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老牛的哭泣,从梦中将我惊醒。二十年之前的声音,寻找二十年之后的我的良知,我能够感到它的来头。谁都不能漠视从已经淡出的岁月,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的一头老牛,而且是一头为人类所活活致死的老牛。它的登门,没有一点探望的意思,这便是我的灵魂难以安宁的原因。
秋天的阴雨,使田野的一个古坟塌陷成坑,它的周边有青青的嫩草。老牛在吃这些嫩草的时候掉了下去。六十岁的张裕套着它犁地,这是一头很好的老牛,跟随张裕时间很长了。在这秋天的漫长的下午,张裕走在它的背后,扬着皮鞭,不过没有打它一下。老牛认真地用脖颈拽着绳子,明亮的犁插入它蹄子后面的土壤之中,土壤便一点一点断裂,翻卷,破碎。汗水从老牛的脊梁渗流而出,在肋部和臀部渲染,汗水使老牛的黄毛变成黑毛,黑毛浸在汪汪的汗水之中。张裕望着默默无声的老牛,感觉了它的辛苦和劳累,便长叹一声,让它停歇,并卸了笼嘴和绳子,随它在田野觅食与活动。他遂走出已经翻了过来的大片大片的土壤,到别的一片田野去游逛。在这刚刚耕过的田野,新鲜的浓烈的地气弥漫着。欢快的麻雀在那里啄着虫子,当它们起飞的时候,夕阳便照红了麻雀透明的翅膀。然而,秋天空旷的田野,似乎出现了老牛的嘶号。
我提着捡柴的竹笼跑到老牛那里,发现它的臀部坐在墓穴,头和犄角沾满了湿潮的土壤。墓穴是很深的,老牛庞大的身子架在半空,如果它继续摇晃,那么它将会继续下落。老牛用惊恐的眼睛望着我,我便惊恐地转身而去,把老牛的事情告诉给我的伙伴,并告诉给四个在村子插队的知识青年,他们立即向正在施肥的几个年轻的农民呼喊着。
当大家围拢在老牛身旁的时候,它左看看,右看看,欢快地轻绵地叫着,眼睛充满了一种得救的希望,两个耳朵向后一抽一抽的。我的一个伙伴,攫了一把嫩草给老牛吃,可它却摇了摇头,之后向大家望着,期待着。它窝在散出腐朽霉烂气味的墓穴,热得汗水淋漓。它忍受着后蹄顶着肚皮的疼痛,前蹄折在墓穴的壁坎。然而,大家都没有表示将老牛拉上来的愿望,只是在古坟周边走动和沉思。那时候我已经十二岁,我隐隐猜出了藏在大家心中的一种阴险的思想,这就是希望老牛死了,死了便可以得到肉吃。那是一个饥馑的年代,细粮是不能天天吃的,即使粗粮也难以足够,仅仅在春节之际可以吃肉。我预感到老牛的下场,我望着神情惊诧的老牛,既兴奋又难过,不过我无所作为。一个年轻的农民含糊地提出要用绳子吊起老牛,然而一个白脸知识青年立即便反驳他,认为老牛可能已经残废,让它活着只是受苦。那个白脸的声音在夕阳的红光之中扭曲,它使我朦胧地感觉到世间的残酷。
没有人采取实际行动吊起老牛,这使老牛开始焦急起来,它尽力挺直脖颈,向两边看着,眼睛流露着深沉的哀求之情。它拉长声音,一下一下地叫着。老牛的声音,穿过墓穴周边的嫩草,消失在辽阔的散发着地气、杂花和渐渐成熟的玉米与谷子芳香的高原,遗憾没有人给予反应。实际上大家的心并不是安然的,那几个年轻的农民,额头和鼻尖满是汗水,手里反复揉搓着自己的指节,而四个知识青年则走来走去。老牛的声音慢慢弱小下去,这既由于它的失望,又由于它的疲倦,它窝在那里,实在难受,而且它的一挪一动,显然都会使它继续下落。
张裕出现之后,老牛才又嘶号起来,它望着急急火火向大家呐喊的张裕,老牛一声紧似一声地叫着。它圆圆的眼睛,一直盯着张裕,仿佛知道张裕会真心而且有能力使它获救。张裕愤怒地质问大家为什么不去喊他,为什么不去寻找吊起老牛的绳子。他剃得发青的光头,流淌着黄豆与绿豆似的汗水。他终于从大家迟疑和怪诞的神情发现了问题,遂痛心疾首地哭了,并骂了起来,他扬着皮鞭,唾沫四溅地骂着:
“你们是想它的肉啊!这老牛跟我八年了,它没有吃过好的饲料,它一直吃的是草,生产队把好的饲料都喂给那些骡马了。可它拉车,犁地,种麦,播谷,什么活没有干?你们不觉得它可怜啊!老牛呀,你怎么掉在这里了?我是看见你太苦太累才放了你的啊!他们盼你死啊!他们盼你死啊!”
张裕老人沙哑而干枯的声音,使大家无言以对,然而,他们并没有行动。那时候,我尽管憎恨他们,不过也暗暗地希望他们不要做什么。我想的是,如果他们吊起老牛,那么肉就没有了。张裕的斥责一下勾起了老牛的辛酸,它突然沉默下去,不对大家嘶号了。我看见泪水涌满了老牛的眼眶,它一眨,泪水便滴答而下。大家看见老牛哭了,一瞬之间,那四个知识青年似乎想改变主意,然而终于没有什么表示,唯张裕老人走了,他要报告队长了。我和我的几个伙伴,吓得站在远处,想走开又想留下知道结果。
四个知识青年传递了几下神色,便开始绕着墓穴走动,那个白脸竟偷偷从老牛的背后踢了一脚土块,它滚下砸了老牛的脊梁。接着,其他三个知识青年也踢着土块。他们要趁队长没有派人之前将老牛致死。我望着他们这样想的时候,老牛突然扬起脖颈向我打量,并轮流观察其他人,随之,使出浑身的力气长声痛哭,泪水像河一样流了下来。但老牛的泪水却没有阻止那些要致死它的人,反之他们加紧了行动。老牛彻底沉默了,它的头低垂下去,只静静地抽噎,任泪水无声无息流着。凄凉的夕阳覆盖了田野,它的红光照在老牛的脸上,那里有晶莹的珍珠似的泪水。奇怪的是,张裕没有让队长派人过来,而且他走了之后便消失了,他似乎在有意回避窝在墓穴的老牛。
那个白脸知识青年,显然很不满意几个年轻的农民。他还指挥我和几个伙伴搬起土块扔向墓穴,但我们却溜了,只剩下他们了,他们互不相视,互不搭理,只是给坟坑丢着大大小小的土块。他们的面孔竟是那么狰狞和阴暗,这是我以往没有见过的。老牛依然抽噎,它谁都不看,它按自己掉在墓穴的姿态向着前方。夕阳照耀着高原,无数的村子、树木和庄稼,通过红色的高原伸向远方的山冈。
老牛凄厉的哀鸣蓦地撕裂了天地之间的温情,它这么急切地叫了三声,便安静下去,这是一种死的安静,我感到非常紧张。随着隐隐的一阵踢踏之声,墓穴上空升起一些土壤的粉粒与嫩草的枝末,夕阳将这些浮游的物质照亮了。死一般的沉寂!我想是老牛死了,不然,那些人怎么会停止行动呢?
牛是不能打滚的动物,过分的摇撼,会将它的内脏震裂,并迅速致它以死。一头年迈的牛,沿着墓穴将臀部蹾下而将头部仰起,这种硬使它直立的动作,只能牺牲它。
老牛被剥了皮,而且就在墓穴旁边被剁成一块一块的,分给了生产队的人。那是一个黑暗的夜晚,没有月光,没有灯光,大家拿着盆子,悄悄地来悄悄地去,一个人没有落下的都得到了肉。张裕和队长是最后分到肉的,我躲在一棵白杨后面看到了。那个夜晚,村子到处都有肉的芳香,所有的人都感到解馋,觉得幸福。
然而,哭泣的老牛,终于走过我懵懂的少年进入我沉思的青年的梦中,它那呜咽的泪水涟涟的样子,让我感到它的一种对人类的愤怒的指责,深刻的鄙视,强烈的仇恨。我想向老牛道歉吗?只是我缺乏道歉的资格,我身上有一个地方长着老牛的肉,在十二岁的时候,我曾经偷偷地吃了它。当然人类的成长便是建立在剥夺和奴役动物之上的,问题是,难道人类因为有智慧就应该这么做么?我常常感到鹰捕兔子的凶狠,猫抓老鼠的残忍,不过比起动物,人类确实是要凶狠和残忍得多,然而这些往往为人类的聪明所掩盖了,人类总能为自己的凶残找到堂皇的理由。当我这样考虑的时候,我明白了一种长期压迫我的恐惧,这就是:我呆在家里,坐在单位,走在街上,总是感到害怕,我缺乏一种安全之感。尽管如此,我仍要真诚地向老牛赔罪,并想请这哭泣的老牛告诉所有的动物,人类的文明是以野蛮为基础的,这没有办法。
选自1997年3月陕西人民出版社《药叫黄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