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柳宗元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有一种孤独,"坐看敬亭山",有我,有山,有水,有飞鸟,或闲云或野鹤。
情怀,是赋予诗人独有的胸襟和心境写意。世间万物生,一花一物,一草一露,亦非菩提,却是有情人能与草木、飞鱼、树影、月儿做了伴,无时无刻地亲近、抚爱,与之融为天地一气,平等地端坐,这是千古诗人们生命的姿态。看待世界的本原以及未知,从不分彼此,也没有高低贵贱的一层层标签属性。大自然的生命,生命力极为顽强。它们在平和里认真地接纳阳光雨露的垂爱,又在波澜间认可风吹雨打的考验,洗涤冲刷得灵魂干净而澄清。
身有幻躯,各不相同罢了,实乃造物之功的精魄,风姿各异。或风起中独自舞蹈,或寂寥空旷里歌唱生命,又或静静地聆听生命的初始和消褪的耳语,不期待大开大阖的精彩高亢,只在默默对视下"相看两不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好花百日红,沉浸其间又如何?携一壶小酒,杯中物,一个人的游艺,该向谁举起这邀约的时光,一杯复一杯地独自斟饮。有些醉了吧?清影自扰的盈动,一时间,谁是谁,谁又是谁的谁呢?"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是该笑啊,还是叹,这明月怎么会深知我饮酒的五味杂陈?不懂,何不如影随形地与我飘袂的影子一起舞动。置身于春暖花开的良辰美景,切不可轻易地辜负了,有乐当乐,人生几何,为当下,明月随步,且歌且舞,别徘徊,别犹豫,今夜的影影绰绰在凌乱中分不出彼此,尽情地蹁跹,等醒来,贪欢或已不复,徒留情谊的牵绊在心间,何日得相见?
这浩淼的时空,或在云天外月下独酌,谁能独自饮尽一番情怀心境,对月而歌,席地而卧,天作被,地作枕,李太白也。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令人欲醉将醉的只是"一壶"老烧,有何人来陪我?终归是"无相亲"的落寞低沉。还好,这天地之广,总有相随而至的身影,"三人"而行。三人乃哪三人?既然"无"人,却怎么活生生地多出了朋友来解闷?似是物我两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是你,你是谁,何必清清楚楚地界定了?"一"、"无"、"三"三组数词的运用,加深了孤独的厚重和四野的空旷,越发凸显诗人的无可奈何和寂寥虚空。但,诗人又能从局限的道具中,演化、诗意了一番酒兴的起落,妙笔生花。明月、花间、酒壶,几笔便助推意象串联成诗行,行行皆形若流水,波澜几经起伏,点墨成飞花起舞清影。
一个人的世界,一个人在天和地之间行走,总会有那么几束星光,一轮明辉照亮着前行。中国人的诗意间,明月落酒杯,明月松间照,明月走天涯,一次次地在游子的心田间开出濯濯清莲来。孤芳惹人垂青,纵使烟云瞬息,情怀却几千年不变。
一个人的孤独,天地间茫茫然。
如果"孤零零"一词似有悲悯之嫌,让人心生抚慰和疼怜之意,那么,这"千山鸟飞绝"的境况更甚一筹的幽僻与凄冷。山是多少山,千座!四面八方来的压抑,群岭包围的禁锢,只觉得无数的青峰嶙峋矗立,应该是这样吧?不然,怎么没见到一只鸟儿飞过呢?人迹罕见,山路险阻,为何诗人在这里出现?疑虑丛生。不但是鸟儿都绝迹了,如今"万径人踪灭",谁能前往,谁还会愿意前往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去了,他会做甚?这一连串的环境描写,让人生怕后退,若换作普通人,决计不会犯险而为。诗人夸张的手法,第一句"千"和"绝"已经令人生畏了,而紧接着突兀拔高的"万"和"灭"几乎让人无法喘息,一下子绝了人前往的念想,谁去这地儿,都是冒险和不可思议。仅凭眼前的景致,单一一看,无法揣测到诗人该从哪儿落笔来延续诗思,或者来延展自己表达的内蕴。这样的设伏,奇妙诡异,不同于一般田园山水诗歌的清丽、婉转,更多的是凸显一种清瘦与孤寂,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的冷冰冰,诗人的心也冷吗?"孤舟蓑笠翁"啊!一层层剥茧开去,令人匪夷所思,怎么会是一舟,一斗笠,一蓑衣,一老翁清矍的影子?似乎,这是一个远镜头的拉近画面,质感非常强烈,在沟壑峡谷间立于四处雪茫茫的水中央,如果作一幅水墨丹青,便是世间再也没有重复的原貌予以临摹,况味绝佳。这孤独的老翁,跋山涉水而来,在这个鲜有人迹的崇山峻岭之下,必定是渔业丰茂,大有收获的想象,不然,怎会循着无人经过的小径一路寻来呢?
优秀诗人的优秀作品,常常出乎意料地收梢。"独钓寒江雪",这老翁是"疯"了,克服重重困难到此,只为钓这一江的雪,而这雪又为何意?清寒、凌冽、孤独的世界,诗人独寂天地间,率性而为,倔强在风雪中,不摇不动,坚决而挺拔,一切归于宁静、苍茫。柳宗元的《江雪》,乃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歌,看似朗朗明了,实则隐喻着颇多的前尘过往。因改革失败贬至永州后的柳宗元,精神上备受打击,情绪十分压抑。这首诗借助歌咏隐居山水的一位渔翁,以此来寄托一种孤傲清高的情怀,抒发郁结失意的心情,一派轻描速写,寥寥几笔勾勒的是一个大背景,大时代,或许,朝政世界里衍生的浮沉本色。
是不是这样的寒冷彻骨?
诗人未触及一丝一毫的政治,但是,在永州留下的大量诗歌和散文中,刻画的世界,另一番山水,却是田园里无法栽种的蜜桃、山果,反而更加有个性特征。与一般隐士心中的田园意有一定距离,无奈的隐退,却还能乐于守住当下的清苦,那便也是人生情怀--别样的山水情。
柳宗元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与韩愈并称"韩柳",与之齐名的韩愈同为中唐古文运动的领袖人物。作品笔锋犀利,讽刺辛辣,寓意深刻。中学教材中出现过的《捕蛇者说》耳熟能详:"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更有记忆的,这是一篇流传千古的优秀散文,出自中唐人称"河东先生"的柳宗元笔下,其学说丰硕多达六百多篇,经后人辑为三十卷,名为《柳河东集》。柳宗元也是田园诗派的一员,与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并称"王孟韦柳"。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
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这首《溪居》写于元和五年,柳宗元在零陵西南游览时,发现了曾为冉氏所居的冉溪,此间风景秀丽,山水清和,便迁居于此,改名为愚溪。
溪居的生活野趣盎然,清静安逸,在笔画勾勒里似乎看到了农地、劳耕、山林、溪水,以及偶尔的相逢一笑客,多么惬意的一幅生机盎然的田园山水写意画。是不是这样呢?
其实,他心里描摹的世界是:我长久为做官所负累,幸得有机会贬谪到这南方少数民族地区中来,使我如释重负,过上了闲居无事的农人生活,与农田菜圃为邻,时遇有隐居者,也亦如我般的闲情逸致。清晨,我踏着早间的露水去耕地除草;也有荡漾小舟纵情山水的时候,天黑而归。独行于天地间,与人无往,如此放歌一嗓子,碧蓝的天空里,似乎也有回音。
闲适悠然的生活,这是柳宗元希冀的吗?
起句看似由来凸显,却意味深长。贬官本是不如意的事,诗人却以反意落笔,说什么久为做官所"累",来此南边耕荒乃所"幸",是真性情,还是多无奈?"闲依"和"偶似"相对,似淡来淡忘的日子,却似乎饱含着无聊的辛酸,这无拘无束的自由,更多的是孤独、自赏。犹有落寞与激愤蕴藏心间。
宿云散洲渚,晓日明村坞。
高树临清池,风惊夜来雨。
予心适无事,偶此成宾主。
这首笔调明丽、轻快的诗歌,是柳宗元心中的别样山水。昨夜的落云闲散地飘浮在水中的小洲,初升的太阳照亮了山村的茅庐。清清的池塘边高树挺立,微风吹落了夜雨带来的满树珍珠。我的心中正好平静无事,与美景相对恰如宾客与主人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