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我还活着。但是至少是一个“出家人”。我住在我们镇上的一个山里,这里有一个新造的祠堂,叫做“三不朽”,这名字肉麻得凶,其实只是一个乡贤祠的变名,我就寄宿在这里。你不要见笑徐志摩活着就进了祠堂,而且是三不朽!这地方倒不坏,我现在坐着写字的窗口,正对着山景,烧剩的庙,精光的树,常青的树,石牌坊戏台,怪形的石错在树木间,山顶上的宝塔,塔顶上徘徊着的“饿老鹰”有时卖弄着他们穿天响的怪叫,累累的坟堆、享亭、白木的与包着芦席的棺材——都在嫩色的朝阳里浸着。隔壁是祠堂的大厅,供着历代的忠臣、孝子、清客、书生、大官、富翁、棋国手(陈子仙)、数学家(李善兰壬叔)以及我自己的祖宗,他们为什么“不朽”,我始终没有懂:再隔壁是节孝祠,多是些跳井的投河的上吊的吞金的服盐卤的也许吃生鸦片吃火柴头的烈女烈妇以及无数咬紧牙关的“望门寡”,抱牌位做亲的,教子成名的,节妇孝妇,都是牺牲了生前的生命来换死后的冷猪头肉,也还不很靠得住的,再隔壁是东寺,外边墙壁已是半烂,殿上神像只剩了泥灰。前窗望出去是一条小河的尽头,一条藤萝满攀着磊石的石桥,一条狭堤,过堤一潭清水,不知是血污还是蓄荷池(土音同),一个鬼客栈(厝所)一片荒场也是墓虚累累的,再望去是硖石镇的房屋了,这里时常过路的是:香客,挑菜担的乡下人,青布包头的妇人,背着黄叶篓子的童子,戴黑布风帽手提灯笼的和尚,方巾的道士,寄宿在战室下与我们守望相助的丐翁,牧羊的童子与他的可爱的白山羊,到山上去寻柴,掘树根,或掠干草的,送羹饭与叫姓的(现在眼前就是,真妙,前面一个男子手里拿着一束稻柴,口里喊着病人的名字叫他到“屋里来”,后面跟着一个著红棉袄绿背心的老妇人,撑着一把雨伞,低声的答应着那男子的叫唤。)晚上只听见各种的声响;塔院里的钟声,林子里的风响,寺角上的铃声,远处小儿啼声、狗吠声、枭鸟的咒诅声,石路上行人的脚步声——点缀这山脚下深夜的沈静,管祠堂人的房子里,不时还闹鬼,差不多每天有鬼话听!
这是我的寓处。世界、热闹的世界,离我远得很;北京的灰砂也吹不到我这里来——博生真鄙吝,连一份晨报附张都舍不得寄给我;朋友的信息更是杳然了。今天偶尔高兴,写成了三段《东山小曲》,现在寄给你,也许可以补补空白。
我唯一的希望只是一场大雪。
志摩问安一月二十日
小曲是要打我们土白念或是唱,才有神气。志摩与我的私人通信本不必在旬刊上占篇幅,不过我想这样有文学趣味的也是人家所共同欢喜看的,故此写了山中来函的题目发表出来,只是日子已经不少,我没在京,所以迟延了几日,还望志摩谅及——。
剑三
译哈代诗
《两位太太》序
“TWo Wives”by Thvmas Hardy王受庆再三逼迫我要我翻哈代的这首诗,我只得献丑,这并不是哈代顶好的诗,也还不是他最恶毒,最冷酷的想像,他集子里尽有更难堪的厌世的观察,但这首小诗已够代表他的古怪的,几乎奇怪的,意境;原诗的结构也是哈代式的“致密无缝”,也许有人嫌他太干瘠些——但哈代永远是哈代。我这译却只是好玩,并不曾下工夫细心的“配置”,只要王受庆看了哈哈一笑就得!
志摩
泰戈尔的来信
自从六月初与泰戈尔及其同伴在香港别后,直至前十天才得泰氏亲笔来信,他说回印度后因跋涉劳顿了生了一时病到如今(他信上日期是八月二十五)还觉得疲倦,但他还是要到南美洲去赴约,定九月底动身赴欧,由西班牙径去南美,明年二月回意大利。他此时大致已在西班牙了。他要我明春到意大利去会他,那是我答应过他的,至我能否享这样的闲福——伴着老诗人漫游南欧北欧——只有我的星知道,老翁至东方来辛苦了一趟,至少结识了少数的朋友,那是他唯一的慰藉;如今他去了已经有不少的时候,好几个月了,原来不存心记着他的已经尽够从容的完全忘怀了他,但或许还有少数人看过他的容貌听过他的声音的,偶然还有机会联想到或是存念着老人的,那就是他的幸福了。这少数人或者愿意知道他的行止,所以我胆敢把他给我的私人的信在这里公开了。
(信缺)恩厚之来信
上月泰谷尔的朋友英人恩厚之从印度来电,问拟于今春与泰氏同来,此问招待便否,我当时就发出欢迎的回电,随后又写了一封信去,今天接到恩厚之君(L K Elnhiet)的复信,说泰氏定于三月中动身,中途稍有停逗,大约至迟四月中必可到华。同来除恩厚之君外,有泰氏大弟子Kaildas Nay(拟留京专研中国学问),及女书记美国人葛玲姑娘(Miss Green)。
今将来信节译如下
圣谛尼开登孟买印度
一月二十八日
徐君……来信给我异常的欢喜,我已经决定与诗人同来,再不肯错过这样难得的机会,去年泰氏虽在病中,还想勉强来华,但他所有的朋友都不愿意他冒险;我从英国回到此地后,想伴他抄过西伯利亚到中国,管他危险不危险,但始终不曾走成。他见了你的来信,高兴的不得了,他立刻要我去定三月中的船位,等定妥后再通知你。他想乘便到缅甸香港停逗几天。他同来有他的学生南君(Knli das Nay),极有学问,人也有趣;还有一位葛玲姑娘,美国人,是他的书记。他的计划是想一到上海,就去北京(约四月底),也许南京等处稍为停逗,因为他要先把南君安置在北京,让他接近相当的中国学者,葛玲姑娘他也想放下在北京的;然后我们出去游历,最好是上溯扬子江,一直到四川,因为他最企慕那边的风色。只要他的身体好,我们这一次真是有趣极了!他是真正伟大的人格,你知道我们怎样的爱戴他。
IK Elmhirst
二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