们的腿间穿梭来往。冬天的太阳很好地照耀着,雪地反射的太阳光芒,刺得人们有些睁不开眼睛,村人和狗就眯了眼睛听李学军说话。
李学军说:一个连队有一百多号人,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把枪,解放军嘛,没有枪怎么行,是不是?
众人就点头。
人群里的于三叔袖着手说:当兵真好。
李学军又说:我们的团长是山东人,长得又高又大,经常背着双枪,他在珍宝岛自卫战中,那是立了大功的。师长特意批准他背双枪。是不是?
于三叔又问:你们团长跟你在一个桌上吃饭吗?
于三叔这么问过了,就引来众人一片哄笑。
李学军有些犹豫,似乎对于三叔的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吸了一口纸烟,又把夹烟的手在空中那么一挥说:那是自然,我们团长最爱吃的就是大葱蘸大酱。
这回人们就一脸肃穆地望着李学军了,能和背双枪的团长在一个饭桌上吃饭,这是一般的人物么,是不是。
正当李学军滔滔不绝地向人们述说部队长部队短的时候,王桂花出现在李学军的视线中。李学军的一双目光就有些痴迷,此时的王桂花一副赤脚医生的装扮。一件黑色粗纹的涤纶裤子,那条裤子是套在棉裤外面的,显得很紧凑,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一件碎花棉袄,很妥帖地穿在身上,一条红围巾松松地绕在脖子上,一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在后腰间,活蹦乱跳着。肩上斜斜地背着印有红十字的医药箱。她样子似乎去出诊,但脚步踩在雪地上显得也不急不慌的。李学军一眼望见王桂花时,王桂花自然也看见了人群中的李学军,王桂花的出现,使人群暂时安静了下来。王桂花渐渐地走近了,王桂花有些惊讶,也有些新鲜地望着李学军。
李学军毕竟是当满了两年兵,然后就很见多识广地说:这不是王桂花么,怎么?是给人看病呀?
王桂花也说:妈呀,这不是老同学李学军么,两年没见,出息成这样了。回来探亲了?
一对男女在这种时候重逢,他们都感觉到了两年的时间里,对方身上发生的变化,他们似乎有一肚子话要问对方,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了起来。王桂花问:学军,两年了,部队咋样?
李学军问:王桂花,你都当赤脚医生了,真看不出。
……
他们都来不及回答对方,在问话中,他们相互向对方透露着信息。把一群村人和狗晾在了一边。人群里的于三叔,这时脑子呼啦一下子亮了一下,在村人中,于三叔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在大多数情况下,总是能比别人反应快一些。
于三叔急急火火地走了,那些卖呆的人看王桂花和李学军说得火热,自己也插不上话,很没意思的样子,也渐渐地散了。雪地里只剩下李学军和王桂花两人在那里很响亮地一问一答,他们嘴里的热气不时地纠缠在一起,热气腾腾地在两人胸前缠绕。
于三叔急急火火地走了一段路,这时他又冷静了下来,他一时拿不准主意,是先找李学军的父亲李二哥呢,还是找王桂花的爹王支书。于三叔一时拿不准主意,他的脚步就有些犹豫。他想要是先找王支书,王支书要是同意桂花和学军这门亲事,翻过头来李二哥要是不同意,以后还咋见王支书,王支书在本生产大队可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得罪不得。这么一想过之后,于三叔的脚步便坚定不移地向李学军家走去。
李学军的父亲,村人称为李二哥这几日里特别亢奋,儿子学军荣归故里,乡亲们到他家里,来了一拨又走了一茬,像赶集似的。于三叔来之前,刚走了一拨,李二哥和李二嫂正炕上地下地扫着瓜子皮和剥掉的糖球纸。这时,于三叔风风火火,满面春风地进来了。
他一进门就说:李二哥,学军这孩子可是出息了,以后在部队准错不了。
李二哥和李二嫂一起喜气洋洋地笑着,嘴里嗯哪着,并没有什么实际内容。
于三叔进屋后,已经不把自己当外人了,脱了鞋,盘腿坐在炕上,一副打持久战的样子。李二哥和李二嫂也想开了,反正现在是冬闲,儿子回来了,才有这么难得的一次热闹,乡亲们来了,那就唠嗑。于是两人也双双骗腿上炕,李二嫂又抓过一把刚炒过的瓜子摊在于三叔面前。
于三叔正色道:我今天来是说正事来了。
李二哥说:他三叔,啥正事呀。
于三叔吧唧了几下嘴说:这次学军回来,你们没想过给他张罗张罗婚事?
李二哥就谦逊地笑。
李二嫂说:有人提了,我们觉得都不太合适。
于三叔说:我给你们提一个咋样?
谁呀?李二嫂说。
于三叔说:王支书家的闺女,桂花,你们看咋样?
李二哥说:好是好,人家能愿意么?
李二嫂说:这事我们也琢磨过,人家父亲当着支书,桂花又是咱们大队的赤脚医生,她能看上咱们家的学军?
于三叔笑了,笑得很城府,又一骗腿下了炕道:只要你们同意,我这就去支书家说说去,要是他同意了,咱们是两好加一好;要是不同意,就当我啥也没说。
李二哥和李二嫂两人便千恩万谢地把于三叔送出了家门。
于三叔风风火火,十万火急地直奔王支书家而去。王支书正躺在炕上看一张新出版的《人民日报》,他已经看完了一篇“社论”,正在看其他的国内外大好形势,就在这时,于三叔风风火火地来了。于三叔进来的时候,王支书的身子动都没有动一下,只是偏了偏头,眼睛暂时从报纸上离开了一下,然后说:来了,坐吧。
于三叔脸上挂着不尴不尬的笑,屁股很小心地坐在炕沿上,欠着身子很小心地说:支书,忙着呢?
王支书只“唔”了一声。
于三叔吧唧一下嘴说:李二哥家的学军从部队上回来了。
王支书放下报纸,打了个哈欠说:知道。
于三叔又说:学军这次回来,他们家的人准备给他张罗一门亲事。
王支书说:张罗呗。
于三叔再说:学军这小子出息了,当兵就是不一样。
王支书拍拍报纸说:解放军部队是一所大学校,这是毛主席说的。
于三叔继续说:刚才我看见桂花和学军在后街说话来着。
说就说去,他们是同学。王支书又打了一个哈欠。
于三叔样子有些腼腆,脸还有些发红,很不流畅地说:我看桂花……跟学军挺合适的。
王支书刚想打个哈欠,听了于三叔的话,立马把张开一半的嘴闭上了。很不耐烦地摆着手说:不行,不行,我看这事不行。
于三叔脸一下子青了,但他又不想放弃努力,仍说:听说学军就快在部队上入党了?
王支书说:入党咋地了,在部队上能入党,在咱们公社也可以入党,入了党他复员回来就不种地了么?除非学军那小子能提干,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于三叔就不知说什么好了,样子有些灰头土脸。
王支书说:我们家桂花,最差的也得找个吃公家饭的。学军那小子,再当两年兵,回来了,不还得修理地球。
于三叔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很没滋味地从王支书家出来了。
后街上,李学军和王桂花两人正说得热闹,王桂花都忘记了出诊,突然想了起来,忙冲李学军说:呀,王婶发烧了,还等着我去给她打针呢,改日再聊吧。我就在卫生所里,天天在那,有空你来吧。
李学军跺了跺脚说:嗯哪。
他目送着桂花扭着很好看的腰,眼见着桂花的粗辫子活蹦乱跳地在眼前消失了。这时他才感觉到,脚被冻得猫咬狗啃似的疼。他穿了一双单皮鞋,皮鞋是部队统一给干部发放的那一种,是他离开部队时,向排长借的。大冬天的,单皮鞋穿在脚上,好看是好看,可就是冻脚。
李学军一边跺着脚,一边兴奋地向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