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家庭
前两个多月,有一位李博士来到我们学校,演讲"家庭与国家关系"。提到家庭的幸福和苦痛,与男子建设事业能力的影响,又引证许多中西古今的故实,说得痛快淋漓。当下我一面听,一面速记在一个本子上,完了会已到下午四点钟,我就回家去了。
路上车上,我还是看那本笔记。忽然听见有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叫我说:"姐姐!来我们家里坐坐。"抬头一看,已经走到舅母家门口,小表妹也正放学回来;往常我每回到舅母家,必定说一两段故事给她听,所以今天她看见我,一定要拉我进去。我想明天是星期日,今晚可以不预备功课,无妨在这里玩一会儿,就下了车,同她进去。
舅母在屋里做活,看见我进来,就放下针线,拉过一张椅子,叫我坐下。一面笑说:"今天难得你有工夫到这里来,家里的人都好么?功课忙不忙?"我也笑着答应一两句,还没有等到说完,就被小表妹拉到后院里葡萄架底下,叫我和她一同坐在椅子上,要我说故事。我一时实在想不起来,就笑说:"古典都说完了。只有今典你听不听?"她正要回答,忽然听见有小孩子啼哭的声音。我要乱她的注意,就问说:"妹妹!你听谁哭呢?"她回头向隔壁一望说:"是陈家的大宝哭呢,我们看一看去。"就拉我走到竹篱旁边,又指给我看说:
"这一个院子就是陈家,那个哭的孩子,就是大宝。"
舅母家和陈家的后院,只隔一个竹篱,本来篱笆上面攀缘着许多扁豆叶子,现在都枯落下来;表妹说是陈家的几个小孩子,把豆根拔去,因此只有几片的黄叶子挂在上面,看过去是清清楚楚的。
陈家的后院,对着篱笆,是一所厨房,里面看不清楚,只觉得墙壁被炊烟熏得很黑。外面门口,堆着许多什物,如破瓷盆之类。院子里晾着几件衣服。廊子上有三个老妈子,廊子底下有三个小男孩。不知道他们弟兄为什么打吵,那个大宝哭的很利害,他的两个弟弟也不理他,只管坐在地下,抓土捏小泥人玩耍。那几个老妈子也咕咕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
表妹悄悄地对我说:"他们老妈子真可笑,各人护着各人的少爷,因此也常常打吵。"
这时候陈太太从屋里出来,挽着一把头发,拖着鞋子,睡眼惺忪,容貌倒还美丽,只是带着十分娇情的神气。一出来就问大宝说:"你哭什么?"同时那两个老妈子把那两个小男孩抱走,大宝一面指着他们说:"他们欺负我,不许我玩! "陈太太啐了一声:"这一点事也值得这样哭,李妈也不劝一劝! "
李妈低着头不知道说些什么,陈太太一面坐下,一面摆手说:
"不用说了,横竖你们都是不管事的,我花钱雇你们来作什么,难道是叫你们帮着他们打架么?"说着就从袋里抓出一把铜子给了大宝说:"你拿了去跟李妈上街玩去罢,哭的我心里不耐烦,不许哭了! "大宝接了铜子,擦了眼泪,就跟李妈出去了。
陈太太回头叫王妈,就又有一个老妈子,拿着梳头匣子,从屋里出来,替她梳头。当我注意陈太太的时候,表妹忽然笑了,拉我的衣服,小声说:"姐姐!看大宝一手的泥,都抹到脸上去了! "
过一会子,陈太太梳完了头。正在洗脸的时候,听见前面屋里电话的铃响。王妈去接了,出来说:"太太,高家来催了,打牌的客都来齐了。"陈太太一面擦粉,一面说:"你说我就来。"随后也就进去。
我看得忘了神,还只管站着,表妹说:"他们都走了,我们走罢。"我摇手说:"再等一会儿,你不要忙! "
十分钟以后。陈太太打扮得珠围翠绕的出来,走到厨房门口,右手扶在门框上,对厨房里的老妈说:"高家催得紧,我不吃晚饭了,他们都不在家,老爷回来,你告诉一声儿。"
说完了就转过前面去。
我正要转身,舅母从前面来了,拿着一把扇子,笑着说:
"你们原来在这里,树荫底下比前院凉快。"我答应着,一面一同坐下说些闲话。
忽然听有皮鞋的声音,穿过陈太太屋里,来到后面廊子上。表妹悄声对我说:"这就是陈先生。"只听见陈先生问道:
"刘妈,太太呢?"刘妈从厨房里出来说:"太太刚到高家去了。"
陈先生半天不言语。过一会儿又问道:"少爷们呢?"刘妈说:
"上街玩去了。"陈先生急了,说:"快去叫他们回来。天都黑了还不回家。而且这街市也不是玩的去处。"
刘妈去了半天,不见回来。陈先生在廊子上踱来踱去,微微的叹气,一会子又坐下。点上雪茄,手里拿着报纸,却抬头望天凝神深思。
又过了一会儿,仍不见他们回来,陈先生猛然站起来,扔了雪茄,戴上帽子,拿着手杖径自走了。
表妹笑说:"陈先生又生气走了。昨天陈先生和陈太太拌嘴,说陈太太不像一个当家人,成天里不在家,他们争辩以后,各自走了。他们的李妈说,他们拌嘴不止一次了。"
舅母说:"人家的事情,你管他作什么,小孩子家,不许说人! "表妹笑着说:"谁管他们的事,不过学舌给表姊听听。"
舅母说:"陈先生真也特别,陈太太并没有什么大不好的地方,待人很和气,不过年轻贪玩,家政自然就散漫一点,这也是小事,何必常常动气! "
谈了一会儿,我一看表,已经七点半,车还在外面等着,就辞了舅母,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起,梳洗完了,母亲对我说:"自从三哥来到北京,你还没有去看看,昨天上午亚茜来了,请你今天去呢。"――三哥是我的叔伯哥哥,亚茜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三嫂。我在中学的时候,她就在大学第四年级,虽只同学一年,感情很厚,所以叫惯了名字,便不改口。我很愿意去看看他们,午饭以后就坐车去了。
他们住的那条街上很是清静,都是书店和学堂。到了门口,我按了铃,一个老妈出来,很干净伶俐的样子,含笑的问我:"姓什么?找谁?"我还没有答应,亚茜已经从里面出来,我们见面,喜欢的了不得,拉着手一同进去。六年不见,亚茜更显得和蔼静穆了,但是那活泼的态度,仍然没有改变。
院子里栽了好些花,很长的一条小径,从青草地上穿到台阶底下。上了廊子,就看见苇帘的后面藤椅上,一个小男孩在那里摆积木玩。漆黑的眼睛,绯红的腮颊,不问而知是闻名未曾见面的侄儿小峻了。
亚茜笑说:"小峻,这位是姑姑。"他笑着鞠了一躬,自己觉得很不自然,便回过头去,仍玩他的积木,口中微微的唱歌。进到中间的屋子,窗外绿荫遮满,几张洋式的椅桌,一座钢琴,几件古玩,几盆花草,几张图画和照片,错错落落的点缀得非常静雅。右边一个门开着,里面几张书橱,垒着满满的中西书籍。三哥坐在书桌旁边正写着字,对面的一张椅子,似乎是亚茜坐的。我走了进去,三哥站起来,笑着说:
"今天礼拜! "我道:"是的,三哥为何这样忙?"三哥说:"何尝是忙,不过我同亚茜翻译了一本书,已经快完了,今天闲着,又拿出来消遣。"我低头一看,桌上对面有两本书,一本是原文,一本是三哥口述亚茜笔记的,字迹很草率,也有一两处改抹的痕迹。在桌子的那一边,还垒着几本也都是亚茜的字迹,是已经翻译完了的。
亚茜微微笑说,"我那里配翻译书,不过借此多学一点英文就是了。"我说:"正合了梁任公先生的一句诗"红袖添香对译书"了。"大家一笑。
三哥又唤小峻进来。我拉着他的手,和他说话,觉得他应对很聪明,又知道他是幼稚生,便请他唱歌。他只笑着看着亚茜。亚茜说:"你唱罢,姑姑爱听的。"他便唱了一节,声音很响亮,字句也很清楚,他唱完了,我们一齐拍手。
随后,我又同亚茜去参观他们的家庭,觉得处处都很洁净规则,在我目中,可以算是第一了。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三哥出门去访朋友,小峻也自去睡午觉。我们便出来,坐在廊子上,微微的风,送着一阵一阵的花香。亚茜一面织着小峻的袜子,一面和我谈话。一会儿三哥回来了,小峻也醒了,我们又在一处游玩。夕阳西下,一抹晚霞,映着那灿烂的花,青绿的草,这院子里,好像一个小乐园。
晚餐的菜肴,是亚茜整治的,很是可口。我们一面用饭,一面望着窗外,小峻已经先吃过了,正在廊下捧着沙土,堆起几座小塔。
门铃响了几声,老妈子进来说:"陈先生来见。"三哥看了名片,便对亚茜说:"我还没有吃完饭,请我们的小招待员去领他进来罢。"亚茜站起来唤道,"小招待员,有客来了! "
小峻抬起头来说:"妈妈,我不去,我正盖塔呢! "亚茜笑着说:"这样,我们往后就不请你当招待员了。"小峻立刻站起来说:"我去,我去。"一面抖去手上的尘土,一面跑了出去。
陈先生和小峻连说带笑的一同进入客室,――原来这位就是住在舅母隔壁的陈先生――这时三哥出去了,小峻便进来。天色渐渐的黑暗,亚茜捻亮了电灯,对我说:"请你替我说几段故事给小峻听。我要去算帐了。"说完了便出去。
我说着"三只熊"的故事,小峻听得很高兴,同时我觉得他有点倦意,一看手表,已经八点了。我说:"小峻,睡觉去罢。"他揉一揉眼睛,站了起来,我拉着他的手,一同进入卧室。
他的卧房实在有趣,一色的小床小家具,小玻璃柜子里排着各种的玩具,墙上挂着各种的图画,和他自己所画的剪的花鸟人物。
他换了睡衣,上了小床,便说:"姑姑,出去罢,明天见。"
我说:"你要灯不要?"他摇一摇头,我把灯捻下去,自己就出来了。
亚茜独坐在台阶上,看见我出来,笑着点一点头。我说:
"小峻真是胆子大,一个人在屋里也不害怕,而且也不怕黑。"
亚茜笑说:"我从来不说那些神怪悲惨的故事,去刺激他的娇嫩的脑筋。就是天黑,他也知道那黑暗的原因,自然不懂得什么叫做害怕了。"
我也坐下,看着对面客室里的灯光很亮,谈话的声音很高。这时亚茜又被老妈子叫去了,我不知不觉的就注意到他们的谈话上面去。
只听得三哥说:"我们在英国留学的时候,觉得你很不是自暴自弃的一个人,为何现在有了这好闲纵酒的习惯?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希望是什么,你难道都忘了么?"陈先生的声音很低说:"这个时势,不游玩,不拚酒,还要做什么,难道英雄有用武之地么?"三哥叹了一口气说:"这话自是有理,这个时势,就有满腔的热血,也没处去洒,实在使人灰心。但是大英雄,当以赤手挽时势,不可为时势所挽。你自己先把根基弄坏了,将来就有用武之地,也不能做个大英雄,岂不是自暴自弃?"
这时陈先生似乎是站起来,高大的影子,不住的在窗前摇漾,过了一会说:"也难怪你说这样的话,因为你有快乐,就有希望。不像我没有快乐,所以就觉得前途非常的黑暗了! "
这时陈先生的声音里,满含愤激悲惨。
三哥说:"这又奇怪了,我们一同毕业,一同留学,一同回国。要论职位,你还比我高些,薪俸也比我多些,至于素志不偿,是彼此一样的,为何我就有快乐,你就没有快乐呢?"
陈先生就问道:"你的家庭什么样子?我的家庭什么样子?"三哥便不言语。陈先生冷笑说:"大概你也明白我回国以前的目的和希望,都受了大打击,已经灰了一半的心,并且在公事房终日闲坐,已经十分不耐烦。好容易回到家里,又看见那凌乱无章的家政,儿啼女哭的声音,真是加上我百倍的不痛快。我内人是个宦家小姐,一切的家庭管理法都不知道,天天只出去应酬宴会,孩子们也没有教育,下人们更是无所不至。我屡次的劝她,她总是不听,并且说我"不尊重女权"、"不平等"、"不放任"种种误会的话。我也曾决意不去难为她,只自己独力的整理改良。无奈我连米盐的价钱都不知道,并且也不能终日坐在家里,只得听其自然。因此经济上一天比一天困难,儿女也一天比一天放纵,更逼得我不得不出去了!既出去了,又不得不寻那剧场酒馆热闹喧嚣的地方,想以猛烈的刺激,来冲散心中的烦恼。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不知不觉的就成了习惯。每回到酒馆的灯灭了,剧场的人散了;更深夜静,踽踽归来的时候,何尝不觉得这些事不是我陈华民所应当做的?然而咳!峻哥呵!你要救救我才好! "这时已经听见陈先生呜咽的声音。三哥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门铃又响了,老妈进来说我的车子来接我了,便进去告辞了亚茜,坐车回家。
两个月的暑假又过去了,头一天上学从舅母家经过的时候,忽然看见陈宅门口贴着"吉屋招租"的招贴。
放学回来刚到门口,三哥也来了,衣襟上缀着一朵白纸花,脸上满含着凄惶的颜色,我很觉得惊讶,也不敢问,彼此招呼着一同进去。
母亲不住的问三哥:"亚茜和小峻都好吗?为什么不来玩玩?"这时三哥脸上才转了笑容,一面把那朵白纸花摘下来,扔在字纸篮里。
母亲说:"亚茜太过于精明强干了,大事小事,都要自己亲手去做,我看她实在太忙。但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有一毫勉强慌急的态度,匆忙忧倦的神色,总是喜喜欢欢从从容容的。这个孩子,实在可爱! "三哥说:"现在用了一个老妈,有了帮手了,本来亚茜的意思还不要用。我想一切的粗活,和小峻上学放学路上的照应,亚茜一个人是决然做不到的。并且我们中国人的生活程度还低,雇用一个下人,于经济上没有什么出入,因此就雇了这个老妈,不过在粗活上,受亚茜的指挥,并且亚茜每天晚上还教她念字片和《百家姓》,现在名片上的姓名和帐上的字,也差不多认得一多半了。"
我想起了一件事,便说:"是了,那一天陈先生来见,给她名片,她就知道是姓陈。我很觉得奇怪,却不知是亚茜的学生。"
三哥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陈华民死了,今天开吊,我刚从那里回来。"――我才晓得那朵白纸花的来历,和三哥脸色不好的缘故――母亲说:"是不是留学的那个陈华民?"三哥说:"是。"母亲说:"真是奇怪,象他那么一个英俊的青年,也会死了,莫非是时症?"三哥说:"哪里是时症,不过因为他这个人,太聪明了,他的目的希望,也太过于远大。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养精蓄锐的,满想着一回国,立刻要把中国旋转过来。谁知回国以后,政府只给他一名差遣员的缺,受了一月二百块钱无功的俸禄,他已经灰了一大半的心了。他的家庭又不能使他快乐,他就天天的拚酒,那一天他到我家里去,吓了我一大跳。从前那种可敬可爱的精神态度,都不知丢在哪里去了,头也垂了,眼光也散了,身体也虚弱了,我十分的伤心,就恐怕不大好,因此劝他常常到我家里来谈谈解闷,不要再拚酒了,他也不听。并且说:"感谢你的盛意,不过我一到你家,看见你的儿女和你的家庭生活,相形之下,更使我心中难过,不如"以下也没说什么,只有哭泣,我也陪了许多眼泪。以后我觉得他的身子,一天一天的软弱下去,便勉强他一同去到一个德国大夫那里去察验身体。大夫说他已得了第三期肺病,恐怕不容易治好。我更是担心,勉强他在医院住下,慢慢的治疗,我也天天去看望他。谁知上礼拜一晚上,我去看他就是末一次了。"说到这里,三哥的声音颤动得很厉害,就不再往下说。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可惜可惜!听说他的才干和学问,连英国的学生都很妒羡的。"三哥点一点头,也没有说什么。
这时我想起陈太太来了,我问:"陈先生的家眷呢?"三哥说:"要回到南边去了。听说她的经济很拮据,债务也不能清理,孩子又小,将来不知怎么过活! "母亲说:"总是她没有受过学校的教育,否则也可以自立。不过她的娘家很有钱,她总不至于十分吃苦。"三哥微笑说:"靠弟兄总不如靠自己! "
三哥坐一会儿,便回去了,我送他到门口,自己回来,心中很有感慨。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看,却是上学期的笔记,末页便是李博士的演说,内中的话就是论到家庭的幸福和苦痛,与男子建设事业能力的影响。
署名:冰心女士,后收入小说集《去国》,北新书局1933年10月初版。
斯人独憔悴
一个黄昏,一片极目无际茸茸的青草,映着半天的晚霞,恰如一幅图画。忽然一缕黑烟,津浦路的晚车,从地平线边蜿蜒而来。
头等车上,凭窗立着一个少年。年纪约有十七八岁。学生打扮,眉目很英秀,只是神色非常的沉寂,似乎有重大的忧虑,压在眉端。他注目望着这一片平原,却不像是看玩景色,一会儿微微的叹口气,猛然将手中拿着的一张印刷品,撕得粉碎,扬在窗外,口中微吟道:"安邦治国平天下,自有周公孔圣人。"
站在背后的刘贵,轻轻的说道:"二少爷,窗口风大,不要尽着站在那里! "他回头一看,便坐了下去,脸上仍显着极其无聊。刘贵递过一张报纸来,他摇一摇头,却仍旧站起来,凭在窗口。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火车渐渐的走近天津,这二少爷的颜色,也渐渐的沉寂。车到了站,刘贵跟着下了车,走出站外,便有一辆汽车,等着他们。呜呜的响声,又送他们到家了。
家门口停着四五辆汽车,门楣上的电灯,照耀得明如白昼。两个兵丁,倚着枪站在灯下,看见二少爷来了,赶紧立正。他略一点头,一直走了进去。
客厅里边有打牌说笑的声音,五六个仆役,出来进去的伺候着。二少爷从门外经过的时候,他们都笑着请了安,他却皱着眉,摇一摇头,不叫他们声响,悄悄的走进里院去。
他姊姊颖贞,正在自己屋里灯下看书。东厢房里,也有妇女们打牌喧笑的声音。
他走进颖贞屋里,颖贞听见帘子响,回过头来,一看,连忙站起来,说:"颖石,你回来了,颖铭呢?"颖石说:"铭哥被我们学校的干事部留下了,因为他是个重要的人物。"颖贞皱眉道:"你见过父亲没有?"颖石道:"没有,父亲打着牌,我没敢惊动。"颖贞似乎要说什么,看着他弟弟的脸,却又咽住 。
这时化卿先生从外面进来,叫道:"颖贞,他们回来了么?"
颖贞连忙应道:"石弟回来了,在屋里呢。"一面把颖石推出去。颖石慌忙走出廊外,迎着父亲,请了一个木强不灵的安。
化卿看了颖石一眼,问:"你哥哥呢?"颖石吞吞吐吐的答应道:"铭哥病了,不能回来,在医院里住着呢。"化卿咄的一声道:"胡说!你们在南京做了什么代表了,难道我不晓得! "
颖石也不敢做声,跟着父亲进来。化卿一面坐下,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掷给颖石道:"你自己看罢! "颖石两手颤动着,拿起信来。原来是他们校长给他父亲的信,说他们两个都在学生会里,做什么代表和干事,恐怕他们是年幼无知,受人胁诱;请他父亲叫他们回来,免得将来惩戒的时候,玉石俱焚,有碍情面,等等的话。颖石看完了,低着头也不言语。化卿冷笑说:"还有什么可辩的么?"颖石道:"这是校长他自己误会,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因为近来青岛的问题,很是紧急,国民却仍然沉睡不醒。我们很觉得悲痛,便出去给他们演讲,并劝人购买国货,盼望他们一齐醒悟过来,鼓起民气,可以做政府的后援。这并不是作奸犯科"化卿道:"你瞒得过我,却瞒不过校长,他同我是老朋友,并且你们去的时候,我还托他照应,他自然得告诉我的。
我只恨你们不学好,离了我的眼,便将我所嘱咐的话,忘在九霄云外,和那些血气之徒,连在一起,便想犯上作乱,我真不愿意有这样伟人英雄的儿子! "颖石听着,急得脸都红了,眼泪在眼圈里乱转,过一会子说:"父亲不要误会!我们的同学,也不是血气之徒,不过国家危险的时候,我们都是国民一分子,自然都有一分热肠。并且这爱国运动,绝对没有一点暴乱的行为,极其光明正大;中外人士,都很赞美的。至于说我们要做英雄伟人,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学生们,在外面运动的多着呢,他们的才干,胜过我们百倍,就是有伟人英雄的头衔,也轮不到"这时颖石脸上火热,眼泪也干了,目光奕奕的一直说下去。颖贞看见她兄弟热血喷薄,改了常态,话语渐渐的激烈起来,恐怕要惹父亲的盛怒,十分的担心着急,便对他使个眼色
忽然一声桌子响,茶杯花瓶都摔在地下,跌得粉碎。化卿先生脸都气黄了,站了起来,喝道:"好!好!率性和我辩驳起来了!这样小小的年纪,便眼里没有父亲了,这还了得! "
颖贞惊呆了。颖石退到屋角,手足都吓得冰冷。厢房里的姨娘们,听见化卿声色俱厉,都搁下牌,站在廊外,悄悄的听着。
化卿道:"你们是国民一分子,难道政府里面,都是外国人?若没有学生出来爱国,恐怕中国早就灭亡了!照此说来,亏得我有你们两个爱国的儿子,否则我竟是民国的罪人了! "
颖贞看父亲气到这个地步,慢慢地走过来,想解劝一两句。化卿又说道:"要论到青岛的事情,日本从德国手里夺过的时候,我们中国还是中立国的地位,论理应该归与他们。况且他们还说和我们共同管理,总算是仁至义尽的了!现在我们政府里一切的用款,那一项不是和他们借来的?像这样缓急相通的朋友,难道便可以随随便便的得罪了?眼看着这交情便要被你们闹糟了,日本兵来的时候,横竖你们也只是后退,仍是政府去承当。你这会儿也不言语了,你自己想一想,你们做的事合理不合理?是不是以怨报德?是不是不顾大局?"颖石低着头,眼泪又滚了下来。
化卿便一叠连声叫刘贵,刘贵慌忙答应着,垂着手站在帘外。化卿骂道:"无用的东西!我叫你去接他们,为何只接回一个来?难道他的话可听,我的话不可听么?"刘贵也不敢答应。化卿又说:"明天早车你再走一遭,你告诉大少爷说,要是再不回来,就永远不必回家了。"刘贵应了几声"是",慢慢的退了出去。
四姨娘走了进来,笑着说:"二少爷年纪小,老爷也不必和他生气了,外头还有客坐着呢。"一面又问颖石说:"少爷穿得这样单薄,不觉得冷么?"化卿便上下打量了颖石一番,冷笑说:"率性连白鞋白帽,都穿戴起来,这便是"无父无君"的证据了! "
一个仆人进来说:"王老爷要回去了。"化卿方站起走出,姨娘们也慢慢的自去打牌,屋里又只剩姊弟二人。
颖贞叹了一口气,叫:"张妈,将地下打扫了,再吩咐厨房开一桌饭来,二少爷还没有吃饭呢。"张妈在外面答应着。
颖石摇手说:"不用了。"一面说:"哥哥真个在医院里,这一两天恐怕还不能回来。"颖贞道:"你刚才不是说被干事部留下么?"颖石说:"这不过是一半的缘由,上礼拜六他们那一队出去演讲,被军队围住,一定不叫开讲。哥哥上去和他们讲理,说得慷慨激昂。听的人愈聚愈多,都大呼拍手。那排长恼羞成怒,拿着枪头的刺刀,向哥哥的手臂上扎了一下,当下哥哥便昏倒了。那时"颖石说到这里,已经哭得哽咽难言。颖贞也哭了,便说:"唉,是真"颖石哭着应道:"可不是真的么?"
明天一清早,刘贵就到里院问道:"张姐,你问问大小姐有什么话吩咐没有。我要走了。"张妈进去回了,颖贞隔着玻璃窗说:"你告诉大少爷,千万快快的回来,也千万不要穿白帆布鞋子,省得老爷又要动气。"
两天以后,颖铭也回来了,穿着白官纱衫,青纱马褂,脚底下是白袜子,青缎鞋,戴着一顶小帽,更显得面色惨白。进院的时候,姊姊和弟弟,都坐在廊子上,逗小狗儿玩。颖石看见哥哥这样打扮着回来,不禁好笑,又觉得十分伤心,含着眼泪,站起来点一点头。颖铭反微微的惨笑。姊姊也没说什么,只往东厢房努一努嘴。颖铭会意,便伸了一伸舌头,笑了一笑,恭恭敬敬的进去。
化卿正卧在床上吞云吐雾,四姨娘坐在一旁,陪着说话。
颖铭进去了,化卿连正眼也不看,仍旧不住的抽烟。颖铭不敢言语,只垂手站在一旁,等到化卿慢慢的坐起来,方才过去请了安。化卿道:"你也肯回来了么?我以为你是"国尔忘家"的了! "颖铭红了脸道:"孩儿实在是病着,不然"化卿冷笑了几声,方要说话。四姨娘正在那里烧烟,看见化卿颜色又变了,便连忙坐起来,说:"得了!前两天就为着什么"青岛""白岛"的事,和二少爷生气,把小姐屋里的东西都摔了,自己还气得头痛两天,今天才好了,又来找事。他两个都已经回来了,就算了,何必又生这多余的气?"一面又回头对颖铭说:"大少爷,你先出去歇歇罢,我已经吩咐厨房里,替你预备下饭了。"化卿听了四姨娘一篇的话,便也不再说什么,就从四姨娘手里,接过烟枪来,一面卧下。颖铭看见他父亲的怒气,已经被四姨娘压了下去,便悄悄的退了出来,径到颖贞屋里。
颖贞问道:"铭弟,你的伤好了么?"颖铭望了一望窗外,便卷起袖子来,臂上的绷带裹得很厚,也隐隐的现出血迹。颖贞满心的不忍,便道:"快放下来罢!省得招了风要肿起来。"
颖石问:"哥哥,现在还痛不痛?"颖铭一面放下袖子,一面笑道:"我要是怕痛,当初也不肯出去了! "颖贞问道:"现在你们干事部里的情形怎么样?你的缺有人替了么?"颖铭道:
"刘贵来了,告诉我父亲和石弟生气的光景,以及父亲和你吩咐我的话,我哪里还敢逗留,赶紧收拾了回来。他们原是再三的不肯,我只得将家里的情形告诉了,他们也只得放我走。
至于他们进行的手续,也都和别的学校大同小异的。"颖石道:
"你还算侥幸,只可怜我当了先锋,冒冒失失的正碰在气头上。
那天晚上的光景,真是从我有生以来,也没有捱过这样的骂!唉,处在这样黑暗的家庭,还有什么可说的,中国空生了我这个人了。"说着便滴下泪来。颖贞道:"都是你们校长给送了信,否则也不至于被父亲知道。其实我在学校里,也办了不少的事。不过在父亲面前,总是附和他的意见,父亲便拿我当做好人,因此也不拦阻我去上学。"说到此处,颖铭不禁好笑。
颖铭的行李到了,化卿便亲自出来逐样的翻检,看见书籍堆里有好几束的印刷品,并各种的杂志;化卿略一过目,便都撕了,登时满院里纸花乱飞。颖铭颖石在窗内看见,也不敢出来,只急得悄悄的跺脚,低声对颖贞说:"姊姊!你出去救一救罢! "颖贞便出来,对化卿陪笑说:"不用父亲费力了,等我来检看罢。天都黑了,你老人家眼花,回头把讲义也撕了,岂不可惜。"一面便弯腰去检点,化卿才慢慢的走开。
他们弟兄二人,仍旧住在当初的小院里,度那百无聊赖的光阴。书房里虽然也垒着满满的书,却都是制艺、策论和古文、唐诗等等。所看的报纸,也只有《公言报》一种,连消遣的材料都没有了。至于学校里朋友的交际和通信,是一律在禁止之列。颖石生性本来是活泼的,加以这些日子,在学校内很是自由,忽然关在家内,便觉得非常的不惯,背地里咳声叹气。闷来便拿起笔乱写些白话文章,写完又不敢留着,便又自己撕了,撕了又写,天天这样。颖铭是一个沉默的人,也不显出失意的样子,每天临几张字帖,读几遍唐诗,自己在小院子里,浇花种竹,率性连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起来。有时他们也和几个姨娘一处打牌,但是他们所最以为快乐的事情,便是和姊姊颖贞,三人在一块儿,谈话解闷。
化卿的气,也渐渐的平了,看见他们三人,这些日子,倒是很循规蹈矩的,心中便也喜欢;无形中便把限制的条件,松了一点。
有一天,颖铭替父亲去应酬一个饭局,回来便悄悄的对颖贞说:"姊姊,今天我在道上,遇见我们学校干事部里的几个同学,都骑着自行车,带着几卷的印刷品,在街上走。我奇怪他们为何都来到天津,想是请愿团中也有他们,当下也不及打个招呼,汽车便走过去了。"颖石听了便说:"他们为什么不来这里,告诉我们一点学校里的消息?想是以为我们现在不热心了,便不理我们了,唉,真是委屈! "说着觉得十分激切。颖贞微笑道:"这事我却不赞成。"颖石便问道:"为什么不赞成?"颖贞道:"外交内政的问题,先不必说。看他们请愿的条件,哪一条是办得到的?就是都办得到,政府也决然不肯应许,恐怕启学生干政之渐。这样日久天长的做下去,不过多住几回警察厅,并且两方面都用柔软的办法,回数多了,也都觉得无意思,不但没有结果,也不能下台。我劝你们秋季上学以后,还是做一点切实的事情,颖铭,你看怎样?"颖铭点一点头,也不说什么。颖石本来没有成见,便也赞成兄姊的意思。
一个礼拜以后,南京学堂来了一封公函,报告开学的日期。弟兄二人,都喜欢得吃不下饭去,都催着颖贞去和父亲要了学费,便好动身。颖贞去说时,化卿却道:"不必去了,现在这风潮还没有平息,将来还要捣乱。我已经把他两个人都补了办事员,先做几年事,定一定性子。求学一节,日后再议罢!"颖贞呆了一呆,便说:"他们的学问和阅历,都还不够办事的资格,倘若"化卿摇头道:"不要紧的,哪里便用得着他们去办事?就是办事上有一差二错,有我在还怕什么!"颖贞知道难以进言,坐了一会,便出来了。
走到院子里,心中很是游移不决,恐怕他们听见了,一定要难受。正要转身进来,只见刘贵在院门口,探了一探头,便走近前说:"大少爷说,叫我看小姐出来了,便请过那院去。"
颖贞只得过来。颖石迎着姊姊,伸手道:"钞票呢?"颖贞微微的笑了一笑,一面走进屋里坐下,慢慢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兄弟二人听完了,都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颖石忍不住哭倒在床上道:"难道我们连求学的希望都绝了么?"颖铭眼圈也红了,便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仍旧坐下。颖贞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坐了半天,便默默的出来,心中非常的难过,只得自己在屋里弹琴散闷。等到黄昏,还不见他们出来,便悄悄的走到他们院里,从窗外往里看时,颖石蒙着头,在床上躺着,想是睡着了。颖铭斜倚在一张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唐诗"心不在焉"的只管往下吟哦。到了"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似乎有了感触,便来回的念了几遍。颖贞便不进去,自己又悄悄的回来,走到小院的门口,还听见颖铭低徊欲绝的吟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伴!"
(后收入小说集《去国》。)
去国
英士独自一人凭在船头阑干上,正在神思飞越的时候。一轮明月,照着太平洋浩浩无边的水,一片晶莹朗澈。船不住的往前走着,船头的浪花,溅卷如雪。舱面上还有许多的旅客,三三两两的坐立谈话,或是唱歌。
他心中都被快乐和希望充满了,回想八年以前,十七岁的时候,父亲朱衡从美国来了一封信,叫他跟着自己的一位朋友,来美国预备学习土木工程,他喜欢得什么似的。他年纪虽小,志气极大,当下也没有一点的犹豫留恋,便辞了母亲和八岁的小妹妹,乘风破浪的去到新大陆。
那时还是宣统三年九月,他正走到太平洋的中央,便听得国内已经起了革命。朱衡本是革命党中的重要分子,得了党中的命令,便立刻回到中国。英士绕了半个地球,也没有拜见他的父亲,只由他父亲的朋友,替他安顿清楚,他便独自在美国留学了七年。
年限满了,课程也完毕了,他的才干和思想,本来是很超绝的,他自己又肯用功,因此毕业的成绩,是全班的第一,师友们都是十分夸羡,他自己也喜欢的了不得。毕业后不及两个礼拜,便赶紧收拾了,回到祖国。
这时他在船上回头看了一看,便坐下,背靠在阑干上,口里微微的唱着国歌。心想:"中国已经改成民国了,虽然共和的程度还是幼稚,但是从报纸上看见说袁世凯想做皇帝,失败了一次,宣统复辟,又失败了一次,可见民气是很有希望的。以我这样的少年,回到少年时代大有作为的中国,正合了"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那两句话。我何幸是一个少年,又何幸生在少我英士离着你们一天一天的近了。"
想到这里,不禁微笑着站了起来,在舱面上走来走去,脑中生了无数的幻像,头一件事就想到慈爱的父母,虽然那温煦的慈颜,时时涌现目前,但是现在也许增了老态。他们看见了八年远游的爱子,不知要怎样的得意喜欢! "娇小的妹妹,当我离家的时候,她送我上船,含泪拉着我的手说了"再见",就伏在母亲怀里哭了,我本来是一点没有留恋的,那时也不禁落了几点的热泪。船开了以后,还看见她和母亲,站在码头上,扬着手巾,过了几分钟,她的影儿,才模模糊糊的看不见了。这件事是我常常想起的,今年她已经――十五――十六了,想是已经长成了一个聪明美丽的女郎,我现在回去了,不知她还认得我不呢?――还有几个意气相投的同学小友,现在也不知道他们都建树了什么事业?"
他脑中的幻像,顷刻万变,直到明月走到天中,舱面上玩月的旅客,都散尽了。他也觉得海风锐厉,不可少留,才慢慢的下来,回到自己房里,去做那"祖国庄严"的梦。
两个礼拜以后,英士提着两个皮包,一步一步的向着家门走着,淡烟暮霭里,看见他家墙内几株柳树后的白石楼屋,从绿色的窗帘里,隐隐的透出灯光,好象有人影在窗前摇漾。
他不禁乐极,又有一点心怯!走近门口,按一按门铃,有一个不相识的仆人,走出来开了门,上下打量了英士一番,要问又不敢问。英士不禁失笑,这时有一个老妈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看见英士,便走近前来,喜得眉开眼笑道:"这不是大少爷么?"英士认出她是妹妹芳士的奶娘,也喜欢的了不得;便道:"原来是吴妈,老爷太太都在家么?"一面便将皮包递与仆人,一同走了进去,吴妈道:"老爷太太都在楼上呢,盼得眼都花了。"英士笑了一笑,便问道:"芳姑娘呢?"吴妈道:
"芳姑娘还在学堂里,听说她们今天赛网球,所以回来得晚些。"一面说着便上了楼,朱衡和他的夫人,都站在梯口,英士上前鞠了躬,彼此都喜欢得不知说什么好。进到屋里,一同坐下,吴妈打上洗脸水,便在一旁看着。夫人道,"英士!
你是几时动身的,怎么也不告诉一声儿,芳士还想写信去问。"
英士一面洗脸,一面笑道,"我完了事,立刻就回来,用不着写信。就是写信,我也是和信同时到的。"朱衡问道:"我那几位朋友都好么?"英士说:"都好,吴先生和李先生还送我上了船,他叫我替他们问你二位老人家好。他们还说请父亲过年到美国去游历,他们都很想望父亲的风采。"朱衡笑了一笑。
这时吴妈笑着对夫人说:"太太!看英哥去了这几年,比老爷还高了,真是长的快。"夫人也笑着望着英士。英士笑道:
"我和美国的同学比起来,还不算是很高的! "
仆人上来问道:"晚饭的时候到了,等不等芳姑?"吴妈说:"不必等了,少爷还没有吃饭呢! "说着他们便一齐下楼去,吃过了饭,就在对面客室里,谈些别后数年来的事情。
英士便问父亲道:"现在国内的事情怎么样呢?"朱衡笑了一笑,道:"你看报纸就知道了。"英士又道:"关于铁路的事业,是不是积极进行呢?"朱衡说:"没有款项,拿什么去进行!现在国库空虚如洗,动不动就是借款。南北两方,言战的时候,金钱都用在硝烟弹雨里,言和的时候,又全用在应酬疏通里,花钱如同流水一般,哪里还有工夫去论路政?"
英士呆了一呆,说:"别的事业呢?"朱衡道:"自然也都如此了! "夫人笑对英士说:"你何必如此着急?有了才学,不怕无事可做,政府里虽然现在是穷得很,总不至于长久如此的,况且现在工商界上,也有许多可做的事业,不是一定只看着政府"英士口里答应着,心中却有一点失望,便又谈到别的事情上去。
这时听得外面院子里,有说笑的声音。夫人望了一望窗外,便道:"芳士回来了! "英士便站起来,要走出去,芳士已经到了客室的门口,刚掀开帘子,猛然看见英士,觉得眼生,又要缩回去,夫人笑着唤道:"芳士!你哥哥回来了。"芳士才笑着进来,和英士点一点头,似乎有一点不好意思,便走近母亲身旁。英士看见他妹妹手里拿着一个球拍,脚下穿着白帆布的橡皮底球鞋,身上是白衣青裙,打扮得非常素淡,精神却非常活泼,并且儿时的面庞,还可以依稀认出。便笑着问道:"妹妹!你们今天赛球么?"芳士道:"是的。"回头又对夫人说:"妈妈!今天还是我们这边胜了,他们说明天还要决最后的胜负呢! "朱衡笑道,"是了!成天里只玩球,你哥哥回来,你又有了球伴了。"芳士说,"哥哥也会打球么?"
英士说,"我打得不好。"芳士道:"不要紧的,天还没有大黑,我们等一会儿再打球去。"说着,他兄妹两人,果然同向球场去了。屋里只剩了朱衡和夫人。
夫人笑道,"英士刚从外国回来,兴兴头头的,你何必尽说那些败兴的话,我看他似乎有一点失望。"朱衡道,"这些都是实话,他以后都要知道的,何必瞒他呢?"夫人道:"我看你近来的言论和思想,都非常的悲观,和从前大不相同,这是什么原故呢?"
这时朱衡忽然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叹了一口气,对夫人说:"自从我十八岁父亲死了以后,我便入了当时所叫做"同盟会"的。成天里废寝忘食,奔走国事,我父亲遗下的数十万家财,被我花去大半。乡里戚党,都把我看作败子狂徒,又加以我也在通缉之列,都不敢理我了,其实我也更不理他们。二十年之中,足迹遍天涯,也结识了不少的人,无论是中外的革命志士,我们都是一见如故,"剑外惟余肝胆在,镜中应诧头颅好"便是我当日的写照了。"
夫人忽然笑道:"我还记得从前有一个我父亲的朋友,对我父亲说,"朱衡这个孩子,闹的太不像样了,现在到处都挂着他的像片,缉捕得很紧,拿着了就地正法,你的千金终于是要吃苦的。"便劝我父亲解除了这婚约,以后也不知为何便没有实现。"
朱衡笑道:"我当日满心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热气,倒是很愿意解约的。不过你父亲还看得起我,不肯照办就是了。"
朱衡又坐下,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点上雪茄,又说道:"当时真是可以当得"热狂"两个字,整年整月的,只在刀俎网罗里转来转去,有好几回都是已濒于危。就如那次广州起事,我还是得了朋友的密电,从日本赶回来的,又从上海带了一箱的炸弹,雍容谈笑的进了广州城。同志都会了面,起事那一天的早晨,我们都聚在一处,预备出发,我结束好了,端起酒杯来,心中一阵一阵的如同潮卷,也不是悲惨,也不是快乐。大家似笑非笑的都照了杯,握了握手,慷慨激昂的便一队一队的出发了。"
朱衡说到这里,声音很颤动,脸上渐渐的红起来,目光流动,少年时候的热血,又在他心中怒沸了。
他接着又说:"那天的光景,也记不清了,当时目中耳中,只觉得枪声刀影,血肉横飞。到了晚上,一百多人雨打落花似的,死的死,走的走,拿的拿,都散尽了。我一身的腥血,一口气跑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将带去的衣服换上了,在荒草地里,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清早,又进城去,还遇见几个同志,都改了装,彼此只惨笑着打个照会。以后在我离开广州以先,我去到黄花岗上,和我的几十位同志,洒泪而别。咳!
"战场白骨艳于花",他们为国而死,是有光荣的,只可怜大事未成,吾党少年,又弱几个了。――还有那一次奉天汉阳的事情,都是你所知道的。当时那样蹈汤火,冒白刃,今日海角,明日天涯,不过都当他是做了几场恶梦。现在追想起来,真是叫人啼笑不得,这才是"始而拍案,继而抚髀,终而揽镜"了。"说到这里,不知不觉的,便流下两行热泪来。
夫人笑说:"那又何苦。横竖共和已经造成了,功成身隐,全始全终的,又有什么缺憾呢?"
朱衡猛然站起来说:"要不是造成这样的共和,我还不至于这样的悲愤。只可惜我们洒了许多热血,抛了许多头颅,只换得一个匾额,当年的辛苦,都成了虚空。数千百的同志,都做了冤鬼。咳!那一年袁皇帝的刺客来见我的时候,我后悔不曾出去迎接他"夫人道:"你说话的终结,就是这一句,真是没有意思! "
朱衡道:"我本来不说,都是你提起英士的事情来,我才说的。英士年纪轻,阅历浅,又是新从外国回来,不知道这一切的景况,我想他那雄心壮志,终久要受打击的。"
夫人道:"虽然如此,你也应该替他打算。"
朱衡道:"这个自然,现在北京政界里头的人,还有几个和我有交情可以说话的,但是只怕支俸不做事,不合英士的心"
这时英士和芳士一面说笑着走了进来,他们父子母女又在一处,说着闲话,直到夜深。
第二天早晨,英士起得很早。看了一会子的报,心中觉得不很痛快;芳士又上学去了,家里甚是寂静。英士便出去拜访朋友,他的几个朋友都星散了,只见着两个:一位是县里小学校的教员,一位是做报馆里的访事,他们见了英士,都不像从前那样的豪爽,只客客气气的谈话,又恭维了英士一番。英士觉着听不入耳,便问到他们所做的事业,他们只叹气说:"哪里是什么事业,不过都是"饭碗主义"罢了,有什么建设可言呢?"随后又谈到国事,他们更是十分的感慨,便一五一十的将历年来国中情形都告诉了。英士听了,背上如同浇了一盆冷水,便也无话可说,坐了一会,就告辞回来。
回到家里,朱衡正坐在写字台边写着信。夫人坐在一边看书,英士便和母亲谈话。一会子朱衡写完了信,递给英士说:"你说要到北京去,把我这封信带去,或者就可以得个位置。"夫人便跟着说道:"你刚回来,也须休息休息,过两天再去罢。"英士答应了,便回到自己卧室,将那信放在皮包里,凭在窗前,看着楼下园子里的景物,一面将回国后所得的印象,翻来覆去的思想,心中觉得十分的抑郁。想到今年春天在美国的时候,有一个机器厂的主人,请他在厂里作事,薪水很是丰厚,他心中觉得游移不决;因为他自己新发明了一件机器,已经画出图样来,还没有从事制造,若是在厂里作事,正是一个制造的好机会。但是那时他还没有毕业,又想毕业以后赶紧回国,不愿将历年所学的替别国效力,因此便极力的推辞。那厂主还留恋不舍的说:"你回国以后,如不能有什么好机会,还请到我们这里来。"英士姑且答应着,以后也就置之度外了。这时他想,"如果国内真个没有什么可做的,何不仍去美国,一面把那机器制成了,岂不是完了一个心愿。"
忽然又转念说:"怪不得人说留学生一回了国,便无志了。我回来才有几时,社会里的一切状况,还没有细细的观察,便又起了这去国的念头。总是我自己没有一点毅力,所以不能忍耐,我如再到美国,也叫别人笑话我,不如明日就到北京,看看光景再说罢。"
这时芳士放学回来,正走到院子里,抬头看见哥哥独自站在窗口出神,便笑道,"哥哥今天没有出门么?"英士猛然听见了,也便笑道,"我早晨出门已经回来了,你今日为何回来得早?"芳士说,"今天是礼拜六,我们照例是放半天学。哥哥如没有事,请下来替我讲一段英文。"英士便走下楼去。
第二天的晚车,英士便上北京了,火车风驰电掣的走着,他还嫌慢,恨不得一时就到!无聊时只凭在窗口,观看景物。
只觉过了长江以北,气候渐渐的冷起来,大风扬尘,惊沙扑面,草木也渐渐的黄起来,人民的口音也渐渐的改变了。还有两件事,使英士心中可笑又可怜的,就是北方的乡民,脑后大半都垂着发辫。每到火车停的时候,更有那无数的叫化子,向人哀哀求乞,直到开车之后,才渐渐的听不见他们的悲声。
英士到了北京,便带着他父亲的信去见某总长,去了两次,都没有见着。去得太早了,他还没有起床,太晚了又碰着他出门了,到了第三回,才出来接见,英士将那一封信呈上,他看完了先问:"尊大人现在都好么?我们是好久没有见面了。"接着便道:"现在部里人浮于事,我手里的名条还有几百,实在是难以安插。外人不知道这些苦处,还说我不照顾戚友,真是太难了。但我与尊大人的交情,不比别人,你既是远道而来,自然应该极力设法,请稍等两天,一定有个回信。"
英士正要同他说自己要想做点实事,不愿意得虚职的话,他接着说:"我现在还要上国务院,少陪了。"便站了起来,英士也只得起身告辞。一个礼拜以后,还没有回信,英士十分着急,又不便去催。又过了五天,便接到一张委任状,将他补了技正。英士想技正这个名目,必是有事可做的,自己甚是喜欢,第二天上午,就去部里到差。
这时钟正八点。英士走进部里,偌大的衙门,还静悄悄的,没有一个办公的人员,他真是纳闷,也只得在技正室里坐着,一会儿又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过了十点钟,才陆陆续续的又来了几个技正,其中还有两位是英士在美国时候的同学,彼此见面都很喜欢。未曾相识的,也介绍着都见过了,便坐下谈起话来。英士看表已经十点半,便道:"我不耽搁你们的时候了,你们快办公事罢! "他们都笑了道:"这便是公事了。"英士很觉得怪讶,问起来才晓得技正原来是个闲员,无事可做,技正室便是他们的谈话室,乐意的时候来画了到,便在一处闲谈,消磨光阴;否则有时不来也不要紧的。英士道:"难道国家自出薪俸,供养我们这般留学生?"他们叹气说:"哪里是我们愿意这样。无奈衙门里实在无事可做,有这个位置还算是好的,别的同学也有做差遣员的,职位又低,薪水更薄,那没有人情的,便都在裁撤之内了。"英士道:
"也是你们愿意株守,为何不出去自己做些事业?"他们惨笑说:"不用提了,起先我们几个人,原是想办一个工厂。不但可以振兴实业,也可以救济贫民。但是办工厂先要有资本,我们都是妙手空空,所以虽然章程已经订出,一切的设备,也都安排妥当,只是这股本却是集不起来,过了些日子,便也作为罢论了。"这一场的谈话,把英士满心的高兴完全打消了。
时候到了,只得无精打采的出来。
英士的同学同事们,都住在一个公寓里,英士便也搬进公寓里面去。成天里早晨去到技正室,谈了一天的话,晚上回来,同学便都出去游玩,直到夜里一两点钟,他们才陆陆续续的回来。有时他们便在公寓里打牌闹酒,都成了习惯,支了薪水,都消耗在饮博闲玩里。英士回国的日子尚浅,还不曾沾染这种恶习,只自己在屋里灯下独坐看书阅报,却也觉得凄寂不堪。有时睡梦中醒来,只听得他们猜拳行令,喝雉呼卢,不禁悲从中来。然而英士总不能规劝他们,因为每一提及,他们更说出好些牢骚的话。以后英士便也有时出去疏散,晚凉的时候,到中央公园茶桌上闲坐,或是在树底下看书,礼拜日便带了照相匣独自骑着驴子出城,去看玩各处的名胜,照了不少的风景片,寄与芳士。有时也在技正室里,翻译些外国杂志上的文章,向报馆投稿去,此外就无事可干了。
有一天,一个同学悄悄的对英士说,"你知道我们的总长要更换了么?"英士说:"我不知道,但是更换总长,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同学笑道:"你为何这样不明白世故,衙门里头,每换一个新总长,就有一番的更动。我们的位置,恐怕不牢,你自己快设法运动罢。"英士微微的笑了一笑,也不说甚么。
那夜正是正月十五,公寓里的人,都出去看热闹,只剩下英士一人,守着寂寞的良宵,心绪如潮。他想,"回国半年以后,差不多的事情,我都已经明白了,但是我还留恋不舍的不忍离去,因为我八年的盼望,总不甘心落个这样的结果,还是盼着万一有事可为。半年之中,百般忍耐,不肯随波逐流,卷入这恶社会的旋涡里去。不想如今却要把真才实学,撇在一边,拿着昂藏七尺之躯,去学那奴颜婢膝的行为,壮志雄心,消磨殆尽 。咳!我何不幸是一个中国的少年,又何不幸生在今日的中国"他想到这里,神经几乎错乱起来,便回头走到炉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凝神望着炉火。看着它从炽红渐渐的昏暗下去,又渐渐的成了死灰。这时英士心头冰冷,只扶着头坐着,看着炉火,动也不动。
忽然听见外面敲门,英士站起来,开了门,接进一封信来。灯下拆开一看,原来是芳士的信,说她今年春季卒业,父亲想送她到美国去留学,又说了许多高兴的话。信内还夹着一封美国工厂的来信,仍是请他去到美国,并说如蒙允诺,请他立刻首途等等。他看完了,呆立了半天,忽然咬着牙说:
"去罢!不如先去到美国,把那件机器做成了,也正好和芳士同行。只是可怜呵!我的初志,决不是如此的,祖国呵!
不是我英士弃绝了你,乃是你弃绝了我英士啊! "这时英士虽是已经下了这去国的决心,那眼泪却如同断线的珍珠一般滚了下来。耳边还隐隐的听见街上的笙歌阵阵,满天的爆竹声声,点缀这太平新岁。
第二天英士便将辞职的呈文递上了,总长因为自己也快要去职,便不十分挽留。当天的晚车,英士辞了同伴,就出京去了。
到家的时候,树梢雪压,窗户里仍旧透出灯光,还听得琴韵铮铮。英士心中的苦乐,却和前一次回家大不相同了。走上楼去,朱衡和夫人正在炉边坐着,寂寂无声的下着棋,芳士却在窗前弹琴。看见英士走了上来,都很奇怪。英士也没说什么,见过了父母,便对芳士说:"妹妹!我特意回来,要送你到美国去。"芳士喜道,"哥哥!是真的么?"英士点一点头。夫人道:"你为何又想去到美国?"英士说:"一切的事情,我都明白了,在国内株守,太没有意思了。"朱衡看着夫人微微的笑了一笑。英士又说:"前天我将辞职呈文递上了,当天就出京的,因为我想与其在国内消磨了这少年的光阴,沾染这恶社会的习气,久而久之,恐怕就不可救药。不如先去到外国,做一点实事,并且可以照应妹妹,等到她毕业了,我们再一同回来,岂不是一举两得?"朱衡点一点首说:"你送妹妹去也好,省得我自己又走一遭。"芳士十分的喜欢道:"我正愁父亲虽然送我去,却不能长在那里,没有亲人照看着,我难免要想家的,这样是最好不过的了!"
太平洋浩浩无边的水,和天上明明的月,还是和去年一样。英士凭在阑干上,心中起了无限的感慨。芳士正在那边和同船的女伴谈笑,回头看见英士凝神望远,似乎起了什么感触,便走过来笑着唤道:"哥哥!你今晚为何这样的怅怅不乐?"英士慢慢的回过头来,微微笑说:"我倒没有什么不乐,不过今年又过太平洋,却是我万想不到的。"芳士笑道:"我自少就盼着什么时候,我能像哥哥那样"扁舟横渡太平洋",那时我才得意喜欢呢,今天果然遇见这光景了。我想等我学成归国的时候,一定有可以贡献的,也不枉我自己切望了一场 。"这时英士却拿着悲凉恳切的目光,看着芳士说:"妹妹!我盼望等你回去时候的那个中国,不是我现在所遇见的这个中国,那就好了!"
(后收入小说集《去国》。)
鱼儿
十二年前的一个黄昏,我坐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儿,绕着丝儿,挂着饵儿,直垂到水里去。微微的浪花,漾着钓丝,好像有鱼儿上钩似的,我不时的举起竿儿来看,几次都是空的!
太阳虽然平西了,海风却仍是很热的,谁愿意出来蒸着呵!都是我的奶娘说,夏天太睡多了,要睡出病来的。她替我找了一条竿子;敲好了钩子,便拉着我出来了。
礁石上倒也平稳,那边炮台围墙的影儿,正压着我们。我靠在奶娘的胸前,举着竿子。过了半天,这丝儿只是静静的垂着。我觉得有些不耐烦,便嗔道,"到底这鱼儿要吃什么?怎么这半天还不肯来!"奶娘笑道,"它在海里什么都吃,等着罢,一会儿它就来了!"
我实在有些倦了,便将竿子递给奶娘,两手叉着,抱着膝。一层一层的浪儿,慢慢的卷了来,好像要没过这礁石;退去的时候,又好像要连这礁石也带了去。我一声儿不响,我想着――我想我要是能随着这浪儿,直到了水的尽头,掀起天的边角来看一看,那多么好呵!那么一定是亮极了,月亮的家,不也在那里么?不过掀起天来的时候,要把海水漏了过去,把月亮濯湿了。不要紧的!天下还有比海水还洁净的么?它是澈底清明的
"是的,这会儿凉快的多了,我是陪着姑娘出来玩来了。"
奶娘这句话,将我从幻想中唤醒了来;抬头看时,一个很高的兵丁,站在礁石的旁边,正和奶娘说着话儿呢。他右边的袖子,似乎是空的,从肩上直垂了下来。
他又走近了些,微笑着看着我说,"姑娘钓了几条鱼了!"
我仔细看时,他的脸面很黑,头发斑白着,右臂已经没有了,那袖子真是空的。我觉得有点害怕,勉强笑着和他点一点头,便回过身去,靠在奶娘肩上,轻轻的问道,"他是谁?他的手臂怎?"奶娘笑着拍我说,"不要紧的,他是我的乡亲。"
他也笑着说,"怎么了,姑娘怕我么?"奶娘说,"不是,姑娘问你的手怎么了!"他低头看了一看袖子,说,"我的手么?我的手让大炮给轰去了!"我这时不禁抬头看看他,又回头看看那炮台上,隐隐约约露出的炮口。
我望着他说,"你的手是让这炮台上的大炮给轰去的么?"
他说,"不是,是那一年打仗的时候,受了伤的。"我想了一会儿,便说,"你们多会儿打仗来着?怎么我没有听见炮声。"
他不觉笑了,指着海上,――就是我刚才所想的清洁光明的海上――说,"姑娘,那时还没有你呢!我们就在那边,一个月亮的晚上,打仗来着。"我说,"他们必是开炮打你们了。"
他说,"是的,在这炮火连天的时候,我的手就没有了,掉在海里了。"这时他的面色,渐渐的泛白起来。
我呆呆的望着蔚蓝的海,――望了半天。
奶娘说,"那一次你们似乎死了不少的人,我记得"他说,"可不是么,我还是逃出命来的,我们同队几百人,船破了以后,都沉在海里了。只有我,和我的两个同伴,上了这炮台了。现在因着这一点劳苦,饷银比他们多些,也没有什么吃力的事情做。"
我抚着自己的右臂说,"你那时觉得痛么?"他微笑说,"为什么不痛!"我说,"他们那边也一样的死伤么?"他说,"那是自然的,我们也开炮打他们了,他们也死了不少的人,也都沉在海里了。"我凝望着他说,"既是两边都受苦,你们为什么还要打仗?"他微微的叹息,过了一会说,"哪里是我们?是我们两边的舰长下的命令,我们不能不打,不能不开炮呵!"
炮台上的喇叭,呜呜的吹起来。他回头望了一望,便和我们点一点首说,"他们练习炮术的时候到了,我也得去看着他们,再见罢!"
"他自己受了伤了,尝了痛苦了,还要听从那不知所谓的命令,去开炮,也教给后来的人,怎样开炮;要叫敌人受伤,叫敌人受痛苦,死了,沉在海里了!――那边呢,也是这样。他们彼此遵守着那不知所谓的命令,做这样的工作!"
海水推着金赤朗耀的月儿,从天边上来。
"海水里满了人的血,它听凭飘在它上面的人类,彼此涌下血来,沾染了它自己。它仍旧没事人似的,带着血水,喷起雪白的浪花――
"月儿是受了这血水的洗礼,被这血水浸透了,他带着血红的光,停在天上,微笑着,看他们做这样的工作。"
"清洁!光明!原来就是如此"
奶娘拊着我的肩说,"姑娘,晚了,我们也走罢。"
我慢慢的站了起来,从奶娘手里,接过竿子,提出水面来,――钩上忽然挂着金赤的一条鱼!
""它在水里什么都吃",它吃了那兵丁的手臂,它饮了从那兵丁伤处流下来的血,它在血水里养大了的! "我挑起竿子,摘下那鱼儿来,仍旧抛在水里。
奶娘却不理会,扶着我下了礁石,一手拄着竿子,一手拉着无精打采的我,走回家去。
月光之下,看见炮台上有些白衣的人,围着一架明亮夺目的东西,――原来是那些兵丁们,正练习开炮呢!
(收入《去国》)
超人
何彬是一个冷心肠的青年,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和人有什么来往。他住的那一座大楼上,同居的人很多,他却都不理人家,也不和人家在一间食堂里吃饭,偶然出入遇见了,轻易也不招呼。邮差来的时候,许多青年欢喜跳跃着去接他们的信,何彬却永远得不着一封信。他除了每天在局里办事,和同事们说几句公事上的话;以及房东程姥姥替他端饭的时候,也说几句照例的应酬话,此外就不开口了。
他不但是和人没有交际,凡带一点生气的东西,他都不爱;屋里连一朵花,一根草,都没有,冷阴阴的如同山洞一般。书架上却堆满了书。他从局里低头独步的回来,关上门,摘下帽子,便坐在书桌旁边,随手拿起一本书来,无意识的看着,偶然觉得疲倦了,也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或是拉开帘幕望了一望,但不多一会儿,便又闭上了。
程姥姥总算是他另眼看待的一个人;她端进饭去,有时便站在一边,絮絮叨叨的和他说话,也问他为何这样孤零。她问上几十句,何彬偶然答应几句说:"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人和人,和宇宙,和万物的聚合,都不过如同演剧一般:上了台是父子母女,亲密的了不得;下了台,摘下假面具,便各自散了。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笑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与其互相牵连,不如互相遗弃;而且尼采说得好,爱和怜悯都是恶"程姥姥听着虽然不很明白,却也懂得一半,便笑道:"要这样,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死了,灭了,岂不更好,何必穿衣吃饭?"他微笑道:"这样,岂不又太把自己和世界都看重了。不如行云流水似的,随他去就完了。"程姥姥还要往下说话,看见何彬面色冷然,低着头只管吃饭,也便不敢言语。
这一夜他忽然醒了。听得对面楼下凄惨的呻吟着,这痛苦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在这沉寂的黑夜里只管颤动。他虽然毫不动心,却也搅得他一夜睡不着。月光如水,从窗纱外泻将进来,他想起了许多幼年的事情,――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他的脑子累极了,极力的想摈绝这些思想,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直到天明,才微微的合一合眼。
他听了三夜的呻吟,看了三夜的月,想了三夜的往事――眠食都失了次序,眼圈儿也黑了,脸色也惨白了。偶然照了照镜子,自己也微微的吃了一惊,他每天还是机械似的做他的事――然而在他空洞洞的脑子里,凭空添了一个深夜的病人。
第七天早起,他忽然问程姥姥对面楼下的病人是谁?程姥姥一面惊讶着,一面说:"那是厨房里跑街的孩子禄儿,那天上街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把腿摔坏了,自己买块膏药贴上了,还是不好,每夜呻吟的就是他。这孩子真可怜,今年才十二岁呢,素日他勤勤恳恳极疼人的"何彬自己只管穿衣戴帽,好像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