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连是一种药，味苦，能清热燥湿，泻火解毒。我出生之后，母亲看我可以长成，属于世间的人了，便将黄连熬成汤水灌进我的嘴里。那时候，我履历的长度仅有三天。母亲的用意，无疑是为了我好，但她却一直没有向我详细地解释这件事情，直到现在。知道自己刚刚出生就服下了黄连，我已经三十岁。三十岁之后，黄连的苦味才泛上我的心，我一半惊异，一半安然。我曾经要询问母亲，不过见她出出进进地忙着，沉默而忧虑，便打消了这个想法。母亲老了，翻检这件陈旧的给她的婴儿喂饮黄连的事情，很可能使她伤感。也许她忘却了，也许这根本就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这只是一个民俗，一个习惯，但我却依然不能。万一母亲有她的蕴含，我岂不是惹了母亲。尽管她是一个农村妇女，可母亲却并不是糊涂的人，而且询问的时候，我的神情会泄露我真实的境况，她一旦觉察，一定为我难过和牵挂。母亲过于器重我了，她盼我好，一切都好，这反倒增加了我的负担。从城里回到乡下，我尽量显得快活，得意，仿佛我在这个社会混得确实不错。当然，发自内心的高兴，母亲还是有的，一次是我终于考入大学的时候，一次是我首次发表文章的时候。母亲知道，这些事情是我想做的，梦寐以求的，成了，我高兴，她自然也高兴。然而，人生如愿的事情毕竟是少数。
在一些日子，我早晨醒了，赖着不想起床，我想就这么睡着，一直睡下去，睡它一个有始无终才惬意。泪水涩着眼眶，房间沉寂而冰凉。活得很累，累得使人生都失去了它的意义，这么活着，确实是不如死了。然而，放弃自己所追求的，包括放弃世间认为的那种庸俗的功名，难道就柳暗花明了？我不敢这样自信。轻松地活着，差之毫厘，便是无聊地活着。这种状态，似乎并没有沉重地活着那么高明。反复考虑的结果是，在世间，人对幸福的企望程度合适才算智慧。这样想想，人生的苦味就冲淡了，而且我有黄连垫底。
选自1997年3月陕西人民出版社《药叫黄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