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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一条失事的小船

在这十五六个月期间,我的心里总是骚动不安。我睡不安稳,总是做着可怕的噩梦,夜里经常从睡梦中惊醒。白天,脑子里充满了烦恼,晚上总是梦见去杀野人,梦见自己之所以去杀他们的各种正当理由,这一切暂且放下不提。到了5月中旬,按照我那不太准确的木头日历的记载,我想那是5月16日,一整天的暴风雨,雷电交加,一直持续到夜里。我也不知道准确的时间,只记得那时我正在读《圣经》,思索着我目前的处境。突然,我听到了一声枪响,那声音像是来自海上。

这件事出人意料,同我以前遇到的事情性质完全不同。因为这件事在我头脑中所产生的是另一种反应。我以最快的速度从床上爬起来,眨眼间把梯子放到半山上,爬上山后,随之把梯子拉起来。接着,又爬了一次梯子,到了顶上。就在我到了山顶的刹那间,只见火光一闪,预示着第二枪要响了。果然,半分钟后,我听到了枪声。从声音判断,正是从我坐小船被急流冲走的那一带海面上传来的。

我立即想到,这一定是什么船只遇险了。他们肯定还有其他同伴,有其他结伴的船只,放枪正是他们遇险后求救的信号。我在那刻反而镇定自若了,我想,虽然我不能援救他们,他们或许能救助我。于是,我把附近所有的干木柴都收起来,堆成一大堆,在山上点起火来。木柴很干燥,很快就燃烧起来。风很大,但火还是着得很旺,我确信,如果真有船只之类的话,他们肯定会看到火光。无疑他们是看到了,因为火燃起不久,我又听到了一声枪响、之后又有几声枪响,都是从一个方位传来的。我让火着了一夜,直到天亮。等天完全放亮后,海上也晴朗了许多,远远地,我看到海面上有个东西,在岛的正东方,至于是船还是帆,我无法看清。确实看不清,用了望远镜也没有用,因为距离遥远,而且天空有雾气,至少海面上是雾气沉沉。

一整天的时间,我不断眺望那个东西。不久我便确定它一直停在原处,动也没动。我立刻得出结论,这是一只下了锚的大船。由于急于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拿上枪向岛的东南方跑去,跑到我以前被急流冲跑的那些岩石旁。当我到了那里时,天气已完全放晴了。叫我难过的是,我马上便清楚地看见,有一只失事的大船,在夜里撞到了我驾船出去时发现的那些暗礁上了。这些礁石,阻挡了水流的冲击,形成了一股逆流,曾经使我从生平中最险恶的境地里,死里逃生。

这样想来,一个人的安全对另一个却是毁灭。因为这些人,由于不认识地形,而礁石全都隐藏在水底,加上当时正刮着东北风,所以他们就在夜里触礁了。如果他们看到了小岛(我猜想他们是没有看到),他们一定会想法驾着小船往岸上逃命,但他们却鸣枪求救,尤其是当他们看到了我的火光后。想到这些,我思绪万千。首先,我想像他们看到了我的火光后,跳上小船尽力往岸上划,但海浪很大,把他们刮走了。后来我又猜想,他们也许早已把小船丢失了,因为这种事情时有发生。尤其是当大船受到惊涛骇浪的冲击时,人们就会被迫把小船拆散,有时甚至会亲手将它扔掉。一会儿我又猜想,他们也许有与别的船只结伴,当他们发出求救信号后,已经获救并被带走了。过了一阵,我猜测,说不定他们已经坐着小船到海里了,被先前我遇到的那股急流冲走了,卷进大洋了。如果他们到了那里就只有受苦和等死的份了,而且说不定这时候他们已经饿得到了相互残吃的地步了。所有这些只不过是我个人的猜测而已。而就我目前的处境来说,我能够做到的,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伙可怜的人们受苦受难,并从心里为他们感到难过。但这也对我产生了好的影响,使我有更多的理由来感激上帝。他曾在这种悲凉的环境中使我活得那样安适,那样幸福,而且两只船上的人们现在都已离开了这个世界,除了我以外,其他人无一逃生。我从中又体会到,无论上帝把我们安排得生活条件多么低下,生活环境多么悲苦,但我们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事情来感激上帝,总会看到有些人的境况比我们更坏。体会到这一点,也是很难得的。

这伙人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我很难想像他们中会有人死里逃生,没有任何理由指望他们中有人生还,除非他们被同行的船只搭救起来。但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我根本看不出这种可能性发生的一点点迹象。

看到这些,我内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清的渴求,不时地喃喃道:“啊!如果有一两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人,能从这只船里逃出来,逃到我这里来,那么我就有了一个伙伴,一个跟我谈话、跟我交流的同伴,该有多好啊。”我觉得在长期的孤居生活中,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热切、强烈地渴求同别人交往,也从没有因为缺少同人类交往而像现在这样懊恼不堪。在人类的感情世界里,常常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动力,这种动力一旦被某种看得见的目标所吸引,或者被某种虽然看不见却可以想象出来的目标所吸引,就会使我们的灵魂猛然扑向这种强烈渴求的目标。达不到这种目标,那种痛苦是令人无法承受的。

我现在最急切的愿望,就是希望哪怕只有一个人逃生出来。“啊!哪怕只有一个人逃出来!”我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哪怕只有一个逃出来!”被重复了上千遍。我的愿望非常强烈,当我说这话时,手总是攥得紧紧的,假如这时我手中有什么脆软一点的东西,肯定会在不知不觉中将它捏碎。同时,我的牙齿也紧紧地咬着,好半天不能松开。这些事情发生的原因及方式,留给科学家去解释吧。我所讲述的只是事实本身。而我对这些事情甚至也感到惊奇,因为我简直闹不清这种事从何而来。毫无疑问,这是我头脑中的强烈愿望所作用的结果。我感到,这时要是我能同一个基督徒交谈交谈,对我是莫大的安慰。

但事实却不是这样,不管他们的命运,还是我的命运,都没有这么好。一直到我住在这个岛上的最后一年,都不知道他们是否获救了。而更令我痛心的是,几天之后,竟在小岛的那边,在船只失事的海岸附近,发现了一个淹死的青年人的尸体。他只穿了一件水手背心,一条未过膝的亚麻短裤,一件蓝色亚麻上衣。但我却无法辨出他的国籍。他的口袋里仅有两块金币和一个烟斗,而后者对我的价值要比前者大十倍。

这时海面上很平静,我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冒险坐小船到那条失事的船上去。我想肯定能从那里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而且说不准船上还有人活着。那样,我不但可以救他们的命,而对我来说,也是最大程度的安慰。这种想法时刻盘踞在我的心头,使我日夜不得安宁。我必须冒险驾小船到那只破船上去了。至于其他的事情,只好听天由命了。因为这种念头强烈地占据了我的大脑,挥之不去,我想这肯定是来自某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的暗示。如果我不去,也太对不起自己了。

在这种念头的支配下,我快速跑回城堡,准备了航海所需的一切东西。我带了大量面包,一大罐淡水,一个航行用的罗盘,一瓶甘蔗酒(因为我还有不少),一大篮子葡萄干。我带上这一切必需品,走向我的小船,把船里的水弄出去,使它浮起来,把所带的东西全放到里面,然后再回家去取别的东西。我第二趟带的是一袋大米,一把遮阳伞,还有一罐子淡水,两打大麦饼,一瓶牛奶,一块奶酪。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流了许多汗才把这些东西弄到小船上。我祈祷上帝保佑我的航行,然后便出发了。我驾着小船,沿着海岸到了我曾经到过的岛的东北角。现在,我就要驶进大海了。冒险还是不冒险呢?我遥望小岛两边日夜奔腾的急流,想到我上次遇到的危险,心里感到非常害怕,望着大海真想退回去。因为可以预见,不管我被卷进哪股急流,都会被冲走卷进大海,也许再也看不到,再也回不到这个岛上了。到那时,只要海上起一点点风,我就要同我这一叶孤舟一同葬送到大海里了。

这些想法令我很烦恼,我开始打算放弃我的计划了。于是,我把小船拖进海岸旁边的一条小溪里,走下船来,坐到了一块小小的高地上。思前想后,焦虑万分,既想去,又害怕去。正当我犹豫不决时,我发现潮水起了变化,开始上涨。这样,我几个小时之内肯定走不成了。这时,我忽然想到,应该到地势最高的地方去观察一下,这股急流到底是怎样的流向。这时正好潮水上涨,我想看一下,如果我从一个方向出发,借助这股急流能否从另一边回来,想到这里,我看见了一座小山,从那上边正好可以纵观两侧,非常清楚地看到那两股急流,从而弄清楚我返回时该怎样走了。我发现,退潮的急流是从岛的南部向外流,而涨潮的急流是沿岛的北侧向里流的,只要我回来时沿着岛的北侧走,就可以轻松地回来了。

这番观察,使我勇气大增,我决定第二天早晨乘着第一次潮汐出发。我盖上水手值夜的大衣,在小船里过了一夜,天一亮就出发了。一开始我全速向北行驶。后来就被卷进了那股向东流动的急流,带着我急速向前行驶。它不似先前我在岛的南边遇到的急流那么急速,使我完全失去了对小船的控制。我以桨代舵,掌握航向,飞速向前,用了不到两个小时,便径直到了那个破船跟前。

我所看到的是一幅凄凉的景象。那条船,从建造形式看是只西班牙船,由于撞得很猛,被紧紧地夹在两块岩石之间,船尾和船舱都被海水打碎了,而夹在岩石中的前舱,由于撞得很猛,主桅和前杆也都倒在了甲板上,折断了。但它的斜樯还算完整,船头看起来也还结实。当我靠近船时,突然看到一条狗,它看到我过来,便狂吠起来。看到我在唤它,便跳到海里游了过来,我把它抱到了小船里,发现它又饥又渴,几乎要死了。我给了它一块大麦饼,它吞吃起来,活像一只在雪地里冻了一夜的饿狼。我又喂了这可怜的家伙一些淡水。看上去,如果我不制止它喝下去,说不定它能喝到把肚皮撑破。

这之后我就上了大船。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两个淹死的人,他们躺在餐厅里,也就是在前舱里,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可以看出,当船撞到岩石上时,正是暴风骤雨大作,海上波涛汹涌,海水不停地敲打着大船,船上的人们,在不停地涌进去的水里挣扎过最后窒息而死。除了这只狗以外,船上再也没有其他活物,我在船上看到的全是被海水淹坏的东西。舱底下几桶酒因海水已退而露在外面,不知是葡萄酒还是白兰地。但桶很大,我无法将它移动。我又看见了几只属于船员的大箱子,没来得及检查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我就把其中两个箱子搬到了小船上。

如果船尾没有被打碎,打坏的是船的前舱,那么我这次航行收获就大了。因为从两个箱子里找到的东西看,我可以充分肯定大船上一定有许多财富。而且我从它的航行路线看,这只大船肯定是从南美洲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或约拉巴拉他开出,要去墨西哥海湾的哈瓦那去,再从那到西班牙的。这船上肯定有不少财富,但在这时对任何人都毫无用处了。至于船上其他人都怎么样了,我全然不知。

除了这两个箱子外,我还找到了一桶酒,约有20加仑,费了很大的劲,我才把它弄到了小船上。在船舱上有几只短枪和一个盛火药的角桶,角桶里有四磅火药,至于短枪,我用不着,便把它们丢下了,只带上了盛火药的角桶。我还找到了一把火铲和一把钳子,这些都是我极需的东西,同时还有两个小铜壶,一个制作巧克力的铜锅,一个烤食物的烤架。这时潮水开始往上流,我便带上这些东西和那只狗离开了。当晚天黑后一小时,我又回到了岛上,疲倦极了。

我那晚在小船上歇了一宿。第二天早晨,我决定把这些东西收藏在我的新洞里,不带到我的城堡里去。我吃了点东西后,便把所有东西搬到岸上,开始仔细检查起来。我发现小桶里的酒是一种甘蔗酒,但有别于我们在巴西的那种,总之,一点都不好喝。我打开箱子看时,却发现有几样东西对我相当有用。比如,在一只箱子里,我找到了一只质地很好极为细致的小酒箱,瓶子里装着上等的提神酒,每瓶里有三品脱,顶端用银子装饰过。我还发现了两罐上好的蜜,因为口上封的很严,没有被咸水渍坏。另外两罐已被海水泡坏了。另外我又找到了几件很好的衬衫,对我来说这是最好的东西,还有一打半白麻纱手绢,白色的领带。麻纱手绢是我求之不得的东西,在大热天里擦脸,最令人清凉了。除了这些,当我打开箱子里的抽屉时,我看到里面有三大袋金币,总约有1100多枚。其中有一个袋里,有六块金币和一些小块金条,全用纸包着,我猜测大约足有一磅多重。

在另一只箱子里,我找到了一些衣服,但价值不大。看情形大概属于副炮手的。尽管箱子里没有很多火药,但三个小瓶子里装着两磅上好的压碎的火药。我猜测,这大概是随时用来装鸟枪用的。总而言之,我这次出海得到的对我有用的东西很少。至于金钱,我根本无法使用,它对于我来说,就像我脚下的泥土一般。我宁愿用所有的钱币去换三四双英国鞋或袜子,这些东西是我迫切需要的,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穿在脚上了。事实上,我现在也得到了两双鞋,这是我从船上两个被淹的人的脚上脱下来的。我在这只箱子里也找到了两双鞋,虽是我求之不得的,但却不像我们英国鞋,既不舒服又不耐用,只是一种便鞋。我在这位船员的箱子里也发现了50多枚银币,但却没有金币。我想这只箱子一定属于一位较贫穷的船员,不像那只箱子的主人一定是位高级船员。

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把这些钱都搬回了我的山洞,并像从前我处理从自己船上带回来的钱那样把它们放起来了。但是很可惜,大船的另外一部分我却无法得到。否则,我确信我得用独木舟来回运几趟钱币。如果将来我能返回英国,也能很安全地放在这里,直到我再回来搬运。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带到岸上,并进行了妥善处理后,便回到了我的小船里,驾着它沿着河岸划回旧港,把船放好后,便尽快地回到了我的老住宅。到了那里,只见一切都依然完好如初。于是,我便开始休息,之后又过起了从前的日子,照料我的家务。有一段时间,我过得悠闲自得,只是比从前更加警惕,经常观望外面的动静,也不大出去活动。即使有时出去活动,也总是在岛的东半部。我确信这些野人从不到这一带来,因此我就不像到别的地方那样,总是小心翼翼带那么多火药和武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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