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姜夔与南宋后期格律词派
随着宋末社会和议之风的盛行，文人士大夫的报国热情慢慢下降，意志消沉的伤感之情弥漫文坛，艺术化的文人生活重新流行。从词体的发展来看，宋词也到了总结和集成的时期。宋末的词人一方面大力纠正辛派词人的粗疏，另一方面对词的语言技巧、形式等方面作了新的开掘和总结，逐渐形成了“格律词派”，其代表人物是姜夔、吴文英、史达祖、王沂孙、周密、张炎、高观国等。总体上来看，宋末格律派词人作品的题材以爱情和咏物为主，内容比较狭窄，情感力度弱、气势小，意境往往显得清婉、明丽、凄楚而不够豪宕开阔，但在发展词的独特艺术风格和语言技巧方面有较大的成就，将宋词的创作艺术推向了极致。
一、“骚雅清空”的姜夔词
姜夔（约1155～约1221），字尧章，别号白石道人，饶州鄱阳（今江西波阳县）人。他少年孤贫，屡试不第，终生未仕，一生转徙江湖。今存词80多首，多为记游、咏物和抒写个人身世、离别相思之作，偶然也流露出对于时事的感慨。其词情意真挚，格律严密，语言华美，风格清幽冷峻，有以瘦硬清刚之笔调矫婉约词媚无力之意。白石词以清空、骚雅为基本特征。所谓清空，就是用笔灵动，虚处落墨，不着实处，重视烘托陪衬；所谓骚雅，就是有比兴寄托，含蓄蕴藉，余韵悠长。他晚年受辛弃疾影响，词风有所转变，如《永遇乐》（云隔迷楼）、《汉宫春》（云日归欤）等，呈现出豪放风格。姜夔上承周邦彦，下开吴文英、张炎一派，是格律派的代表作家，对后世影响较大。代表作《暗香》《疏影》，借咏叹梅花，感伤身世，抒发郁郁不平之情。
踏莎行
自沔东来〔1〕。丁未元日〔2〕，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题解”这首词为所恋合肥歌女而作。作品紧扣感梦之主题，以梦见情人开端，又以情人梦魂归去收尾，意象浑成，境界空灵清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3〕，分明又向华胥见〔4〕。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5〕。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6〕。
“注释”
〔1〕沔东：唐宋州名，今湖北汉阳（属武汉市），姜夔早岁流寓此地。
〔2〕丁未元日：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年）元旦。
〔3〕“燕燕”二句：借指伊人轻盈，娇媚。苏轼《张子野八十五岁闻买妾述古令作诗》：“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
〔4〕华胥：梦里。《列子·黄帝》：“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
〔5〕郎行：情郎那边。
〔6〕“淮南”二句：杜甫《梦李白》二首之一：“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咏怀古迹》五首之三：“环佩空归月夜魂”。此处化用其意。淮南：指合肥。
暗香
辛亥之冬〔1〕，余载雪诣石湖〔2〕。止既月〔3〕，授简索句〔4〕，且征新声〔5〕，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二妓肄习之〔6〕，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题解”作于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年）。是年冬，作者造访范成大，应主人之请而谱新声。姜夔自度《暗香》与《疏影》以咏梅花，实系感伤身世，抒发郁郁不平之情。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7〕。何逊而今渐老〔8〕，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9〕、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10〕，红萼无言耿相忆〔11〕。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注释”
〔1〕辛亥：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年）。
〔2〕石湖：在苏州西南，与太湖通。诗人范成大晚年居住在苏州西南的石湖，自号石湖居士。
〔3〕止既月：指住满一月。
〔4〕简：纸。
〔5〕征新声：征求新的词调。
〔6〕肄习：学习。
〔7〕“唤起”二句：贺铸《浣溪沙》词：“玉人和月摘梅花。”
〔8〕何逊：南朝梁诗人，早年曾任南平王萧伟的记室。任扬州法曹时，廨舍有梅花一株，常吟咏其下。后居洛思之，请再往。抵扬州，花方盛片，逊对树彷徨终日。杜甫诗“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
〔9〕但怪得：惊异。
〔10〕翠尊：翠绿酒杯，此处指酒。
〔11〕红萼：指梅花。耿：耿然于心，不能忘怀。
扬州慢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题解”此词作于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年），时作者20余岁。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金完颜亮南侵，江淮军败，内外震骇。亮不久在瓜州为其臣下所杀。作者过维扬时，目睹了战争洗劫后扬州的萧条景象，抚今追昔，悲叹今日的荒凉，追忆昔日的繁华，发为吟咏，以寄托对扬州昔日繁华的怀念和对今日山河破碎的哀思。
淮左名都〔1〕，竹西佳处〔2〕，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3〕，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4〕，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5〕，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6〕，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7〕，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8〕，年年知为谁生！
“注释”
〔1〕淮左：宋在苏北和江淮设淮南东路和淮南西路，淮南东路又称淮左。
〔2〕竹西：扬州城东一亭名，景色清幽。
〔3〕春风十里：借指昔日扬州的最繁华处。杜牧《赠别》，“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4〕胡马窥江：1129年和1161年，金兵两次南下，扬州都遭惨重破坏。这首词作于1176年。
〔5〕杜郎：唐朝诗人杜牧，他以在扬州诗酒清狂著称。
〔6〕青楼梦：杜牧《遗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
〔7〕二十四桥：在扬州西郊，传说有二十四美人吹箫于此。杜牧有诗云，“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8〕桥边红药：桥边生红芍药，二十四桥又名红药桥。
点绛唇
“题解”题为“丁未冬，过吴松（即吴淞江，俗称苏州河）作。”这首词作于淳熙十四年（1187年），当时作者住在浙江湖州。这年春天前往苏州见范成大。作品以移情手法使眼前景物附着作者自身的感时伤春之情，寓情于景，表达了怀念古人和伤时忧世的情怀，也寄寓着自己的身世之感。
燕雁无心〔1〕，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2〕。
第四桥边〔3〕，拟共天随住〔4〕。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
“注释”
〔1〕燕雁：北方飞来之雁。燕：北国燕赵之地，泛指北方。
〔2〕商略：商量，酝酿。此处指遥望山峰，雨意很浓。
〔3〕第四桥：指吴江城外的甘泉桥。郑文焯《绝妙好词校录》：“宋词凡用四桥，大半皆谓吴江城外之甘泉桥……《苏州志》：甘泉桥旧名第四桥。”
〔4〕天随：晚唐陆龟蒙，号天随子，隐居吴江。白石曾赋诗，“三生定是陆天随，又向吴松作客归。”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题解”姜夔年轻时往来于江淮间，曾爱恋合肥一位妙擅琵琶的歌女，20年后仍不能忘情，词集中怀念那位女子的作品近20篇。此词写于庆元三年（1197年），为感梦之作，但词中却未具体描写梦中景象，笔墨多用于抒情，抒发梦醒后的感慨。此词以健笔写柔情，一征而深，自成高格。
肥水东流无尽期〔1〕。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2〕，两处沉吟各自知。
“注释”
〔1〕肥水：《嘉庆一统志》说肥水“源出合肥县（今安徽合肥市）西南紫蓬山，北流三十里分为二：其一东流经合肥入巢湖；其一西北流至寿州入淮。”
〔2〕红莲：指灯。欧阳修《蓦山溪》（元夕）词：“纤手染香罗，剪红莲满城开遍。”郭应祥《好事近》（丁卯元夕）词：“不比旧家繁盛，有红莲千朵。”周邦彦《解语花》（元宵）词：“露浥红莲，花市光相射。”
长亭怨慢
余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1〕：“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2〕，凄怆江潭〔3〕。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余深爱之。
“题解”《长亭怨慢》，词调名，姜夔创制，自注工尺旁谱。此词为告别合肥情侣而写，作年约在绍熙二年（1191年）。姜夔记合肥情事的词章多借柳抒怀，因“合肥巷陌皆种柳”（《凄凉犯》序），如《琵琶仙》、《浣溪沙》（发合肥）、《醉吟商小品》、《点绛唇》（金谷人归）等，或以柳起兴，或化用前人咏柳诗句。本篇词序也特地用桓温、庾信咏柳之句，借以托兴。上片先写合肥柳色浓深、飘绵坠絮的暮春景色，暗喻别绪缭乱，以下记日暮渡头景象，又拈出长亭柳树寄慨，“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翻用李贺诗句，使用寻常口语方言，于抑郁中别饶蕴藉，特别亲切有味，向为人所称道。过片描写行舟渐远，顾瞻眷恋，并自伤旅况凄寂。以下又折入别时伊人的细语叮咛和作者自表爱情的坚贞不渝，化用韦皋故事，写得情深意挚。结拍用李煜词意抒离情绵芊，却仍关合柳丝。全词绝去秾艳雕饰，而以清刚峭拔之笔，作敲金戛玉之声，浑灏流转，深曲动人。
渐吹尽，枝头香絮〔4〕。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5〕，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6〕。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7〕。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8〕，难剪离愁千缕。
“注释”
〔1〕桓大司马：指桓温，东晋人，官至大马司。
〔2〕摇落：凋残零落。
〔3〕江潭：江边。
〔4〕香絮：即柳絮。
〔5〕远浦萦回：曲折迂回的水岸伸向远方。
〔6〕长亭树：指种在长亭边的柳树。
〔7〕“韦郎”二句：韦皋少时游江夏，与姜使馆玉箫有情，约定几年后来娶，后终失约。
〔8〕并刀：并州产的锋利剪刀。
疏影
“题解”这是一首梅花的赞歌，又是一首梅花的咏叹调。词中上片绘出梅花不同凡俗的形貌，又表现了她那孤芳自赏的清姿和高洁情怀，再化用杜甫、王建诗意，把远嫁异域不能生还汉邦的昭君故事神话化，将眷恋故国的昭君之魂和寒梅的幽独之魂合而为一，带有极深的悲剧意味，境界又极凄美。下片则由眼前梅花盛开推想其飘落之时，用寿阳公主及陈阿娇事，寓无限怜香惜玉之意，又借笛里梅花哀怨的乐曲，加深怅惋的感情，末二句想到梅花凋尽，唯余空枝幻影映上小窗，语意沉痛。全词用事虽多，但熔铸绝妙，运气空灵，变化虚实，十分自如。篇中善用虚字，曲折动荡，摇曳多姿。张炎极口称道本词及《暗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词源》）
苔枝缀玉〔1〕。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2〕。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3〕。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4〕。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5〕。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6〕。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7〕。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8〕。
“注释”
〔1〕“苔枝”句：范成大《梅谱》说绍兴、吴兴一带的古梅“苔须垂于枝间，或长数寸，风至，绿丝飘飘可玩。”周密《乾淳起居住》：“苔梅有二种，宜兴张公洞者，苔藓甚厚，花极香。一种出越土，苔如绿丝，长尺余。”
〔2〕“有翠禽”二句：用罗浮之梦典故。旧题柳宗元《龙城录》载，隋代赵师侠游罗浮山，夜梦与一素妆女子共饭，女子芳香龚人。又有一绿衣童子，笑歌欢舞。赵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株大梅树下，树上有翠鸟欢鸣，见“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殷尧藩《友人山中梅花》诗：“好风吹醒罗浮梦，莫听空林翠羽声。”吴潜《疏影》词：“闲想罗浮旧恨，有人正醉里，姝翠蛾绿。”
〔3〕“无言”句：杜甫《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4〕“昭君”四句：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三：“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王建《塞上咏梅》诗：“天山路边在株梅，年年花发黄云下。昭君已没汉使回，前后征人谁系马？”
〔5〕“犹记”三句：化用寿阳公主故事。《太平御览》引《杂五行书》载：“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竞效之，今‘梅花妆’是也。”
〔6〕安排金屋：《汉武故事》载武帝小时对姑母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
〔7〕玉龙哀曲：马融《长笛赋》：“龙鸣水中不见己，截竹吹之声相似。”玉龙：玉笛。李白《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诗：“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哀曲：指笛曲《梅花落》。
〔8〕小窗横幅：晚唐崔橹《梅花诗》：“初开已入雕梁画，未落先愁玉笛吹。”陈与义《水墨梅》诗：“睛窗画出横斜枝，绝胜前村夜雪时。”此翻用其意。
江梅引
丙辰之冬，予留梁溪，将诣淮南不得，因梦思以述志。
“题解”在白石词中，对梅花的描写总是与其对合肥情人的追忆联系在一起的，这成为白石心中一个解不开的情结，因此，睹梅怀人成为白石词中常见的主题。这首《江梅引》正是如此。宋宁宗庆元二年丙辰之冬，姜白石住在无锡梁溪张鉴的庄园里，正值园中腊梅绽放，他见梅而怀念远在安徽合肥的恋人，因作此词，小序指出：“因梦思以述志。”说明这是借记梦而抒相思之作。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湿红恨墨浅封题〔1〕。宝筝空，无雁飞〔2〕。俊游巷陌〔3〕，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4〕。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5〕。漂零客，泪满衣。
“注释”
〔1〕湿红：本意为泪水打湿的脂粉，此处代指眼泪。封题：书札封口处的签押，引申为书札。
〔2〕宝筝：华美讲究的一种拨弦乐器。雁：古人形容筝弦之柱斜列如飞雁。无雁飞：既指宝筝无踪，无人弹筝，亦指无雁传书，书信难通。
〔3〕俊游：尽兴的游乐。
〔4〕“旧约”句：谓归隐旧约难酬。白石诗《送范仲讷往合肥》之二：“小帘灯火屡题诗，回首青山失后期。未老刘郎定重到，凭君说与故人知。”可参证。
〔5〕淮南春草赋：淮南小山指《招隐士》，有“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句。萋萋：茂盛。
辑评
张炎《词源》卷下：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
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六：白石道人，中兴诗家名流，词极精妙，不减清真乐府，其间高处，有美成所不能及。
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白石脱胎稼轩，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盖二公皆极热中，故气味吻合。辛宽姜窄，宽故容藏，窄故斗硬。
刘熙载《艺概》卷四：白石才子之词，稼轩豪杰之词。才子、豪杰，各从其类爱之，强论得失，皆偏辞也。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姜尧章词，清虚骚雅，每于抑郁中饶蕴藉，清真之劲敌，南宋一大家也。梦窗、玉田诸人，未易接武。
二、格律派词人
史达祖词
史达祖（1163～约1220），字邦卿，号梅溪，汴（今河南开封）人。一生未中第，早年任过幕僚。史达祖的词以咏物为长，其中不乏身世之感。其所作咏物词，刻画精工，形神兼备，在当时极负盛名。姜夔称其词“奇秀清逸，有李长吉之韵。盖能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花庵词选》引）他还在宁宗朝北行使金，这一部分的北行词，充满了沉痛的家国之感。今传有《梅溪词》，存词112首。
双双燕·咏燕
“题解”这首词历来被人推崇为咏物杰作，也是史梅溪的代表作。全篇以白描手法描绘春社过后燕子双双飞回旧巢戏弄春光的神态，进而以燕子的欢乐反衬闺中思妇的孤寂，并寄寓着讽喻南宋朝廷耽于逸乐不图恢复、使中原父老望眼欲穿之意。
过春社了〔1〕，度帘幕中间〔2〕，去年尘冷〔3〕。差池欲住〔4〕，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5〕，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6〕。
芳径〔7〕，芹泥雨润〔8〕。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暗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9〕。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
“注释”
〔1〕春社：春分前后祭社神的日子。
〔2〕度：飞过。
〔3〕尘冷：指旧巢冷落，布满尘灰。
〔4〕差池：指燕子羽毛长短不齐。
〔5〕相：细看。藻井：天花板。
〔6〕红影：指花影。
〔7〕芳径：花草芳芬的小径。
〔8〕芹泥：燕子所衔之泥。
〔9〕“应自”句：该当睡得香甜安稳。自：一作“是”。
绮罗香·咏春雨
“题解”史达祖擅长咏物，这首咏春雨词和前面咏燕词都是他的代表作。咏物而不言物名，是这种体裁常用的修辞方法。此词从头至尾没有一个“雨”字，却又句句写雨。在构思上，还虚拟离人相隔相望情节作为主干，使前后内容得以连贯起来，也借以寄情。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他、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1〕沉沉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2〕。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3〕。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
“注释”
〔1〕钿车：以金花为饰的车子。杜陵：今陕西省长安县东南。
〔2〕春潮晚急：韦应物《滁州西涧》诗：“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官渡：官府置船以渡行人处。
〔3〕谢娘：唐宋时女子的泛称。眉妩：犹言眉妆，眉毛的式样。“妩”是妩媚义的引申。
吴文英词
吴文英（约1200～约1260），字君特，号梦窗，晚年又号觉翁。四明（今浙江宁波）人。《宋史》无传。吴文英一生未仕，游幕终身，于苏州、杭州、越州三地居留最久。南宋后期独具风格的著名词人。知音律，能自度曲。论词主张和谐协律，典雅柔婉。造语奇丽，讲究画面色彩印象。著有《梦窗词》甲乙丙丁四稿，流传的词有将近340首。
唐多令
“题解”唐多令，缘起不详。又名《南楼令》《糖多令》《箜篌曲》。这是一首悲秋怀人词。上片主要写秋，最后以“怕登楼”点出愁意。下片转而写离愁及离别后的感慨。意境优美，情景交融。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1〕。纵芭蕉、不雨也飕飕〔2〕。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3〕。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4〕。垂柳不萦裙带住〔5〕，漫长是、系行舟。
“注释”
〔1〕心上秋：合成为“愁”字。
〔2〕飕飕：风雨声。苏轼《南乡子》：“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
〔3〕年事：往年的情事。
〔4〕客尚淹留：曹丕《燕歌行》：“群燕辞旧鹄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5〕裙带：借指远去的女子。
风入松
“题解”此词为清明怀人之作，是一首情韵兼胜的抒情佳作。上片将伤春念远之情融合无间，首句“听风听雨”已写出一片凄凉，满怀愁绪，愁写葬花之铭，更见出作者深情。下片抒发作者一片痴绝之情。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1〕。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2〕，交加晓梦啼莺〔3〕。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4〕，幽阶一夜苔生〔5〕。
“注释”
〔1〕瘗花：葬花。庾信有《瘗花铭》。铭：文体的一种。
〔2〕中酒：醉酒。
〔3〕“交加”句：暗用唐金昌绪《春怨》诗意，谓黄莺争鸣，惊醒晓梦，不能成寐。
〔4〕双鸳：指女子绣鞋，此处兼指女子本人。
〔5〕“幽阶”句：南朝庾肩吾《咏长信宫中草》：“全由履迹少，并欲上阶生。”此处化用其意。
八声甘州·灵岩陪庾幕诸公游〔1〕
“题解”理宗绍定中（1228～1233），吴文英入苏州仓台幕府与同僚游灵岩山时作此词。篇中通过感怀吴国盛衰的古事，抒发历史兴亡之慨，并寄寓对时政的深深忧念。这首词意境深远，气魄雄浑，流畅清丽，格高调雅。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厓云树，名娃金屋〔2〕，残霸宫城〔3〕。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4〕，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5〕，独钓醒醒。问苍天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6〕，秋与云平。
“注释”
〔1〕灵岩：又名石鼓山，在苏州市西南的木渎镇西北。山顶有灵岩寺，相传为吴王夫差所建馆娃宫遗址。庾幕：幕府僚属的美称。此指苏州仓台幕府。
〔2〕名娃：指西施。
〔3〕残霸：指吴王夫差，他曾先后破越败齐，争霸中原，后为越王勾践所败，身死国灭，霸业有始无终。
〔4〕靸（sǎ）：拖鞋。在这里作动词用。双鸳：鸳鸯履，女鞋。
〔5〕五湖倦客：指范蠡。
〔6〕琴台：在灵岩山上，春秋时吴国的遗迹。
莺啼序·春晚感怀
“题解”《莺啼序》，词调名，四片，240字，是词调中最长者，创自吴文英。又名《丰乐楼》。此词是吴文英的代表作，以大开大阖之笔，叙悲欢离合之情。第一片从西湖暮春景色写起，绘景如画，又暗寓伤春怨别之情，含思绵邈。第二片追忆往昔与情人纵情游乐，并寄欢会有限终于别离的怅恨。第三片描述别后种种情事：流光匆匆，景物全非，自身漂泊羁旅，寻访故地而伊人已逝，空留壁间题诗，因而见景伤心，睹物感怆。第四片总束全篇，极写相思之苦以及对死去情人无限的哀悼。此词情深意挚，字凝语炼，结构缜密，层次分明，曲折尽情而舒卷自然，笔力充沛，灵动多致。清辞丽句使人目不暇接，艺术上纯熟精粹。
残寒正欺病酒〔1〕，掩沉香绣户〔2〕。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3〕。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4〕。溯红渐、招入仙溪〔5〕，锦儿偷寄幽素〔6〕。倚银屏〔7〕、春宽梦窄〔8〕，断红湿、歌纨金缕〔9〕。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10〕，事往花委〔11〕，瘗玉埋香〔12〕，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13〕，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14〕，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15〕。暗点检、离痕欢唾〔16〕，尚染鲛绡〔17〕，亸凤迷归〔18〕，破鸾慵舞〔19〕。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20〕，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注释”
〔1〕病酒：饮酒过量而不适。
〔2〕沉香绣户：香闺兰房，此处指华美的住宅。沉香：指沉香木。
〔3〕吴宫：泛指南宋宫苑。临安旧属吴地，五代吴越王在此建都，故云。
〔4〕娇尘软雾：形容西湖景色迷人，游人如云。
〔5〕“溯红”句：王维《桃源行》：“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忽值人。”此化用其意，又用刘义庆《幽明录》所载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遇仙事。
〔6〕锦儿：洪遂《侍儿小名录》载，锦儿为钱塘妓女杨爱爱的侍婢，此处泛指。
〔7〕银屏：镶银或镀银的屏风。
〔8〕春宽梦窄：春长梦短，指欢聚时间匆促。
〔9〕歌纨：歌唱时用的绢扇。金缕：金线绣成的舞衣。唐李锜一说其妾杜秋娘《金缕衣》诗：“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10〕六桥：杭州西湖外湖有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六桥，为苏轼所建。
〔11〕花委：即花萎、花谢。“委”通“萎”。
〔12〕瘗玉埋香：指美人已逝。瘗：埋葬。玉、香，借指美人。
〔13〕“长波”二句：古人常以山水喻美人眉目，称美目为“横波目盼”，美目，《诗·卫风·硕人》“美目盼兮。”称秀眉“眉色如望远山”（葛洪《西京杂记》），此二句夸张伊人的美丽，并抒因见流波远山而引起的相思之情。
〔14〕桃根渡：见辛弃疾《祝英台近》注。桃根为晋王献之妾桃叶之妹。此处借指恋人。桃根渡：泛指送别地。
〔15〕苎：白色的苎麻，比喻白发。
〔16〕离痕欢唾：泪痕唾迹，此处指悲欢情事。
〔17〕鲛绡：薄丝手帕。陆游《钗头凤》词：“泪痕红浥鲛绡透”。
〔18〕亸：下垂貌。
〔19〕破鸾：即孤鸾，破镜，用罽宾王鸾镜事。
〔20〕“伤心”三句：楚辞《招魂》：“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宴清都·连理海棠
“题解”作者围绕着唐玄宗、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暗用白居易《长恨歌》诗意及《太真外传》等野史，借咏连理海棠，一方面咏赞了李杨“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深情厚爱，一方面又感叹他们“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悲剧结局。以花始，以花结，句句咏物，又字字不留滞于物，将咏物、叙事、言情、抒情熔为一炉，笔墨华美浓艳，奇幻深曲，首尾呼应，结构严谨。朱孝臧盛赞本词“濡染大笔何淋漓”（《手批梦窗词集》），唯觉雕绘太过，词藻太密，但却很能代表吴文英的风格特点。
绣幄鸳鸯柱〔1〕。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2〕。芳根兼倚，花梢钿合〔3〕，锦屏人妒。东风睡足交枝〔4〕，正梦枕、瑶钗燕股〔5〕。障滟蜡〔6〕、满照欢丛，嫠蟾冷落羞度〔7〕。
人间万感幽单，华清惯浴〔8〕，春盎风露〔9〕。连鬟并暖〔10〕，同心共结，向承恩处。凭谁为歌《长恨》〔11〕，暗殿锁、秋灯夜语〔12〕。叙旧期、不负春盟，红朝翠暮〔13〕。
“注释”
〔1〕绣幄：原指锦绣的帷帐，此处借指树冠繁密的花丛。鸳鸯柱：指连理海棠的树干。
〔2〕秦树：汉宫苑中的树，即指连理海棠，暗喻唐玄宗、杨贵妃。《阅耕余录》载“宋淳熙间秦中有双株海棠。”李程《华清宫望幸赋》：“想恩波之东注，俯瞰渭流。爱佳气之西浮，空瞻秦树。”
〔3〕钿合：金饰之合，有上下两扇。陈鸿《长恨歌传》：“定情之夕，授金钗钿合以固之。”白居易《长恨歌》：“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4〕东风睡足：用杨贵妃事。《太真外传》：“上皇（李隆基）登沉香亭，诏太真妃子。妃子时卯醉未醒，命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上皇笑曰：‘岂是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苏轼《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诗：“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此用其意。
〔5〕燕股：钗有两股如燕尾。
〔6〕“障滟蜡”句：白居易《惜牡丹花》诗：“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李商隐《花下醉》诗：“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苏轼《海棠》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此处化用以上句意。
〔7〕“嫠蟾”句：李商隐《嫦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此化用其意。嫠蟾：指孤独无夫的嫦娥。嫠：寡妇。
〔8〕华清：华清池，温泉，在陕西临潼骊山华清宫内。杨贵妃赏赐浴于此。白居易《长恨歌》：“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9〕盎：指池水丰满。
〔10〕连鬟：本指女子所梳双髻，此处指连理海棠。暗喻玄宗和杨妃。
〔11〕长恨：指白居易《长恨歌》。
〔12〕“暗殿”句：杜甫《哀江闲》诗：“江头宫殿锁千门。”白居易《长恨歌》：“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此处化用其意。
〔13〕“斜旧期”句：白居易《长恨歌》：“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浣溪沙
“题解”这是一首感梦之作。上片记梦，以含蓄凄婉的词笔勾勒梦中寻访伊人却成分别的情景，若虚若实，亦真亦幻。“夕阳”句移情于景物，烘托黯然销魂的伤离气氛，语淡情深。下片抒慨，“落絮无声春堕阻，行云有影月含羞”为传诵的名句，上句化自苏轼《水龙吟》咏杨花词：“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二句，却更空灵含蓄、精微深致。下句同上句一样，义兼比兴，寄意深远。末句借自然景象抒内心感受，情余言外，耐人玩味。
门隔花深梦旧游〔1〕。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2〕。
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3〕。
“注释”
〔1〕梦旧游：原本作“旧梦游”，据别本改。
〔2〕玉纤：指白皙的纤手。
〔3〕“东风”句：薛道蕴《奉和月夜听军乐应诏》诗：“月冷凝秋夜”。韩偓《借春》诗：“节过清明却似秋”。此化用其意。
辑评
沈义父《乐府指迷》：梦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可晓。
张炎《词源》卷下：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
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皋文不取梦窗，是为碧山门径所限耳。梦窗立意高，取径远，皆非馀子所及。惟过嗜饾饤，以此被议。若其虚实兼到之作，虽清真不过也。
郑文焯《梦窗词跋》：君特为词，用隽上之才，别构一格，拈韵习取古谐，举典务出奇丽，如唐贤诗家之李贺，文流之孙樵、刘蜕，锤幽凿险，开径自行，学者匪造次所能陈其细趣也。其取字多从长吉诗中得来，故造句奇丽。世士罕寻其源，辄疑太晦，过矣。
况周颐《香东漫笔》：近人学梦窗，辄从密处入手。梦窗密处，能令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如万花为春，非若琱璚蹙绣，毫无生气也。如何能运动无数丽字？恃聪明，尤恃魄力。如何能有魄力？唯厚乃有魄力。梦窗密处易学，厚处难学。
蒋捷词
蒋捷（生卒年不详），字胜欲，号竹山，宋末元初阳羡（今江苏宜兴）人。先世为宜兴巨族，咸淳十年（1274年）进士。南宋亡，深怀亡国之痛，隐居不仕，人称“竹山先生”“樱桃进士”，其气节为时人所重。长于词，与周密、王沂孙、张炎并称“宋末四大家”。其词多抒发故国之思、山河之恸、风格多样，而以悲凉清俊、萧寥疏爽为主，尤以造语奇巧之作，在宋末词坛上独标一格，有《竹山词》一卷，收入毛晋《宋六十名家词》本、《疆村丛书》。
虞美人·听雨
“题解”此词通过听雨，概括写出作者少年、壮年、晚年三个时期不同的感受。生动地反映出年龄不同，听到雨声时的心情也不同。上片先写少年不谙世事，歌楼听雨，烛昏罗帐，尽情欢乐时的密意柔情；再写壮年对世事的阅历已深，客舟听雨，断雁西风，江阔云低，开阔深沉的情怀。下片写“而今听雨”。作者晚年，历尽沧桑，人生悲欢离合，入眼成空。寄寓僧房，听阶前雨声，一无所动，任它“点滴到天明”。全词曲折含蓄，意境深幽，耐人寻味。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1〕。
而今听雨僧庐下〔2〕，鬓已星星也〔3〕。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注释”
〔1〕断雁：离群孤雁。
〔2〕僧庐：僧房。
〔3〕星星：形容头上白发。
一剪梅·舟过吴江〔1〕
“题解”此词抒写春舟乡愁。上片着意抒写客愁。风雨吴江，一片春愁。留滞津渡之间，无限漂泊之苦。欲借酒消愁而不可得。下片写离情与乡思，想到家中调筝焚香，春光无限。而今流光似水，又是一年，不知何时才能归家团聚。结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构思新巧，词语工丽，为古今词家传诵之名句。通篇洗练缜密，流动自然。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2〕，心字香烧〔3〕。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注释”
〔1〕吴江：今江苏县名，在太湖之东。秋娘渡与泰娘桥：吴江两津渡名。
〔2〕银字笙：镶饰有银字的笙。调：弄。
〔3〕心字香：杨慎《词品》：“所谓‘心字香’者，以香末萦篆成心字也。”
王沂孙词
王沂孙（约1230～约1291），字圣与，号碧山，又号中仙，家住玉笥山，亦号玉笥山人，南宋会稽人。善文词，广交游，同代周密称其“结客千金，醉春双玉”（《踏莎行·题中仙词卷》）。元兵入会稽，杨琏真珈掘宋帝六陵，沂孙与唐珏、周密等结吟社，赋《乐府补题》，托意莲、蝉诸物，寄托亡国之恸。元世祖至元（1271～1294）中，一度出为庆元路学正。晚年往来杭州、绍兴间。工词，风格接近周邦彦，含蓄深婉，善于体会物象以寄托感慨。其词章法缜密，是一位有显著艺术个性的词家。词集《碧山乐府》，一称《花外集》，收词60余首。
眉妩·新月
“题解”这是作者的咏物名篇，上片刻画新月，下片则从月亮之盈亏关合国事。作者善于用典设喻，通过对月的吟咏，抒发了山河破碎、故国沦亡的沉痛、悲愤之情。
渐新痕悬柳〔1〕，澹彩穿花，依约破初暝〔2〕。便有团圆意。深深拜〔3〕，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4〕，宝帘挂秋冷。
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5〕，难补金镜〔6〕。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7〕。看云外山河〔8〕，还老尽、桂花影〔9〕。
“注释”
〔1〕新痕：新月。
〔2〕依约：仿佛。
〔3〕深深拜：古代有拜月之俗。
〔4〕银钩：喻新月。
〔5〕慢：同“谩”，徒然。
〔6〕金镜：喻月。
〔7〕端正：指满月。
〔8〕山河：月中阴影。
〔9〕桂花影：指满月。
齐天乐·蝉
“题解”王沂孙生活于宋末元初，切身地经历了南宋亡国之变，这在他个人思想上留下一丝极深的抹不去的痛。词虽隐晦纡曲，却也深婉有致，借咏秋蝉托物寄意，表达国破家亡、末路穷途的无限哀思。开始由蝉的形象联想到宫女形象，由宫妇含恨而死，尸体化为蝉长年攀树悲鸣的传说，为全词笼罩悲剧气氛。“病翼”“枯形”是形容饱尝苦难的遗民形象。最后以寒蝉“漫想”二字，一笔将希望抹去，酸楚之至，有含蓄不尽之势。全词以寒蝉的哀吟写亡国之恨，词人哀吟，宛如寒蝉悲鸣，既贴物写形、写声，又超物写意，不失为一首咏物佳作。
一襟馀恨宫魂断〔1〕，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2〕，玉筝调柱。镜暗妆残〔3〕，为谁娇鬓尚如许〔4〕！
铜仙铅泪似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5〕！病翼惊秋，枯形阅世〔6〕，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商，顿成凄楚？漫想熏风〔7〕，柳丝千万缕。
“注释”
〔1〕“一襟”句：马缟《中华古今注》：“昔齐后忿而死，尸变为蝉，登庭树嚖唳而鸣。王悔恨。故世名蝉为齐女焉。”此处因称蝉为宫蝉。
〔2〕“瑶佩”二句：比喻蝉声。
〔3〕镜暗妆残：不梳洗打扮。徐幹《杂诗》：“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
〔4〕娇鬓：借喻蝉翼娇美。崔豹《古今注》载魏文帝宫人莫琼树“制蝉鬓，缥缈如蝉。”
〔5〕“铜仙”三句：见刘辰翁《宝鼎现》注。温峤《蝉赋》：“铠噏晨风，渴饮朝露。”李贺《金铜仙人歌》：“忆君清泪如铅水。”“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6〕枯形：孙楚《蝉赋》：“形如枯槁。”
〔7〕熏风：南风。古《南风歌》：“南风之熏兮。”苏轼《阮郎归》词：“绿槐高树咽新蝉，熏风初入弦。”夏天是蝉的黄金时代，此处借指南宋盛世。
张炎词
张炎（1248～1320），字叔夏，号玉田，晚年又号乐笑翁，祖籍陕西凤翔，宋室南渡后迁至临安（今浙江杭州）。张炎是南宋格律派中最后一位重要词人，被认为是格律派的杰出代表，历来与姜夔并称。其词学理论著作《词源》一书系统阐述了他的理论主张，上卷详论音律，兼及唱曲之法；下卷专述作词技巧和原则，对清代的浙西派和常州派都产生了较深远的影响。张炎擅长咏物，所咏《南浦·春水》《解连环·孤雁》等篇传唱千古，时人因之称其为“张春水”“张孤雁”。《四库全书提要》评其“所作往往苍凉凄楚，即景抒情，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以剪红刻翠为工”，的确指出了张炎词作的重要特点。
高阳台·西湖春感
“题解”此词是张炎在南宋灭亡后重游西湖时所作，抒发其亡国之恨。《艺衡馆词选》引麦孺博云“亡国之音哀以思”。陈廷焯在《白雨斋诗话》评是词为“凄凉幽怨，郁之至，厚之至。”上阕起句写春深美景，平和舒缓。下阕极叹今昔之变，首尾一气，余音不绝。
接叶巢莺〔1〕，平波捲絮，断桥斜日归船〔2〕。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3〕。更凄然，万绿西泠〔4〕，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5〕，草暗斜川〔6〕。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7〕。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8〕。
“注释”
〔1〕接叶：茂密的树叶。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卑枝低结子，接叶暗巢莺。”
〔2〕断桥：在杭州白沙堤东，西湖孤山侧面。西湖十景之一为“断桥残雪”。
〔3〕“东风”三句：蔷薇开于暮春，故云。
〔4〕西泠：西湖桥名，在白沙堤西，是内外湖的分界。
〔5〕韦曲：在陕西长安城南明德门外。唐代的名门望族韦氏世居于此，故名。此处借指南宋时达官显贵的邸宅。
〔6〕斜川：在江西星子、都昌两县间的湖泊中。陶潜有《游斜川诗并序》歌咏其景。此处借指山林隐士的居所。
〔7〕“见说”二句：谓远居海上的无知鸥鹭也感染了词人的哀愁。
〔8〕啼鹃：杜鹃，又名子规。传说蜀帝杜宇死后魂化为杜鹃，泣泪滴血，啼声悲怆。
解连环·孤雁
“题解”《解连环·孤雁》是一篇著名的咏物词。它构思巧妙，体物较为细腻。词咏孤雁，实则借孤雁寄托作者宋亡后的伤感，也反映了宋遗民普遍生活体验及感触，具有典型意义。上片前三句写孤雁失群，接着写失群后的孤独，巧妙地表达出前朝对遗民的思念。下片承前，叹息北去的南宋宫室艰难险恶的处境。孤雁只能在夜雨中哀鸣，若是能在玉门关重新见到离失的伴侣，该是何等的惊喜！全词多处用典，堪称咏雁佳句。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1〕。自顾影〔2〕、欲下寒塘〔3〕，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4〕。料因循误了〔5〕，残毡拥雪〔6〕，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7〕？谩长门夜悄〔8〕，锦筝弹怨〔9〕！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注释”
〔1〕恍然：失意貌。
〔2〕自顾影：对自己的孤独表示怜异之意。
〔3〕下寒塘：崔涂《孤雁》诗：“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迟。”
〔4〕“写不成书”三句：雁群飞行时行列整齐如字，孤雁而不成字，只像笔画中的“一点”，故说写不成书信，只能成一点，带回一点相思。
〔5〕因循：迟延。
〔6〕残毡拥雪：用苏武事。苏武被匈奴强留，毡毛合雪而吞食，幸免于死。
〔7〕荏苒（rěn rǎn）：辗转，不断。
〔8〕长门：汉武帝时，陈皇后被打入长门冷宫。
〔9〕锦筝：筝的美称。古筝有十二或十三弦，斜列如雁行，称雁筝，其声凄清哀怨，故又称哀筝。《晋书·桓伊传》“抚哀筝而歌怨诗”。
南浦·春水
“题解”这是一首写春游水滨的咏物词。全词以西湖湖水起笔，“波暖绿粼粼”点出了“春水”之题。接下来层层铺叙将西湖初春的盛景与光阴易逝之情结合起来，表达了末世词人内心之中的忧惧之情。整首词品词风典雅，文辞较华丽，写春水时不粘不滞，观察细微，用笔极工。这首词也成为张炎的成名之作，并因此获得“张春水”的佳名。
波暖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鱼没浪痕圆，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新绿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俏。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