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先描述我们整个不得不随遇而安的现行社会状况,便无从谈论艺术和人生,而对现行社会状况的指斥、抨击,无论怎样猛烈也不过分。我们今天习惯于把实利主义的西方看成没有心脏的文明,那另一方面,我们自己的文明则是没有灵魂的,或根本没有意识到其灵魂的存在。倘若说西方人被自身的高效机械和闹哄哄的景象拖向无人可知的去处,那我们所知的这个野蛮残忍的社会,则是一潭肮脏腐臭的死水,四周爬满了蝇营狗苟的虫蛆,散发着腐烂和僵死的气味。事实上,无需极端愤世嫉俗的人断言,中国是一个体质赢弱。理智残废。道德怯懦、精神贫瘠的堂皇国家。在我们这样的社会,人们绝难体验到音乐的激情、理智的亢奋、崇高的爱的悲欢,甚或宗教、美学上的极乐瞬间,即使确曾有过。任何形式的理想主义不仅不被接受,反而注定必受到误解和讥诮。人们所有的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或加雪莱所说,是精神死亡。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我们的艺术——音乐、绘画、诗歌、雕刻、戏剧、建筑和舞蹈。在十四、五世纪前的北魏时期,我们经历了伟大的雕刻时代,但有几个人看到并真正欣赏过那些雕刻艺术的哪怕断简残篇,更不用说世界雕刻最卓越成就之一的山西云岗石窟?音乐很久很久以前就成了春天的伊甸,也许再也不能复活。而今,音乐的圣责更是可悲地退化到粗俗的京胡和琵琶手手里,这只能为那些所谓的戏院和落子结造点气氛。绘画是另一番惨景。我们领略过吴道子开阔朗畅的画风,欣赏过王维博大而精细的画卷,近些时候,也看到过金冬心平静沉实的构图,这些模糊的记忆便是以教我们难以忍受目前十足的匠气,假冒的模仿和直接的欺骗,而没有半点独到之处和创造力。那些九流欧洲创作法的追随者们,技巧幼稚,想象贫乏,还不如那些刻守传统形式的画家,后者好在还能带给份幽默,使你微笑,而前者则常常使你败兴,刺激虐待狂变态心理。戏剧作为一种艺术实在是不足挂齿,虽然一些老式戏剧作为一种通俗的大众娱乐形式值得称道,并很好证明了狄更生先生所讲的中国人的幽默感。著名戏剧评论家格伦威尔·巴克说:“一个民族的伟大,一个种族灵魂的精深,是以其悲剧性诗歌和戏剧的成就来衡量的。”悲剧的本质是精神危机的一种艺术再现,我们中国人还没有这门艺术,也没有任何可以取而代之的东西,因而无法测定我们的悲剧才能。我们甚至从未意识到既美好又可怕的灵魂的现实,并为显然精明地回避、忽视这种现实而自得。现代建筑也毫无艺术价值,以北京为例,“公理战胜”碑达到了建筑学丑恶的顶点,当你走进中央公园,这座纪念碑必定使你败兴。至于舞蹈,无需多说,我们非常满足于梅兰芳、琴雪芳在《天女散花》和《嫦娥奔月》中的优美姿态。
谈到诗歌,我们想不出更悲惨的境遇了。稍一提及樊樊山和易实甫,就令人作呕。庚子式的爱国诗人悲叹恸哭,浪费了那么多眼泪,却没让人记住他们的诗。今天的打油诗人仍然众多,可过去了几个世纪,真正的诗人尚未出现。但有人会提出异议,我们不是有所谓的新诗吗。是的,所以我们还不至于绝望。但远大的前途并未导致我们的批评才能沉睡,误以为我们确实有了真正的诗歌。相反,迄今为止的尝试实在不尽人意,而在杂志、报纸、学校年刊和情书中,人们注定要遇到我所说的荒谬运用一些未经消化的理论。新诗表面上是现实主义,但骨子里却是完全的非现实性;甚之,还有毫不自然的自然主义,没有象征意义的象征主义。换言之,只要达到某种主义,便没有人肯冒昧称其为诗。我不用举例来证明我的评估,那些跟上这一运动的人会明白,我所作出的令人不快的评决一点也不偏激过份。
好了,这一概述足以说明我们无艺术可言。问题是为什么会有这种可悲的事态,它是怎样产生的。对我来说,理由很简单;我们没有艺术恰恰因为我们没有生活。
中国人是一个品德兼备、聪明智慧的种族,但我们从没有完全认识和表达自己,而希腊人和罗马人通过生活觉性的艺术中介这样做了。著名批评家沃尔特·裴特尔说:“东方思想中到处是对人生的模糊认识,对人生本身并没有真正理解,不了解人性的本能。人类对自身的意识,仍是同动植物世界奇异、变幻的生活混淆起来。”佩特精辟指出,创立了“灵魂的统治”的希腊雕刻,向人的眼、手和脚施发权力和神威。
“思想上对人生本身没有真正理解,就无从认识崇高的人性特征。”这是我所知的对我们文化最令人信服的批判。我们的圣人,象今天的布尔什维克领袖一样,在致力一项绝非容易的艰苦工作,只是古式不同。他们平衡、协调人与人之间所共有的明显的欲望,诸如食物、性等。可是天哪,他们竟忘了人不仅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需要精神上的关心和食粮。因此,孔教虽令人叹服,但经后人歪曲更易之后付诸实践,就产生了一种依赖于安闲的感伤基础之上的文化。这种文化也许有其可爱之处,但它除了故作多情以外,别无其他,而且把人的精神视为不值一理的东西。
他们忘却精神,压制理性。孔子卓越地给人的感觉外延和享乐划定了界限,教我们依赖于他从未界说过的准则,即礼。
老子和庄子更用迷人的语言,使我们迷惑的头脑认识到,生活完满是一个理想的怪物,就像莎士比亚笔下七十岁的老娃娃,没有牙齿,没有眼睛,没有口味,没有一切。要是这位绅士一旦生出感觉器官,就无法保持其生命的完整,就会立刻分散、摧毁人与生俱来的能力。愚钝的墨子也是如此,要是人类满足于食草住穴,抛弃自然感官可能发现的一切形式,他才欣喜若狂呢。
中国人不承认灵魂,否认知觉,在原生力下活动着的独特意志,部分通过抑制,部分通过升华,被引入到“安全”、实效的途径。中国人成为这样一种生物,没有宗教,没有爱,甚至没有任何的精神冒险。真诚的朋友如洛斯·狄更生、伯特兰·罗素、艾琳·鲍尔小姐对我们冷静的生活态度、中庸之爱、通情达理和谦恭礼让等等大加赞赏。但对我来说,接受这种恭维的同时,却不禁感到一种辛辣的反讽。因为冷静的生活态度,除了明显否定生活,窒息感情的圣火外,还能有什么呢?中庸之爱除了作为思想、行为怯懦,生活浅薄单调的漂亮借口外,还能是什么吗?所谓受人奉承的理性、主义和谦让精神,产生的只是一种普遍的惰习和那个被我们称作中华民国政府的荒唐怪物!
啊,我们的朋友们能知道,我们以多大的代价才维持了一种表面和平其实不然的生活方式吗?而这一生活方式近来却受到极端主义和骚乱的西方的嫉羡。H G威尔斯先生曾对我说,我们今天想得到的是和平,和平,和平,但绝不是那种羞怯、单调、令人窒息、悠闲懒散的和平,我所说的是积极主动、生气横溢、富有创造力的和平,如古雅典曾经实现的那种和平。所以说,对热烈的爱,热烈的宗教思想,我们确实太合乎理性了。柏拉图所说“神圣疯狂”的爱是不合理性的,熟知天主教教义的人应该听说过,天主教教义里把爱视为“伟大的圣餐”,与使化体相类似,它之所以不合理性仅仅因为它超乎理性之上。考文垂·帕特莫尔写道:“这种为蠢人们提供了漫骂口实的极端非理性情感,是爱最可靠的保证之一,是爱永不枯竭趣味和力量的主要泉源。除了科学家,还有谁对那些不及我们而能被我们领悟的东西如此看重并被深深打动的呢?因此,爱同宗教一样,因为宗教即是神圣的宇宙的爱,是超然和圣化的。由于它是被人类的眼睛能看见的一股神秘力量所圣化,因而能看见属于精神领域的图景,但这些图景通常不被认为是现实的准则。人的耳朵将被壮严崇高的音乐征服。这音乐就象来自天际的浩瀚波浪。这种精神超越,能使以前无活力的潜在创造力开始解放自己,并通过可以选择的任何途径,努力认识自身的体积和形状。”爱比其他任何情感更深地植根于土地,因此它的头象圣树一样直耸天国。赋与它们物质和可信性,高度要求并证明深度。把爱说成最富生气最有潜力的创造源泉绝非一句套话。如果抽去性激情及所有与之有关的因素,你会惊愕地发现欧洲的文化和艺术无可挽回地破产。任何不否定或歪曲人生和真理的男女,无须弗洛伊德派,都会承认,至少也能感觉到,爱虽然最不严肃,却是万物中最有意义的。然而这一简单的真理在漫长病态的中国历史中,从未被认识过。甚至今天,我的个人经历仍仅让我在这方面发现了两类人:藐视爱的愤世嫉俗者和害怕爱的胆小懦夫。要是知识之树长在中华帝国的中央,而非伊甸园里,那亚当和夏娃仍然是纯美的创造物,他们心眼迷钝,对内在的生命召唤麻木不仁。上帝也不至于对蛇的英雄主义和夏娃的好奇心造的麻烦而盛怒不休。
这位圣人为我们划定的人生范围几乎是一系列枯燥乏味的伦理陈词滥调,这一命定结果所产生的影响剥夺和抑制了我们的想象力。你只要翻翻我们的小说和诗歌就会相信,其中想象的作用是多么狭窄。我们的诗人,可能除了李白以外,再没一位被认为是世界性的。这不值得深思吗?在我们的文学花名册里,找不到一位堪与歌德、雪莱、华滋华斯相比的,更不用说但丁和莎士比亚了,这不令人震惊吗?说到其他艺术,又有谁堪与米开朗基罗、列奥那多·达·芬奇、特纳、柯勒乔、威尔埃斯奎斯、瓦格纳、贝多芬等等众多天才相比呢?以此类推,是不是我们种族的本性决定了我们总是不同于世界其他地方?由于不相同是程度上的,而非类别上的,那么我们的想象力是不是生来就营养不良,发育不全?我们所拥有的艺术遗产不能整个包含生活,那是不是表明我们在本质上逊于西方呢?因为一切伟大的艺术作品都要求包含生活。我们从很小就受到视觉和意志的训练,以适应实用的细节,合于毫无生气的生活礼仪,而不是揭示伟大生活的奥秘,唤起伟大生活的希望。这是中国教育的大失败,它导致真正人格的死亡,没有穷尽地造就着杰出的庸才。
人生的根本,欢乐的源泉,以及想象的能力,这些自然泉流遭到了无情的阻挠,我们的生命存在确实太可怜了。人生的贫乏必然导致艺术的贫乏。充实美好的人生会自发地绽出实在的美,并终将影响我们对永恒的理解。一棵充满生命力的树必定枝繁叶茂,结出的果儿色彩绮丽。
同样,洋溢着自我意识的人生,自然结出思想的结晶——艺术,或行为——值得怀恋的行为。因此,丰富、扩大、繁殖、加剧,最重要的是使你的生活精神化,这样艺术就会诞生了。
对于中国艺术与人生的停滞、肤浅,我已经说其实是谴责得够多了。现在,让我们暂时把目光转到西方历史上表现的艺术与人生的一致性上。说到这,最好还是象在其他方面一样,求助于古希腊和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以得到启迪和智慧。
我认为,希腊文化最伟大的成就不在政治,更不在科学和玄学,而在于发现了人体的尊严和美。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德国艺术家温克尔曼说:“没有哪个民族象希腊人那样尊崇美。主管埃加年轻朱庇特神、伊斯米尼阿波罗神的牧师,还有走在塔纳格拉墨丘利神礼拜队伍前列、肩抬羔羊的牧师,都是赢得了美誉的青年……希腊人是那么渴望美,珍视美,每个漂亮的人都愿向众人显示美,特别是想让艺术家证明这种美,因为他们授予这一荣誉。正因为此,艺术家总有在面前欣赏至上美的机会。美甚至能带来声望:我们在希腊历史中看到了最美丽卓越的民族……希腊人尊崇美是这样普遍,斯巴达妇女都在卧室里挂上美神纳里厄斯、纳克素斯或海厄西斯的像,希望生下漂亮的孩子。”象在其他方面一样,自然在这里也有其重要的作用。希腊人非常愿意把对自身的看法和同平凡世界的关系转化成可感的客体,绝不是偶然的:他们赋予了美的身体和理智理解力。轻捷甜美地呼唤感觉的优雅空气,美丽的自然风光,美妙的人体结构,清秀的面部轮廓,这些都是希腊人走人人生时带来的幸运。美象天才或高贵的地位一样,成了一种荣誉。翻开人类文化学课本中比较生理学部分,你就会看到各种族裸露的人体。我不知记得对不对,也许是法国人库里埃的书中,对日本的裸体舞蹈者作了毫不掩饰的描写。然后再转向美丽绝伦的维纳斯或阿波罗,你就会产生一种既惬意又不安的感觉:在塑造不同民族的不同体型和比例时,更不用说黑美人的肤色和气味,造物主是多么的玩皮,不公正。
然而,希腊人对美的神往并不说明他们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唯美主义的民族。相反,希腊人关注美,仅是把美奉献给实现美好的生活,把不同的灵魂完美地融和在一起。正是由于希腊人完美健全的智力,最终的善才成为可能,并以美的形式最终表现出来。人类最伟大文献之一柏拉图的《共和国》是彻底的美的哲学,它讲的是建立善与美的联系,这种联系可以导致理想的个人品德表现与美好生活的同一。希腊人的独特,在于他们以同样的态度对待人生和艺术。对他们,仅仅是对他们,艺术与人生才是统一体。希腊人以同样的标准审视艺术与人生,他们把艺术看成真正的人生自觉。意味深长的是,他们的绅士一词“Lales Lagathes”意为美丽的善。
如果说希腊人留给我们的珍贵遗产是人体的发现,那十五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带给我们的礼物就是人的精神的发现和体现。象现时的中国一样,文艺复兴是一个伟大的判逆时代,是一个多方面而统一的运动,这一运动使长期受压迫、遭抑制的人们,恢复了独立与尊严,恢复了对理智和想象的事物的爱,恢复了更自由美好地构想生活的渴望,使人们感觉自身,使那些有这种愿望的人探求一个又一个理智享受或想象享受的意义,引导他们不仅去发现这种享受的旧的和已被遗忘的源泉,而且去预言新的源泉——新的经历,新的诗歌主题,新的艺术形式。这是一个个性丰富、博大、集中、完整的时代——洛伦传的时代好比培里克里斯的时代。“在这里,艺术家、哲学家和那些在世间活动中变得振作敏锐的人,没有孤独地生活,他们呼吸同样的空气,互相在彼此的思想中寻找着光和热。这里有普遍高尚的精神和人人平等交往的启蒙精神。精神的统一赋予文艺复兴时期所有不同的产物同一性。正是这种精神的亲密联盟,分享那个时代产生的最先进的思想,使十五世纪意大利的艺术具有了庄重的尊严和深远的影响。”精神的统一非常重要,它渗透到艺术与人生。造就无数杰出人物的同一力量,使他们的艺术达到了全盛时期。他们那令人惊异的美的艺术充满了人生的热情和人类灵魂所能表现的最深切最崇高的感情。精神的统一使他们逐渐认识到完全自我表现的个人权力,并最终获得这种权力,同时也使他们认识到宇宙的客观现实,开创了科学方法,导致了随之而来的众多发现。
我没去谈别的什么运动,而是选择了希腊和文艺复兴时期,是为了表明,这两个时期比其他任何时期更能清楚地显示,人的精神在一个文化统一体中,在生活潜能最大限度的一致表现中,享有实现自我的幸福机会,这种生活是丰富、热情、生动和自觉的。“文艺复兴”对现代中国并非完全不适用,如果她要从西方历史中学点什么,那应该是希腊文化和文艺复兴精神。至于太过自信的理性主义和源于十八世纪盛行于十九世纪的唯物主义,都有趣地转了向,最后在自相予盾的灾难中收场,只留下几个伪科学家狂怒地死抱着实验工具不放。还有就是那些充满乐观的布尔什维主义者崇拜他们一切正确的上帝卡尔·马克思,反对把人性奉为信条,把艺术奉为宗教的新理想主义的普遍觉醒。如果中国尚未完全耗尽生命力,扼杀掉天才,那我们相信,她将带了一颗欢喜的心和觉醒的灵魂,投身这一运动,并终将证明无愧于自己的古老遗产。如果这样,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摆脱作为中国文化特质的僵死陋习和传统桎梏。经过长期的间隔之后,就象“黑暗年代”过后产生了文艺复兴,我们将再一次看到理想的人性光辉,虽然我们得承认目前尚难找到这一迹象,但我们终将看到具体表现全人类特别是我们种族根本的艺术作品。我总幻想要是我们有一位伟大的音乐家或作曲家,不仅能使过去丢失的东西复活,还能奏出我们伟大民族长期压抑的声音,他也许能预言我们原始的精神走向成熟。音乐和其他艺术不同,它是真正的艺术形式,是衡量完美艺术的标准。音乐能更深地打动人心,能更诚服、不可抗拒、强有力和理想地向有鉴赏力的人传递思想和感情。让我总结一下在这篇演讲中想讲的内容:我简要说明了为什么中国艺术在完全通过想象能力理解、说明人生总的方面失败了,而欧洲艺术多少获得了成功。我探讨了我们人生与艺术的相对地位,后者是前者的反映,前者对后者负责。
我还列举了古希腊和文艺复兴的成就,来显示以完美的艺术形式出现的精神统一,这种艺术主要是人道主义的。我们的艺术也要这样。
我还冒然断言,关心人生才能关心艺术。所谓关心人生,我指的是有意识地揭示人性中固有的自然资源,利用一切机会将它们转化成有用的东西。换言之,我们必须有意识地培养自觉,有了这种自觉,存在于灵魂中的创造精神才能发挥效用。事实上,我们中很少有人敢说,“我已经完全认识了自己。”请记住,追求表现总会导致自我暴露和理解,而这常会令你吃惊。内在事物的揭示有赖于从外界事物吸收的思想中获得灵感和效力。在这一点上审美鉴赏十分重要,细腻的感情对于美的事物远比强烈的理智和品性重要、有效。只要努力追求艺术的激情,就会认识美和人生的价值。倘若《哈姆莱特》或《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没能打动你,这不能怪莎士比亚和雪莱。当一个指挥得法的贝多芬交响乐演奏高潮时,你仍不能心醉神迷,我看你最好去请耳科专家查查听觉器官是否出了毛病。客气地讲,如果《特里斯坦和依索尔德》不能扣动你的心弦,除非你不喜欢瓦格纳的风格,那你至少应该象逃避数学或体育一样感到丢尽了脸。如果你站在罗马或科隆大教堂的摩西像前不为所动,如果你从特纳、惠斯勒和马蒂斯的油画中只看到一大块漂亮的颜色,那你可以安然地说服自己,你所受的教育远不如你想的那么好。当你走过顺治门的内院,看到肃穆的古墙边精致陈列着一排绝妙的陶瓷艺术品,心下没有半点喜悦时,你最好放弃欣赏后期印象派大师如塞尚的打算,还是躺到安乐椅上去咒诅周围世界的丑陋吧。我当然不是说,我们每个人无须训练和了解,就能象个专业批评家似的即刻爱上欧洲艺术。相反,西方艺术及技巧所体现的根本思想,对普通东方人来说比较陌生,所以总令人迷惑不解。我想中国留学生中具有超于浅薄的肉体快乐之上的起码艺术感觉的人,甚至不足百分之一。但不要忘记,值得获取的东西往往难于得到。总之,是愚蠢的教育和呆板的习性使我们不能感受、欣赏到事物的原貌。扫清这些因素,你就能恢复审美直觉,也许这种直觉会因饥饿而变得热烈贪婪、敏锐透彻。然后,应把生活本身作为一件艺术品,或一个艺术问题来看。我们被赋予这尘俗的身体、大脑和心脏正如一个艺术家被赋予了绘画,雕刻的主题和场景。当我们将画笔或刻刀运用到已如愿掌握的物质材料上时,不该感到有种责任感吗?一块有限脆弱的材料,可能被一下毁掉,也可能变成一件美的杰作。正如意大利热情的诗人丹农里奥所说,只要我们负出努力,即使在这个世界,还是能把我们的生活变成美丽的寓言。达到善的最好途径是美;既然我们如此乐于追随希腊人的智慧,我们的审美直觉比起含糊不清的道德善感来,是一个更为安全、可信的最终标准。生活是件艺术品!所以,为最后的回顾作好准备。等你七十岁时,青春的红润变成难看的皱纹,甜美的声音变成老年沙哑的干咳,看你是否对用自己的双手塑造了丰富多彩的生涯感到欣慰。读读歌德之类伟大或次要点人物的传记,并以此为标准评估自己的一生,看看对照的结果。歌德伟大的一生不能不被认为是一件艺术品,一部杰作。至少不亚于罗马圣·彼得的杰作,他们的一生都充满了美的神秘和神秘的美。说到高尚、理智的人生的训诫和原则,我想最好还是再次引用沃尔特·裴特尔研究文艺复兴的著名论著《结论》中的话:
“哲学和思辨文化对人精神的贡献,是使它在敏锐、热情的观察中惊醒。每一时刻某种形式在手上或脸上变得完美;来自山峰海洋的某些声音比其他声音更迷人;某种热情、顿悟或理智兴奋对我们,对那一时刻,更真实,更迷人,更具魅力。感受本身而非感受的果实才是目的。在我们丰富多彩、富于戏剧性的人生中,脉搏跳动的次数是有限的。我们怎样才能在有限的脉搏跳动中,通过最敏感的知觉观察到所要看的一切呢?怎样才能最迅速地从一点到另一点,并总在生命力与其最纯能量凝结的焦点上出现呢?永远与这种热情的宝石般的火焰一起燃烧,保持这种令人迷狂的忘我境界,才是人生的成功。”
他又说:
“正如维克多·雨果所说:我们是罪人,都被判了死刑,但缓刑的期限不明确。我们都有一个期限,过了这个期限,世界不再记得我们了。有些人在倦怠,有些人在热情中度过这一期限,而最聪明的人,至少是在‘这世界的孩子’中最聪明,则是在艺术和歌声中度过一生。我们唯一的机会在于尽可能多地增加脉搏的跳动,以延长这一有限的时间。伟大的激情能带给我们复苏的生活感,爱的悲欢和热烈活动的各种形式,无论我们是否感兴趣,这些形式都会自然地来到我们许多人中间。但记住只能是激情,才真正使你收获复苏的意识的果实。诗的激情、美的渴望、为艺术而爱艺术,这里都蕴蓄着最高的智慧。艺术唤醒你时坦率直言,它只把最高的品质赋予稍纵即逝的人生瞬间,而且它仅为那些瞬间而来。”
(原英文标题为“Artand Life”,载《创造季刊》1922年一卷二期。)
就使打破了头,也还要持
我们灵魂的自由
照群众行为看起来,中国人是最残忍的民族。
照个人行为看起来,中国人大多数是最无耻的个人。
慈悲的真义是感觉人类应感觉的感觉,和有胆量来表现内动的同情。中国人只会在杀人场上听小热昏,决不会在法庭上贺喜判决无罪的刑犯;只想把洁白的人齐拉入混浊的水里,不会原谅拿人格的头颅去撞开地狱门的牺牲精神。只是“幸灾乐祸”,“投井下石”,不会冒一点子险去分肩他人为正义而奋斗的负担。
从前在历史上,我们似乎听见过有什么义呀侠呀,什么当仁不让,见义勇为的榜样呀,气节呀,廉洁呀,等等。如今呢,只听见神圣的职业者接受甜蜜的“冰炭敬”,磕拜寿祝福的响头,到处只见拍卖人格“贱卖灵魂”的招贴。这是革命最彰明的成绩,这是华族民国最动人的广告!
“无理想的民族必亡,”是一句不刊的真言。我们目前的社会政治走的只是卑污苟且的路,最不能容许的是理想,因为理想好比一面大镜子,若然摆在面前,一定照邮魑魅罔两〔魍魉〕的丑迹。莎士比亚的丑鬼卡立朋(Cal iban)有时在海水里照出自己的尊容,总是老羞成怒的。所以每次有理想主义的行为或人格出现,这卑污苟且的社会一定不能容忍;不放心。
我们从前是儒教国,所以从前理想人格的标准是智仁勇。现在不知道变成了什么国了,但目前最普通人格的通性,明明是愚暗残忍懦怯,正得一个反面。但是真理正义是永生不灭的圣火;也许有时遭被蒙盖掩翳罢了。大多数的人一天二十四点钟的时间内,何尝没有一刹那清明之气的回复?但是谁有胆量来想他自己的想,感觉他内动的感觉,表现他正义的行动呢?
蔡元培所以是个南边人说的“戆大”,愚不可及的一个书呆子,卑污苟且社会里的一个最不合时宜的理想者。所以他的话是没有人能懂的;他的行为是极少数人——如真有——敢表同情的;他的主张,他的理想,尤其是一盆飞旺的炭火,大家怕炙手,如何敢去抓呢?
“小人知进而不知退,”
“不忍为同流合污之苟安,”
“不合作主义,”
“为保持人格起见……”
“生平仅知是公道,从不以人为单位。”
这些话有多少人能懂,有多少人敢懂?
这样的一个理想者,非失败不可;因为理想者总是失败的。若然理想胜利,那就是卑污苟且的社会政治失败——那是一个过于奢侈的希望了。
有知识有胆量能感觉的男女同志,应该认明此番风潮是个道德问题,随便彭允彝京津各报如何淆惑,如何谣传,如何去牵涉政党,总不能掩没这风潮里面一点子理想的火星。要保全这点子小小的火星不灭,是我们的责任,是我们良心上的负担;我们应该积极同情这番拿人格头颅去撞开地狱门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