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岚先走近他底身前问:“你还没有去吗?”
他答:“因她方才一时又晕去,所以我还在。”
她转头问她,一边也按着她底方才被萧涧秋捻过的手:“怎样呢,现在?”
妇人似用力勉强答:“好了,我请萧先生回校去。萧先生怕也还没有吃过中饭。”
“不要紧,”他说,“我想喝茶。方才她晕去的时候,我找不到一杯热的水。”
“让我来烧罢。”陶岚说,“还有采莲也没有吃中饭么?已经三点钟了。”
“可怜这小孩子也跟在旁边挨饿。”
陶岚却没有说,就走到灶间,倒水在一只壶里,折断生刺的柴枝来烧它。她似乎想水快一些沸,就用很多的柴塞在灶内,可是柴枝还青,不容易着火,弄得满屋子是烟,她底眼也滚出泪来。妇人在床上向采莲说:“你去烧一烧罢,怎么要陶先生烧呢?”
女孩跑到炉子的旁边,水也就沸了。又寻出几乎是茶梗的茶叶来,泡了两杯茶,端到他们底面前。
这样,房内似换了一种情景,好像他们各人底未来的人生问题,必须在这一小时内决定似的。女孩偎依在陶岚底身边,眼睁视着她母亲底脸上,好像她已不是她底母亲了,她底母亲已同她底弟弟同时死去了!而不幸的青年寡妇,似上帝命她来尝尽人间底苦汁的人,这时倒苦笑地,自然地,用她沉静的目光向坐在她床边的陶岚看了一回,又看一回;再向站在窗边垂头看地板的萧涧秋望了几望。她似乎要将他俩底全个身体与生命,剖解开来又联接拢去。似乎她看他俩底衣缘上,钮边,统统闪烁着光辉,出没着幸福,女孩在他们中间,也会有地位,有愿望地成长起来,于是她强笑了。严肃的悲惨的空气,过了约一刻钟。陶岚说:“我想请你到我底家里去住几天。你现在处处看见都是伤心的,损坏了你底身体,又有什么用呢?况且小妹妹跟在你底身边也太苦,跟你流泪,跟你挨饿,弄坏小妹妹底身子也不忍。还是到我家里去住几天,关锁起这里的门来。”
她婉转低声地说到这里,妇人接着说:“谢谢你,我真不知怎样报答你们底善意。现在我已经不想到过去了,我只想怎样才可算是真正的报答你们底恩。”
稍停一息,对采莲说:“采莲,你跟萧伯伯去罢!跟陶先生去罢!家里这几天没有人烧饭给你吃。我自己是一些东西也不想吃了。”
采莲仰头向陶岚瞧一瞧,同时陶岚也向她一微笑,更搂紧她,没有其他的表示。一息,陶岚又严肃地问:“你要饿死你自己么?”
“我一时是死不了的。”
“那么到我家里去住几天罢。”
妇人想了一想说:“走也走不动,两腿醋一般酸。”
“叫人来抬你去。”
陶岚又和王后一般的口气。妇人答:“不要,谢谢你,儿子刚死了,就逃到人家底家里去,也说不过去。过几天再商量罢。我身子也疲倦。让我睡几天。”
他们没有说。一息,她继续说:“请你们回去罢!”
萧涧秋向窗外望了一望天色,向采莲说:“小妹妹,你跟我去罢。”
女孩走到他底身边。他向她们说:“我两人先走了。”
“等一等,”陶岚接着说。
于是女孩问:“妈妈也去吗?”
妇人却心里哽咽的,说不出“我不去”三个字,只摇一摇头。陶岚催促地说:“你同去罢。”
“不,你们去,让我独自睡一天。”
“妈妈不去吗?”
“你跟陶先生去,明天再来看你底妈妈。”
他们没有办法,低着头走出房外。他们一时没有说话。离了西村,陶岚说:“留着那位妇人,我不放心。”
“有什么方法?”
“你以为任她独自不要紧吗?”
“我想不出救她的法子。”
他底语气凄凉而整密的。一个急促地:“明天一早,我再去叫她。”
这样,女孩跟陶岚到陶底家里,陶岚先拿了饼干给她吃。萧涧秋独自回到校内。
他愈想那位妇人,觉得危险愈逼近她。他自己非常地不安,好像一切祸患都从他身上出发一样。
他并不吃东西,肚子也不饿,关着房门足足在房内坐了一点钟。黄昏到了,阿荣来给他点上油灯。他就在灯下很快地写这几行信:
亲爱的岚!我不知怎样,好像生平所有底烦恼都集中在此时之一刻!我简直似一个杀人犯一样——我杀了人,不久还将被人去杀!
那位可怜的妇人,在三天之内,我当用正当的根本的方法救济她。我为了这事,我萦回,思想,考虑:岚,假如最后我仍没有第二条好法子的时候——我决计娶了那位寡妇来!你大概也听得欢喜的,因为对于她你和我都同样的思想。
过了明天,我想亲身去对她说明。岚弟,事实恐非这样不可了!但事实对于我们也处置的适宜的,你不要误会了。
写不出别的话,愿幸福与光荣降落于我们三人之间。
祝君善自珍爱!
萧涧秋上
他急忙将信封好,就差阿荣送去。自己仍兀自坐在房内,苦笑起来。
不上半点钟,一位小学生就送她底回信来了。那位小学生跑得气喘的向萧涧秋说:“萧先生,萧先生,陶先生请你最好到她底家里去一趟。采莲妹妹也不时要哭,哭着叫回到家里去。”
“好的。”萧向他点一点头。
学生去了。回信是这么写的:
萧先生!你底决定简直是一个霹雳,打的使我发抖。你非如此做不可吗?你就如此做罢!
可怜的岚
萧涧秋将信读了好几遍,简直已经读出陶岚写这信时的一种幽怨状态,但他还是两眼不转移地注视着她底秀劲潦草的笔迹上,要推敲到她心之极远处一样。
将近七时,他披上一件大衣,用没精打采的脚步走向陶岚底家里。
采莲吃好夜饭就睡着了,小女孩似倦怠的不堪。他们两人一见简直没有话,各人都用苦笑来表示心里底烦闷。几乎过去半小时,陶岚问:“我知道你,你非这样做不可吗?”
“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方法来。”
“你爱她吗?”
萧涧秋慢慢地:“爱她的。”
陶岚冷酷地讥笑地做脸说:“你一定要回答我——假如我要自杀,你又怎样?”
“你为什么要说这话?”
他走上前一步。
“请你回答我。”
她还是那么冷淡地。他情急地说:“莫非上帝叫我们几人都非死不可吗?”
沉寂一息,陶岚冷笑一声说:“我知道你不相信自杀。就是我,我也偏要一个人活下去,活下去;孤独地活到八十岁,还要活下去!等待自然的死神降临,它给我安葬,它给我痛哭——一个孤独活了几十年的老婆婆,到此才会完结了!”一边她眼内含上泪,“在我底四周知道我心的人,只有一个你;现在你又不是我底哥哥了,我从此更成孤独。孤独也好,我也适宜于孤独的,以后天涯地角我当任意去游行。一个女子不好游行的么?那我剃了头发,扮做尼姑。我是不相信菩萨的,可是必要的时候,我会扮做尼姑。”
萧涧秋简直恍恍惚惚地,垂头说:“你为什么要说这话呢?”
“我想说,就说了。”
“为什么要有这种思想呢?”
“我觉得自己孤单。”
“不是的,在你的前路,炫耀着五彩的理想。至于我,我底肩膀上是没有美丽的羽翼的。岚,你不要想错了。”
一个丧气地向他看一看,说:“萧哥,你是对的,你回去罢。”
同时她又执住他底手,好似又不肯放他走。一息,放下了,又背转过脸说:“你回去,你爱她罢。”
他简直没有话,昏昏地向房外退出去。他站在她底大门外,大地漆黑的,他一时不知道要投向那里去,似无路可走的样子。仰头看一看天上的大熊星,好像大熊星在发怒道:“人类是节外生枝,枝外又生节的——永远弄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