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的二房东是一位寡妇,年纪约四十左右,就是阿珠的母亲。她有古怪的脾气,行动也不可捉摸,人们很难观察她的地位是怎样,职业是什么。她身矮,脸皮黑瘦,好像一个病鬼。但她却天天涂上铅粉,很厚很厚的。她残缺的牙齿,被烟毒薰染的漆黑,和人讲起话来,竟吐出浓厚的烟臭;但香烟还继续地不离了口。眼睛常是横瞧,有时竟将眼珠藏的很少,使眼白的部分完全露出来,——这一定在发怒了。衣服也穿的异样,发光的颜色,很蓝很黄的都有。她大概每星期总要打扮一次,身上穿起引人注目的衣服,涂着铅粉的脸,这时更抹上两大块胭脂,在眼到耳的两颊上。满身洒的香香的,袅袅婷婷的出去了,但不知道她究为何事。大部分的时间她总在家里,似乎发怒的回数很多。常是怒容满面,对她的女儿说话也使气狠声。但也有快乐的时候,装出满脸的狞笑来,一摇一摆的走到蠫的面前,告诉说,用着发笑的事实来点缀起不清楚的语音,吞吞吐吐的腔花,有时竟使蠫听得很难受。她会诉说她自己的心事,——丈夫死了,死了长久了,这是悲痛的!她留在人间独自,父母兄弟都没有,女儿又心气强硬的,不肯听她的使唤。因此,她似乎对于人生是诅咒的。但不,她眼前的世界仍使她乐观,仍使她快活地过活;因为有一部分的男人看重她,用他们不完全的手来保护她生活下去。她也会诉说关于她女儿的秘密,用过敏的神经,说她有了情人了,情人是一个年轻裁缝匠,钱赚的很大的,比起朱先生来,要多三四倍。但她最恨裁缝匠,裁缝匠是最没良心,她自己也上过裁缝匠的当的,在年轻的时候。可是现在她很能识别出人来,谁好谁坏;但裁缝匠是没有一个坏中之好的。因此,她看管她的女儿更厉害,周密严厉,防她或者要同她情人私自逃奔的缘故。
“朱先生,这种事情在上海是天天有发生的。”有时她竟这样说了一句。
“不会的,阿珠不过浪漫一些,人是很好的,她决不会抛弃孤独无依的母亲。”蠫却总是这么正经地答。
“天下的人心,哪里个个能像朱先生一样诚实啊!”
结果,她常常这样称夸他。
实在,她的女儿是一个怪物;或者有母亲这样的因,不得不有女儿那样的果。不过阿珠还是一无所知呵!
阿珠,是一个身躯发育很结实的强壮的女子。面圆,白,臂膀两腿都粗大;眼媚,有强光,唇红,齿白;外貌是和她母亲正相反。她常不梳头,头发蓬到两眉与肩上。脸不涂粉,但也不穿袜,常是拖着一双皮拖鞋,跑来跑去。她从没有做工作的时候,一息在弄堂里和人谩骂,开玩笑,一息又会在楼上独自呜呜地哭。
她们母女二人,前者的房在前楼,后者的房在后楼,相隔一层孔隙很大的板壁。所以每当夜半或午后,二人常是一人骂,一人应;一人喊,一人哭。有时来了许多客,不知是怎样的人。说他们是工人呢,衣服实在怪时髦,态度实在太活动的;说他们是富贵子弟呢,言语实在太粗鄙,举动实在太肉麻。或者是裁缝匠一流,但裁缝匠是这位妇人最不喜欢的。他们常大说大笑,在她母女二人的房内,叫人听的作呕。这样胡闹,甚至会闹的很久很久。
有时在傍晚,天气稍热一些。于是这位妇人,穿起一套很稀疏的夏布衫裤,其每个布孔,都可以透出一块皮肉来卖给人看。她却伸直着两腿,仰卧在天井里的藤眠椅上,一边大吞吐其香烟,烟气腾腾地。蠫或走过她,她就立刻装出狞笑,叫一声“先生!”声音是迟钝而黏涩的,听来很不自然。这时的女儿呢?却穿起了全身粉红色的华丝葛的衫裙,还配上同样颜色的丝袜,一双白色的高底皮鞋,装扮的很像一位少奶奶。皮肤也傅粉的更柔滑起来,浓香郁郁的,真是妖艳非常。这时,态度也两样了,和往日的蓬头赤足的浪漫女子,几乎两个人模样。走起路来,也有昂然的姿势,皮鞋声滴滴地,胸乳也特别地挺。假如遇见了蠫,也用骄傲妒忌的横眼,横了他一眼,好像看他不屑在她的屋内打旋一般。这样,她总要到外边去了,在门口喊着黄包车,声音很重很娇地,做着价,去了。这样,至少也要到夜半,极深极深的夜半才回来。
蠫在这个环境之内,当初是十二分地感受到不舒服。他是旧历三月半搬到这里,第一个月的房租付清了后,他就想搬出去;但一时找不到房子,于是就住着了。不料第二个月,因小病的缘故,竟将房租拖欠到端午,——照例是先付房租,后住屋的。——到第三个月,房租完全付不出了。一边,也因这房租比任何处便宜;何况这位大量的妇人,对他的欠租不甚讨的厉害。因此,一住住下,也就不以为怪了。以后,他对她们,更抱着一种心理,所谓“这样也有趣。”横是没有什么大关系,用冷眼看着她们的行动,有什么?“我住我的房,她们行她们所好。”以后他这样想,所以他每次出入总是微笑的对她们点一个头,她们来告诉他话,他也随随便便地听过了。但阿珠,对于这位住客,始终没有敬礼。这回,不知什么缘故,会到他身前来献殷诚,卖妖媚了。
大概十五分钟,阿珠买酒回来。她梯走的很快,一边推进门,喘着气;一边笑嘻嘻,将酒和找回来的钱,一把放在桌上。
“四个角子。”她随即说。
蠫仍睡着没动,也没有说,待她声音一止,房内是颤动的镇静。同时太阳已西下。
“朱先生,四个角子一瓶。”
“你放着罢。”他心头跳动。
“为什么不吃?”她问的轻一些。
“不要吃。”
“和饼干吃罢。”
“不想吃。”
“那为什么买呢?”
“我可不知道。”
“你在做梦吗?”
“是。”
这位女子很有些狼狈的样子,觉得无法可想。一息说,“朱先生,我要点灯。”
一边就向桌下的板上找。蠫说,“没有灯了。”
“洋蜡烛呢?”
“亮完了。”
她一怔。又说,“那末为什么不买?”
“我横是在做梦,没有亮的必要。”
“我再去代你去买罢。”
一边就向桌上拿了铜子要走。
“请不要。”蠫说。
“为什么?”
“我已很劳你了。”
他在床上动了一动,好似要起来。但她说,“笑话,何必这样客气呢!你是……”
她没有说完,停了一息,秘密似的接着说,“现在我的妈妈还没有回来,前门也关了,所以我可代你……”
她仍没有说完,就止住。蠫问,“你的妈妈哪里去了?”
他好像从梦中问出了这句话。阿珠没精打采地说,“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她去的地方从来不告诉我的。好像我知道了,就要跟着她去一样。而且回来的时候也没有一定,今天,怕要到夜半了。我的晚餐也不知怎样,没得吃了。她对我是一些也不想到的,只有骂。骂我这样,骂我那样,她又一些也不告诉我。常叫我没得吃晚餐。哈!”
她笑了一声,痴痴的。
这时蠫坐了起来,他觉得头很痛。看了看酒,又看了看阿珠,他自己觉得非常窘迫。用手支持着头,靠在桌上,神气颓丧地。
这样几分钟没有声音,阿珠是呆呆立着。蠫似要开口请她下楼去,而她又“哈!”的一声嗤笑起来,眼媚媚地的斜头问他,“先生!我可以问你?”
“什么?”他抬头看了她一眼。
“你肯说么?”
“知道就可以说。”
“你一定知道,因为你是读书的。”
“要我说什么呢?”
“你不觉得难……?”
“什么意思?”
“不好……”
“明白说罢!”
蠫的心头,好似纺车般转动。
“我不好说,怎样说呢?”
“那要我告诉你什么?”
他的脸正经地。女的又断续的不肯放松,哀求似的,“告诉我罢!”
“什么话?”
“你,你,一定不肯说,你是知道的……”
蠫愁眉沉思的,女的又喘喘说,“我想……一个女子……苦痛……”
一边不住地假笑,终究没有说出完全的意义来。她俯着腰,将她的左手放在她的右肩上,呆呆地立着。
这时蠫却放出强光的眼色注视着她的身上,——丰满的脸,眼媚,鼻正,白的牙齿,红唇,婉润的肩,半球隆起的乳房,细腰,柔嫩的臀部和两腿,纤腻的脚。于是他脑里糊模的想,“一……个……处……女……。”
她,还是怔怔的含羞的低头呆立着,她一言不发了,仅用偷视的眼,看着蠫的两脚,蓝色的袜和已破了的鞋。她的胸腔的呼吸紧迫地,血也循环的很快,两脚互相磨擦着:他觉察出来了。他牙齿咬的很坚,两拳放在桌上,气焰汹汹地。虽则他决意要将自己的心放的很中正,稳定,可是他的身子总似飘飘浮浮,已不知流到何处去。他很奇怪眼前的境象有些梦幻,恍惚,离奇,——这时太阳已西沉,房内五分灰黯了。他不能说出一句话,一句有力的话,来驱逐眼前的紧张与严肃。一派情欲之火,正燃烧着他和她两人的无言之间。
正当这个时候,却来了很急的敲大门的声响,接着是高声的喊叫,“阿珠呀!阿珠呀!开门!”
寡妇回来了,不及提防的回来了。她回来的实在有力量!
于是这位女子,不得不拔步飞跑。一边喃喃的怨,“这个老不死!”
蠫目不转睛的看阿珠跑出门外,再听脚步声很快地跑下楼梯。一边就听开门了,想象寡妇怒冲冲的走进来。
忽然,他的眸子一闪,好似黑暗立刻从天上落下。他自己吃一惊,随即恨恨地顿了一脚,叹道,“唉!我究竟在做什么?梦罢?”
一边立起身子将桌上新买来的这瓶膏梁,用力拔了木塞。一边拿一个玻璃杯子,将酒满满地倒出一杯,气愤愤地轻说一句,“好,麻醉了我的神经罢!”
就提起酒杯,将酒完全灌下喉咙里去了。
他坐下床,面对着苍茫的窗外。一时又垂下头,好像一切都失败了。于是他又立起,又倒出半杯的膏粱,仰着头喝下去。他掷杯在桌上,杯几乎碎裂,他毫不介意的。又仰卧倒在床上,痴痴的。一边又自念了,“这个引诱的世界!被奴隶拉着向恶的一面跑去的世界:好,还是先麻醉了我自己的神经罢!”
于是他又倒出半杯的膏梁,喝下去。
接着,他就没有思想和声音,似鱼潜伏在海底似的。
他眼望着窗外,一时又看着窗内。空间一圈圈地黑暗起来,似半空中有一个大魔,用着它的黑之手撒着黑之花,人间之一切都渐渐地隐藏起它们的自身来。一边,在他的眼内,什么都害怕着,微微地发颤。酒杯里的酒,左右不住地摇摆,窗格也咯咯有声了。窗边贴着一张托尔斯泰老翁的画像,——这是他唯一信仰的人,也是房内唯一的装饰了。——这时也隐隐地似要发怒,伸出他的手,将对这个可怜的青年,施严酷的训斥一般。一时,地也震动了,床与天花板,四壁,都摇动起来。身慢慢地下沉,褐色的天空将重重地压下了。冷风从窗外扑进来,凛然肃然的寒,也将一切压镇到无声,而且一时将它们带到辽远去,一时又送它们回到了就近,和他的自身成同样的不稳定。他的心窝似有一只黑熊在舐着,战跳的厉害,一缕酸苦透过它。周身紧张,血跑的如飞。他竟朦朦胧胧地睡去一般。
一忽,他又似落下大海中去了。波涛掀翻着他的身,海水向他的耳鼻中冲进去,他随着浪潮在沉浮了。一忽,他又似升到寒风凛冽的高山上,四周朦胧,森林阴寂地。一忽,他又似在荒坟垒垒的旷野中捉摸,找不到一星灯火,四周围满了奇形怪状的魍魉,它们做着歪脸向他狞笑,又伸出无数的毛大的黑手,向他募化,向他勒索,向他拖拉了!这时,他捏起一只拳头,向床上重重地一击,身体也随即跳动起来,他说,“我做什么?”
随即又昂起半身,叹一声,“呀,昏呀!”
骤然,他竟坐起身来。
他的眼向四周一转,半清半醒的自己说道,我在哪里?我做着什么?这是世界!发昏的世界!我醉了?我实在没有醉!我能清楚地辨别一切,善恶,美丑,颜色,我一点不曾错误!
我坐在小室中,这是夜,这是黑暗的夜。
他模糊的说着,他有些悲酸!
他觉得他头是十分沉重,脑微微有些痛。房内漆黑的,微弱的有些掩映的灯光和星光。他想他自己是没有醉,到这时,他也不拒绝那醉了。于是他又不知不觉地伸出手去拿那瓶酒来,放到口边,仰着头喝起来,口渴一般的,只剩着全瓶五分之二的样子,他重放在桌上。一边立起,向门走了两步。他不知怎样想好,也不知怎样做好,茫茫地,不能自主。一时他向桌上拿了一本旧书,好似《圣经》。他翻了几页,黑暗与酒力又命令他停止一切活动,他还能从书中得到一些什么呢?随即放回,他想走出门去。
“我死守着这黑暗窟做什么?”
他轻轻地说了这一句,环看了一遍四壁,但什么都不见。于是他又较重的说了这一句,“快些离开罢!”
他披上了这件青灰色长衫,望了一望窗外,静静的开出门,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