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昼夜失魂落魄的痛苦煎熬,婉蓉感到浑身散了架似的支撑不住了。说啥也不能躺下呵!倘若叫团政委马立杰知道了,非硬性叫住院不可。这怎么成呢?
严翎三天前突然“失踪”。对于丈夫的行迹比雷达荧光屏回波扫瞄还异常敏感、准确的婉蓉,与其他飞行员妻子一样,头脑里立刻闪现出一个令人惊悸的“盲区”信号——是否发生飞行事故了?!
她心急火燎地直接打电话问马政委,马政委每次回答就像念打印稿,一个字不多但也决然一个字不少:“军事行动——保密。”现在没打仗,有啥密可保?又不是三岁小孩子,糊弄谁哩?马政委还说人家“神经过敏”,哼,站着说话不腰痛!爱人去向不明,吉凶未卜,刀捅心窝子似的,当妻子的能不牵肠挂肚么……整整七十二个钟头了,始终得不到足以令人折服的信息,婉蓉茶饭无思,坐卧不宁,生活和命运竟是这样无情地捉弄人!
婉蓉挣扎着站起来,不经意地一抬头,冷丁发现对面站着一个陌生女人,浑身吓了一哆嗦:只见她那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憔悴的云翳,深锁的黛眉下一双泪水泡过的大眼睛流露着悲切的神情,薄薄的嘴唇凭添了道道干裂的皱褶,看上去像个遭到厄运摧残的老大嫂。婉蓉惶惑地眨眨眼睛,心里不禁惊呼:“难道穿衣镜里的陌生女人就是我婉蓉么?”如摇头否认,但身边并无二人。婉蓉心里一阵伤感,牵动起腹内强烈的躁动。她惊醒地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立刻意识到既将增加的身份和责任。她感到下腹沉重极了。似乎怀孕的不是个婴儿,而是块铅疙瘩。她用手摸摸额头:呀,可不,热得烫手,身上也阵阵发冷。婉蓉不敢怠慢地和衣上床,用手捂着被婴儿冲撞得隐隐作痛的胸口,不知是孕妇的特殊心里,还是受哪一部外国小说里女主人公多愁善感的情绪的传染,她觉得自己宛如飘荡在汪洋大海中的一只小舟,举目茫茫,孤独无依,不免潸然泪下,秀气的脸上愁云如烟……
婉蓉的不悦并非都始于马政委对她的隐瞒,她觉得占主要成份的还是来自严翎对她的不理解。
事情发生在三天前的一个上午。身体魁梧的严翎身穿崭新咖啡色单皮飞行服,脚蹬半高腰飞行靴,脖子上围着雪白的绸汗巾,一步三尺地回到家属宿舍。他浓眉炯目,鼻正口方,闪烁着矿石般光彩的四方脸上蕴蓄着坚定、充实的气质。论长相,这是一个极标准的粗犷型美男子。临进屋,他装作客人似的在门上拍了几下,闪身躲在一旁,伸着脖子倾听从屋内飞出来的婉蓉那清脆悦耳的嗓音。谁知左候右盼,却没有听到任何声响。怪哉?他滑稽地把两条眉毛一沉一浮拧成一个硕大的“?”号,轻轻推门一瞧,见婉蓉坐在写字台前托腮凝思。他蹑手蹑脚地来到婉蓉身后,诡秘地一笑,捏起披撒在她肩后的一根长发,用发稍儿骚动她的耳朵眼儿。婉蓉以为爬进个小虫子,吓得“嗷”地一声站起来,猛一转身,见严翔正笑得前仰后合,她娇嗔地捶打着严翎的前胸。
严翎把胸脯子一挺,乐滋滋地说:“嘿嘿,我身上正需要掸掸土咧,嘿嘿!”
“叫你耍贫嘴!”婉蓉转身抄起放在床上的棕榈扫帚,对准严翎的脊背,憋足一口气,来了个“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严翎趁婉蓉第二次扬起手,把她揽在怀里,疼爱地说:“当心,闪了腰。”他眼一眯,讪笑地,“哎,说实话,刚才是不是在演‘王宝钏’,独坐‘寒窑’,想念老头儿啦?”
婉蓉脸一红,推了他一把:“去去,别老那么自我感觉良好。”
严翎俏皮地一乐:“我们这些‘老飞’,一个星期才盼到一个‘七月七’,再不自我感觉良好点,那不是死心踏地情愿戴‘绿帽子’呀,嗯?”
“死鬼!”婉蓉说着又扬起了拳头。
“夫人,且慢——!”严翎拉了个长脸,一躬到底,转身从身后拎出一只老母鸡,“呶,今天好好给你补养一顿,清炖老母鸡。怎么样,瞧我的手艺。”
“你?”婉蓉一撇嘴,“你要是会做,那不是公鸡也下蛋了。”
严翎一边挽袖子,一边操着他那“莎士比亚”(又沙又哑)嗓子,模仿着山东吕剧的腔调,怪声怪气地哼着:“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拌嘴不记仇,白天吃的是一锅饭,晚上睡的一个枕头。呀唷!”他嘴上唱着,手里也不闲着。他把老母鸡用开水烫了一遍,洗净开膛,取出五脏六腑,切成长方块,放在清水锅里,再放上葱姜蒜和花椒大料等,最后放在煤气炉上——这一连串动作,做得有板有眼,麻利快当,大有厨师的技艺和派头。
婉蓉不时撩起眼皮,抿嘴笑笑,心里油然升起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悦。谁说飞行员只会“一杆两舵”(驾驶杆和方向舵),是“能吃不能拿”的人儿哩?瞧,我们这口子的手不是挺巧吗?她紧紧绷着脸,故意不看严翎,外表上给人以不屑一顾的样子,而把对丈夫的满腹夸奖话深深藏在心里。
严翎见婉蓉不理不睬,无动于衷,愈发想卖力地表现一番,企图弥补平日对婉蓉照顾不用的缺陷。可是,他围着屋子转了一圈,只能机械地重复一个动作——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看起来,他动动这个,又摸摸那个,实际上却什么也没干。凭心而论,屋里的确也没有需要他干的。你瞧,窗明几净,十二寸飞跃牌黑白电视机上覆盖着玫瑰色金丝绒罩,三洋牌收录两用机加上了精心钩织的雪白菊花图案针织外套,全包式沙发和落地式台灯一尘不挂,蜜蜂牌缝纫机和玉兰牌洗衣机能照出人影,整个房间清新雅致,连空气也像经过过滤似的。严翎寂寥之际,豁地看到带来的计算尺,忽然精神顿作,兴致盈然地趴在写字台上,拉开计算尺,又画又算,嘴里还叨念着不同数据:“90,180,360……”这个“老飞”,只要一钻到飞行里,什么妻子的哀乐呀,什么锅里的老母鸡呀,统统被抛到爪哇国去了。
婉蓉见严翎把自己“晾”了起来,真的生开气了。她悻悻地一扭身子,头朝里依在被子上,心里讷讷地说:“讨厌鬼,平时撇下人家一个人在家,孤憋丧气,回家来还不知道跟人家说说笑笑。哼,看谁先理谁?”
一个发呆,一个睹气,严翎和婉蓉顿时变成了两个哑剧人物。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婉蓉突然闻到一种刺鼻子的怪味,赶忙转过身一看,炖鸡的锅里冒开了黑烟,她气恼地喊道:“哎,你傻啦?鸡都炖糊了!”
“迷”在一个数据里的严翎听到喊声,如梦方醒地回过身来,揭开锅盖一看:可不,啧啧,清炖鸡已经变成“火烧麻雀”了。他挠着后脑勺,灵机一动,把棕榈扫帚放到婉蓉手里,恶作剧地把腚撅起老高,甘愿受罚地说:“来,罪有应得,擂它五十大板!”
婉蓉正满肚子的气没处撒,抡起扫帚疙瘩,憋足劲儿,猛地扬起手,正要来个“惩罚性”的狠狠一击,结果悬在空中的手臂像被“定身法”固定住似的迟迟落不下来。
严翎觉得屁股上久久没有反应,以为婉蓉舍不得,马上带鼓励性地说:“打呀!”
“站起来,谁跟你嬉皮笑脸的?”婉蓉语气严肃冷森,硬邦邦像甩出一串生铁蛋子。
严翎果然不敢迟缓地站起来,惶惑地眨巴着一对大眼珠子,一时间变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婉蓉板着脸,指着严翎垂挂在臀部的手枪问道:“你把手枪带回来,要去干什么?”
严翎听了,诙谐地一笑:“你不是常说,我们这些‘老飞’,落在地上也是属‘鹰’的吗?”
“甭给我拐弯抹角的!”婉蓉显得很不耐烦。
严翎看婉蓉那貌似严厉的表情中掩饰不住地透露出一种忧虑,便直言不讳地说:“有一种新式飞机需要测试几种数据,领导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
“到底是领导给的,还是你要的?”婉蓉因怀孕本来变得蜡黄的脸此刻涨得通红,情绪显得分外冲动。
严翎咧嘴一笑:“嘿嘿,这怎么能分得开呢?‘周瑜打黄盖’,嘿嘿……”
“嘿嘿,嘿嘿!你呀,你!”婉蓉突然变了脸,两个浅浅的酒窝一跳一跳的,显得出奇的怨恨,“你就整天傻小唧唧的知道没命的飞呀,飞!难道你不知道试飞的安全系数小吗?”
这斥责的话语竟然出自婉蓉之口,真叫严翎不可思议。他困惑地盯着婉蓉,那疑惑的目光似乎站在面前的不是与他志同道合的终身伴侣,而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然而,严翎不但有血气方刚的气质,而且还有蓝天般的深沉和白云一样缠绵的感情。他既有对蓝天倾慕和寄托,又有对爱情的追求和眷恋。眼下,他对于婉蓉的抱怨,表现出极大的宽容。他体谅到了妻子的心。有哪个妻子不期望自己的丈夫能终日陪伴在身边,平平安安、甜甜蜜蜜地过日子哩?可是,事业为大。于是,他耐心地解释说:“婉蓉,你听我说。科研部门急需通过试飞验证几个数据,工厂急需定型马上大规模投入生产,空军急需用具有现代化作战能力的新式飞机装备部队。你想,这一急二急加三急,足以表明这次试飞多么重要啊!”
婉蓉质问地说:“别人怎么不飞?”
“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大队多数是新飞行员,我却是个飞了一千来小时的‘老油条’,煤油就喝了上千吨。常言,生姜还是老的辣嘛。”严翎平心静气,尽量把话说得圆满、风趣,以缓和紧张的气氛。
“就你觉悟高!你就整天抱着驾驶杆去飞吧,永远也别回来了!”素来娴静豁达的婉蓉,自从怀孕以来,心情变得十分烦躁,时常一个人抹眼泪。是身体不舒服引起的,还是第一次怀孕带来的心理变态,她也说不清楚,反正觉得心里老是有气,话出口刀子似的,叫人难以接受。
严翎今天也变得不够冷静。往常,婉蓉再使性子,他从来大气不出一口。人家每天也上班,肚子像垂着个葫芦,能好受么?可是今天,试飞任务是他主动争来的,眼下一个数据还没搞准确,下午就要接受飞机,婉蓉横加指责,现在又下了“逐客令”,他再也抑制不住焦灼的心情,拿起计算尺,“好,我走!”
“回来!”婉蓉听到严翎的脚步声走远了,连喊带叫地追出屋门,发现严翎已踪影不见了。她满腹委屈地依在门框上,牙齿咬着无名指,眼泪像断线珠子,顺着她那长长的睫毛,沿眼角曲线簌簌落下。
婉蓉越寻思越感到愁怅。她趴在床上,两个圆润的肩胛一起一伏地耸动着。女人生来眼泪多,不大工夫,手绢便湿漉漉的了。
这当儿,门“吱”地一声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婉蓉听到那踟躇的脚步声,不用抬头,就知道是严翎回来了。气愤难耐地说:“走吧,成天守着你那飞机睡好了,还回来见我这个落后分子干什么?呜……”她拿出女人的“看家本领”,哭得好不悲恸。
然而,任凭婉蓉说“单口相声”,对方一声不吭。
女人大都有个通病。夫妻拌嘴,男方越是闷葫芦似的,女方越感到憋气,越是唠叨起来没完没了。果然,婉蓉见来者不讲话,火气变得更冲了:“刚才你还尥蹶子似的,现在怎么不凶了?都三十出头的人了,你还以为是打光棍的时候呀,自己吃饱一家不饥。你现在都是快当爸爸的人了。你说话呀?谁也没往你嘴上贴封条……”
来者绝对保持缄默。他倒了杯热水,送到婉蓉面前,婉蓉睹气往外_推,对方不禁“哟”了一声。
婉蓉急忙直起身子,扭头一看,忽地臊了个大红脸。原来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严翔,而是政委马立杰,他身后还站着政治处主任。婉蓉难为情地急忙用手绢给马政委擦洒在手上的水。
马政委黑里透红的脸上挂着微笑,乐呵呵地说:“不监了,老皮老肉的烫不坏。”
婉蓉尴尬地低下头,用手揉搓着衣角。
马政委下意识地看着婉蓉,开门见山地说:“听说刚才严翎撒牛性子啦?不像话!你们在家里是夫妻,可对外还有个‘军民关系’问题嘛,是不是,婉蓉同志?”
婉蓉被逗得噗嗤一乐,把满眶的泪水撒落在衣襟上。
马政委严肃地说:“对严翎这号愣头青,不给点厉害他是改不了大男子汉主义的!刚才我已经通知他了,取消了他试飞的资格,叫他好好给我写检讨,什么时候认识不深刻,就什么时候别想飞。”
“政委,那怎么可以呀?”婉蓉急忙为严翎开脱,“他事业心那么强,要是为我不让他参加试飞,他会恨死我的!再说,俩人吵嘴,一个巴掌也拍不响。政委,我,我也有责任。”
马政委暗自一笑,脸上装作不悦地说:“瞧瞧,还是你们两口子亲。我刚要给严翎点颜色看看,你就心疼了。好,看在‘半边天’的面子上,那就让他继续试飞!”
婉蓉一寻思,坏了,中了马政委的“连环套”了。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怎么好收回呢?她不无忧虑地问:“政委,你说这次试飞会不会有闪失?”
马政委开诚布公地说:“我可不是算命先生。但是有一条,我们绝不当‘冒险家’,也绝不当那种‘只看到精神作用的唯心主义’!就拿这次试飞讲,飞机出厂前,专家和工人在地面已经做了无数次试验;飞机一来,我们的机务人员又反复进行了认真细致的检查,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一般是不会出问题的。但话又说回来了,既然有个‘一般’,那就也有个‘特殊’,恐怕绝对保险的事情是不会有的。”他喝了口水,索性坐下,“咱不妨把话题扯远点,哎,婉蓉,我可不是强加于人,你可以这个耳朵听,那个耳朵出,也可以一边听就一边批判。比如:建筑工人就有个挨摔的危险,炼钢工人就有个挨烫的危险,农民动锄动镐的就有个碰伤的危险,就是我们那些专家教授,整天呕心沥血,还有个积劳成疾咧……”
“咯咯咯!”婉蓉忍不住笑出了声。一时间,屋里的气氛活跃起来。
马政委接着讲:“看来,无论干哪行,都或多或少存在一些风险,何况由上万个部件组装成的超音速飞机呢?在某个时候,某个小部件出点毛病,总是难以杜绝的。不过,我们在千方百计减少事故。机务大队的同志们起五更睡半夜,一颗汗珠摔八瓣儿,不就是为了这个目标吗?但是,既然问题从根本上难以避免,再加上军人肩负的特殊使命,才要求我们脑袋瓜里有‘两不怕’精神。你说呢?”
婉蓉眼皮一垂,说:“话是这么讲,可灾难落在谁头上谁也不情愿。”
“这话我完全赞成!”马政委极其明朗地说,“除了小说里写的和舞台上演的,我就没见过有哪个当父母的甘心叫儿子去牺牲,也没见过有哪个当妻子的情愿叫丈夫去冒险。可是,我倒见过,在必要的时候,总有一些同志甘愿豁出自己的生命。为什么?道理还是老话,少数人吃苦牺牲,是为了多数人少吃苦和不牺牲。这本身就是个矛盾,又怎么办呢?那就像我们常说的,大道理管小道理,个人利益服从人民的利益,”他说到这里,点燃一支烟,随即又掐灭,“算了,烟勤话多,再讲又会被人指责为‘卖狗皮膏药’,当然你婉蓉不一定这么认为喽。”
婉蓉抿嘴笑笑,既不点头认可,也不摇头否认。
马政委站起来,郑重地说:“婉蓉呀,我和主任来,是找你这个‘审判官’打官司来的,你可要秉公裁决哟?”他说着叫团政治处主任拿出两幅木刻。一幅的画面是,在起飞线塔台前,端坐着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妇,手搭凉棚,凝视着天空,旁边站着一个飞行指挥员模样的中年干部,正用手指着老妇眺望的方向,画的名称叫《羊娃在天上》;另一幅的画面是,一个试飞员驾驶着最新式歼击机,正打开加力急速跃升,那霹雳般的吼声和掀起的巨大气浪,把地面上的牛羊鹿獐吓得四处逃窜,画的名称叫《雷》。马政委说,上级文化部门举行业余版画展览,规定每个团级单位送五幅。其中四幅已经定了了,剩下的一幅需要在这两幅中挑选。可是,就在选哪一幅的问题上,马政委与政治处主任意见不一致,所以特地来请婉蓉这个美院毕业生,帮助拍板。
此刻的婉蓉哪有这种雅兴,但马政委真心求教,也是诚意难却,怎么好推辞呢?她振作起精神,认真鉴赏了一番。认为,这两幅木刻,在技巧上不相上下。构图概括简练,刀法疏密有致,黑白关系明快、强烈;从意境上来说,各有千秋,第一幅表现出生在陕北老革命根据地的羊娃,成长一名“天之骄子”,母亲和飞行指挥员充满自豪地观赏新一代精湛的飞行技艺,既表现了母亲的寄托,又表现了老一辈的期望;第二幅表现了英勇的试飞员为了建设一支强大的具有现代化水平的人民空军,在试飞新机型中,发扬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永攀高峰。婉蓉不仅在艺术造诣上讲得头头是道,而且把作品的立意剖析得深刻生动。
“好!”马政委一翘大拇指,赞叹道,“不亏是行家里手,果然有真知灼见。你这么一讲,使我顿开茅塞,才明白什么叫艺术的真实价值。哎,婉蓉呀,回头给飞行员们都讲讲,好不好?”
婉蓉不解地问:“干什么?”
马政委答:“叫这些‘老飞’听一听,一来增加点艺术细胞,二来增加点抵抗力,少得点气管炎(妻管严),把驾驶杆握得更牢靠。”
“政委,你……”婉蓉恍然大悟,不禁地捂着脸笑了,连脖根儿都红了。
马政委脸上放着兴奋的光彩,他同政治处主任交换了一下目光,对婉蓉说:“好啦,看来严翎委托给我们的事算完成了。婉蓉呀,我要到机场去了,你那位外当家,正在天上翻跟头咧!”
婉蓉听了一惊一喜,急忙跑到门外,举目远眺,冰冷的天空,空荡荡的,只有几片行云匆匆飘荡。唉,自己真犯傻,在家门口能看到什么呢?婉蓉觉得心里又扑通开了。她索性转回屋,拉开被子蒙住头,神志迷离,昏昏欲睡……
婉蓉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来到机场,而且清清楚楚地看到严翎驾驶着我国自行设计和制造的新式歼击机。瞧,这架飞机有多神气。升空,疾似流星;俯冲,快如闪电。严翎稳稳坐在座舱里,手握驾驶杆,脚蹬方向舵,虎目园睁,气宇轩昂,好一副“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威严气派。
婉蓉含情脉脉地看着丈夫,心里鼓满了喜悦和自豪。蓝天啊,竟是这样的辽阔,万里无云,一派明媚。
猝然,婉蓉看到严翎正在万米高空完成一个试飞项目——作加力边界试验时,当飞机跃升到预定高度,飞机的左右两台发动机刚刚接通加力,蓦地响起两声闷雷般的“嘭嘭”声,两台发动机立即停车。哎呀,不好!想不到如此严重的故障来得这样突然!
婉蓉看得真真切切,胸口立刻像扣上一块千斤巨石,心倏地被挤到嗓子眼儿,仿佛一张嘴就会蹦出来。但又不敢喊出声,生怕分散严翎的注意力。她拼命睁大眼睛,紧紧盯着处在危难之重的丈夫,嘴唇被牙齿咬出了血。此时此刻,她是多么痛恨自己呀!如果当初执意不让严翎参加试飞。能出现眼下的风险么?她感到更不可饶恕自己的,是不该跟严翎撕破脸,他是被自己气跑的呀,临走时连自己个笑脸都没有看到,万一这次不愉快的分开将变成夫妻最后的诀别,岂不愧悔终生呵!婉蓉思前想后,心如刀绞。
可是,令人惊奇的是,严翎在危急关头却表现得异常冷静。他那坚实的额头显示出不可征服的气质。他一面把故障情况报告给地面指挥员,一面果断地操纵着飞机向机场方位滑翔,准备进行空中开车。
“严翎,飞机不行了,跳伞吧?”婉蓉大声呼喊。
严翎横了她一眼:“跳伞?说得轻巧!一架飞机需要人民群众花费多少血汗哪!”他当机立断地进行了第一次空中开车。可是,却没有成功。
“严翎,你就听我一句话吧?飞机没了可以制造,人没了,一切都完了呀!”婉蓉悲声哀求着。
说话间,飞机以每秒上百米的速度往下坠落。不大工夫,严翎已经从万米以上高空急剧下降到只有三千米了,局面异常险恶。
机场上人们的眼珠盯着大速度下降的飞机,双双大手不知不觉攥成了拳头,人人都在为严翎的安危捏着一把汗。
“严翎,我求求你,看在我和你那即将出世的孩子的缘分上,快跳伞吧!”婉蓉拼命呼嚎着,觉得眼一黑,好像掉迸万丈深渊。
严翎安慰地向婉蓉一笑,剑眉高耸,毅然进行了第二次空中开车。只听“轰隆”一声响,犹如山摇地动,飞机的尾部喷口吐出一股浓烈的黑烟,终于开车成功了!
“啊!”机场的人们摘下军帽,脸上挂着由极度紧张突然转变为高度兴奋而淌出来的眼泪,欢呼雀跃,蜂拥般地朝滑向着陆线的飞机奔去。
“严翎!严翎——!”婉蓉飞快地跑在人们的最前面。可是,当她看到严翎高高站在飞机座舱上,正张开双臂满脸堆笑地迎候她时,却一步也迈不动了。她感到难堪极了,与严翎相比,自己显得是多么的自私、渺小和可卑呵!同时,她又感到深深的慰藉,因为她从丈夫身上领悟到一个真实的道理,对“生活航线”中的“复杂气象”,也需要用坚韧不拔的意志和高尚的情操排除它、战胜它……
“婉蓉!婉蓉——!”严翎在亲切招呼她。
“严翎,我亲爱的!”婉蓉忘记了在什么场合,激动地呼喊着。尽管她竭力挣扎,两条腿就像被钉在地上似的,说什么也动弹不了。她感到可怕极了,浑身大汗淋漓……
——啊!婉蓉突然睁开眼睛,竟是梦魇。
……“婉蓉!”随着一声呼叫,严翎全副武装地闯进了宿舍。
躺在床上的婉蓉睹气地往里一扭身子,气嘟嘟地不言声。
严翎爱抚地给婉蓉擦净头上的虚汗,把她扶起来,关切地说:“听政委讲,叫你闹了场虚惊?怎么,担心我见不到我们那小宝宝呀?哎哎,你别噘嘴呀,听我说清楚。不是马政委有意给你打埋伏,而是上级突然对我们大队搞了一次战术转场演习。去什么地点,执行什么任务,那是绝对要保密的。所以呀,马政委干看着你急得猫抓心似的,也不能明打明地告诉你。现在该放心了吧?不信,你摸摸,保证里头活蹦乱跳的。”他说着,把婉蓉那白嫩纤细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
婉蓉的手触到严翎那散发着热烘烘气息的胸膛,一股强大的热流直通心底。她不顾一切地直起身子,双臂交叉搂住严翎的脖子,忘情地端详着丈夫那浓黑的眉毛,明亮的眼睛。挺秀的鼻梁,威武的面孔……啊!她感到世上再没有自己的丈夫现在的形象更俊、更美、更叫人喜爱的了,陶醉地把头埋在严翎那粗健的双臂中……
1982.8.于中国作家协会“文讲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