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与寒流袭击关中的日子,总是在冬季。那时候,突然就有一股强劲的狂风作为先头,掠过迷蒙的北方天空,在渭河两岸落脚,接着它便浩浩荡荡地冲击而来,宁静的关中,一片狼藉。我已经生活于西安的城墙之内了,但城墙却并不能拦挡汹汹的狂风,从钟楼走过的市民,谁不是一副愁眉苦脸的神情?除了诅咒之外,你有什么办法呢?狂风是从鄂尔多斯过来的,在我的印象之中,那里是神秘的,恐怖的,不无美丽的。也许就是这朦胧的印象,我对鄂尔多斯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向往,于是在狂风袭击关中的时候,我就兴奋,甚至幸灾乐祸地想:多亏地面耸起了一道秦岭,如果不是这排山脉作为屏障,鄂尔多斯的狂风一定会飞越长江,在整个大陆流窜。
这是怎样一种情绪,我不清楚,何以有了这样的情绪,我也不清楚,然而有一点我明白,我喜欢广袤的草原,在想像之中,那里有豪迈,刚烈,气魄,那里有人的原始的激情和冲动,那是一个因争斗而产生英雄的地方。敕勒人在那里留下了多么深情的歌,这是一个从贝加尔湖迁徙而来的民族,凡是有文化的中国人,谁都知道他们的歌: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罩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遥远的鄂尔多斯处在这样的位置,它的西面是贺兰之峰,东面为吕梁之巅,背依阴山,面向长城,是如此封闭而如此重要。它恰恰属于游牧生活与农耕生活的过渡阶段。在古代,这里无疑是兵家必争之地,匈奴人和蒙古人就曾经骑着他们的骏马,到中原给汉人换血,向汉人革命。
要到达鄂尔多斯去,只能沿着匈奴人和蒙古人南下的路线北上。北上,它使人产生多么丰富的感觉!四月的牡丹染红了西安,不过在关中之外的黄土高原,才有缕缕绿意,生长在山间的杨树,也刚刚冒芽,杨树的枝干呈作黑色,坚硬而粗糙,然而终于在它们的末梢开始跃动鲜嫩的神经了。北上,北上,夜以继日地北上,耐心地数着从西安到长城之间的二十个县城和市府。贫瘠与破烂的黄土高原,单调得使人困盹,乏味,昏昏沉沉,不管是迷人的形而上问题还是撩人的形而下问题,都难以引起兴趣,兴趣已经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我们只有在缄默之中,任凭汽车载着运行,仿佛鄂尔多斯之旅都没有了。我是怎么想起打开窗子的,现在忘了,总之,我打开了汽车的窗子。我蓦地看见天空是那么高远,纯净,黄昏柔和的阳光正均匀地弥漫于宇宙之间,几乎是没有云的,云融化在无穷无尽的天空了。小小的汽车,穿过倒卧在沙漠之中的疲倦的长城,便是鄂尔多斯了。我振作起来,我发现,四野到处都是奇异的风光。
我所感受的鄂尔多斯的夜是宁静的,暮春与初夏之交的风,悠悠地在大地游行,它根本没有我想像之中的放肆和粗暴,只是风中的气味缺少芳香。这是当然的,鄂尔多斯的草木很是稀少,曾经森林繁茂的植被,在千秋万代之前就藏埋于地下了,难怪它的风中含有灰烬的气味,在鄂尔多斯的土层之下,远古的植被已经演化为丰厚的煤炭了。无边无际的荒野,犬吠也没有,鸟啼也没有,唯星辰在闪烁,可星辰之光却微弱得气息奄奄。在神木和府谷,开采煤炭的工程正在进行,这个举动改变了当地居民的生活,其证明是,在县城,出现了一茬崭新的车子,年轻的小伙和姑娘骑着它穿来穿去。但夜却仍然是安谧的,即使府谷县城舞会的音乐飘荡于华灯熠熠的街巷,它也缺少一种现代都市的热闹,舞会之外的深沉的荒野天然地抑制了人的声音。不过,我与朋友在这里遇到的一头猪,它竟雍容得像现代都市的官僚。我与朋友是踏着月辉在神木县城散步之际遇到这猪的。大家欣赏着道路两边的民房,这些民房都有色调古朴的花砖花瓦,极富艺术地错落着建筑而起,铺满青石的街巷静静的没有什么人,大家的赞叹是轻轻的。忽然有了一种皮鞋的声音,它由远而近,颇有节奏,然而那是谁的皮鞋踏着这坚硬的青石呢?庄严地仰望着前方,民房之间是渺茫的月华,并没有人出现,出现的,只是一头猪。它走在街巷中间,轻轻摆动着自己巨大的架子,不慌不忙,俨然思考着某个谄媚之徒的晋升问题。我和朋友不由自主地退到两边,让这官僚似的猪过去,不然便觉得失礼。大家愕然站在那里,目送着那猪款款而去,忽然忍俊不禁,一下齐声笑了。在鄂尔多斯岑寂的夜,白浪似的笑简直荒诞,令人毛骨悚然。
神木和府谷,到处都是长岭高坡,登上山峰眺望,仿佛地球的这一隅遭受过无穷无尽的轰炸与践踏,悬崖如削,斜坡似裁,尤其是远方,那土地竟是一片连一片的漩涡,这些黄色的漩涡是凝固的,狰狞的,显示着地球残酷和悲惨的一面。阳光不戴避孕套,但土地却仿佛上了避孕环,辽阔的荒原不生乔木,也不生野草。那阳光穿过白茫茫而空荡荡的宇宙空间,倾泻在干燥的大地,俨然是金属碰撞了金属。在伊金霍洛旗,我才看到了草原,而且看到了自由走动的羊群和马群,偶尔,一条狗会从羊群或马群跳出,这儿嗅嗅,那儿闻闻,展示快乐的天性。草原是辽阔的,它的波涛似的连绵起伏的土地,显得十分广袤。柳树一般都生长在凹地,轻盈的阳光之下,柳树翻飞的叶子,像钻石似的闪着白光。在这里,我真正体会了一种静穆。一个从拥挤的现代都市过来的人,突然步入这种静穆是难以适应的。我感到微微的畏惧,总是担心什么地方会出现一些陌生的人,实际上什么都没有。远方的蓝天降落在远方的草原,到处都是这种蓝天和草原,不见人迹,唯有风云。
我在鄂尔多斯寻找着寒流和尘埃之源,我发现斯地居民把树枝藤条拧成绳子,捆绑在土地上,棋盘似的树枝与藤条,罗网着沙子,以防它流失。沙子紧贴着土地,从它的方块之中,渗出了茸茸的草秧,并开始向四周蔓延。不过万万不可轻视那些沙子,只要有风,它便随着风奔跑。在阳光之中奔跑的沙子是那么漂亮,它金黄的微微闪亮的色泽简直美妙之极。鄂尔多斯的冬季是风的日子,地球周围气压的一高一低,加速了空气的旋转和流动,它便携带着沙子,像匈奴人和蒙古人的骏马一样跑向渭河流域。那时候,从鄂尔多斯到西安之间的一千公里的高原平川,天也迷茫,地也迷茫。
我今天仍动情于鄂尔多斯的歌,鄂尔多斯到处都有歌。这里环境恶劣,交通阻塞,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很孤独,然而谁没有成堆成堆的歌呢?我所见到的鄂尔多斯的人,往往沉默着,不管他们是在沟里放羊还是在坡上牧马,不管是背着夕阳驾车还是迎着朝霞赶路,不管是套着牲口种地还是靠着草垛休息,他们都寡言寡语,甚至回答你的问题都极为简短,但他们却有热烈的心,有对自然和生活丰富的感受,他们喜欢用苍凉而忧郁的歌表达这种感受,抒发生命的体验,倾诉自己的爱憎和哀乐。
在金鸡滩,我碰到一个砍柴的老人,脸上稠密的皱纹涌向他雪白的胡须,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高原老人,可他却穿着一件揉皱的破旧西服,样子很是滑稽。他唱了这么一首沧桑的歌:
我老汉今年七十八,
吃饭吃苦剩下了七颗牙。
一颗牙记着我妈妈,
她有一片黑头发。
二颗牙记着我爸爸,
在西口丢掉牲灵挨了打。
三颗牙记着我相好,
她高高的白奶我使劲咂。
四颗牙记着我婆姨,
笑的时候把我掐。
五颗牙记着赵村长,
为乡亲他对公家说谎话。
六颗牙记着田老师,
教了几十学生没有他一个娃。
七颗牙记着我儿子,
找一个省城女人忘了自己的家。
在大柳塔,一个青年关于爱情的歌舒缓低沉,充满了真挚。我猜测,这支歌蕴含着他的故事,不过他笑了,轻轻摇着头。他是一个瘦小的农民,会拉会唱,年届三十,仍没有成家。他的歌是这样的:
第一次到你家,你不在,
你爸爸打了我一烟袋。
第二次到你家,你不在,
你妈妈打了我两锅盖。
第三次到你家,你不在,
你哥哥打了我三腰带。
最后一次到你家,你正择菜,
你家的黄狗跑过来,
它默默示意我,
狠心的主人已经将你卖。
红碱淖是鄂尔多斯著名的湖泊,风吹动着水边几间简陋的瓦房,为了阻挡沙子,周围扎着两排篱笆。刘三力是这里的船工,他的习惯是唱着歌干活,不然,日子太惶太寂寞了。他拉着潮湿的渔网唱道:
无边的是天,
有边的是岸。
几十年不出水,
几十年在弄船。
爸爸的坟墓生了草,
妈妈的锅台洒着盐。
儿子年年想远行,
女子天天坐窗前。
扛起那长桨下海,
停泊这旧船抽烟。
庄稼人的营生开始容易结束难,
庄稼人的营生九分酸苦一分甜。
伊金霍洛旗在鄂尔多斯的中部,丘陵绵延,河流纵横,居住有汉族,回族,满族,以蒙古人为多。这里的补连塔煤矿,是一个巨大的露天煤矿,参观它的时候,受到一个蒙古姑娘的敬酒,她叫托娅。托娅端着盛满奶酒的牛角杯,逐个献给客人,而且她依次为客人唱歌。一件蓝色的袍裙,映衬着托娅的身材和脸庞,她是我在鄂尔多斯见过的最美丽最风情的姑娘。她的歌声嘹亮,深情,饱含着辽阔草原的气质和气韵。托娅为客人所唱的歌,现在依然从鄂尔多斯飘向西安。她这样唱道:
在那碧绿的草地,
搭起雪白的毡包。
远方的贵宾络绎不绝,
邻近的亲朋如涌如潮。
遥望如大象驮着聚宝盆,
近见是巨锅坐于将军灶。
三江的清流在锅中翻腾,
五岳的紫檀在灶下燃烧。
手持楠木的拨火棍,
煮熟对牙的肥绵羊。
捞在雕花的托盘里,
卸成讲究的花样刀。
羊头上有油,
锅台上有宝。
盼望你身体健康,
祝愿你生活美好!
鄂尔多斯,我的遥远的鄂尔多斯,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什么时候,才能重返你孤独而热情的草原,什么时候,才能覆蹈你荒凉的没有尽头的到处是蓝天白云的小路!
选自1997年3月陕西人民出版社《药叫黄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