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又过去了多少时。
蠫在床上又转一身,极不舒服地叫了一声,“妈妈!”
他妈妈立刻向他问,“儿呀,我在这里,你为什么呢?”
“没有什么。”
这才他答,他母亲又立刻问,“那儿呀,你为什么这样了?”
“没有什么。”
“你醒来一下罢!”
“妈妈,我是醒的,没醒的只是那在睡梦中的世界。”
他一边说一边身体时常在辗转。他母亲又问,“你为什么要讲这些话?你知道我们么?”
“我知道的,妈妈,我很明白呢!”
“那你应该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得到了这病了?”
“我有什么病?我的身体还是好的!”
这样,他转了语气又问,“妈妈,她真的死了罢?”
“死是真的死了。儿呀,死了就算了!”
“她为谁死的?”
“她是她自己愿意死去呢!”
“那末,妈妈,你再告诉我,她为什么会自己愿意死去的呢?”
“也是命运注定她愿意的。”
“妈妈,你错了,是我杀死她的!她自己是愿意活,可是我将她杀死了!”一边又转向问清,“清,我却无意中杀了一个无力的女子呢!”
于是清说,“蠫哥,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去?那不是你杀的。”
“又是谁杀的呢?”
“是制度杀死她的!是社会在杀人呵!”
“是呀,清,你真是一个聪明人。可是制度又为什么不将你的妻杀死呢?又不将谁的妻杀死呢?妻虽则不是我的,可为什么偏将我的杀死呢?”
“我们都是跪在旧制度前求庇护的人。”
“所以她的死的责任应当在我的身上,这个女子是我杀死她的。”
“蠫哥你不必想她罢;人已死,这种问题想它做什么?”
“可是清,你又错了。她没有死呢!她的死是骗人的,骗妈妈,骗弟弟们的,她还是活的,没有死,所以我要想她了!”
清觉得没有话好说。这时他精神的母亲,郑重地向他说,“朱先生,你睡一睡,不要说了,我们已很清楚地知道你的话了。”
“不,请你恕我,我不想睡;我不到睡的时候,我不要睡。我的话没有完,蓄积着是使我肚皮膨胀的,我想说它一个干净!”
“还有明天,明天再说罢,此刻睡对你比什么都要好,还是睡一下罢。”
“不,现在正是讲话的时候。”
“我们还不知道你心里要讲的话么?你自己是太疲乏了。”
“单是疲乏算的什么?何况现在我正兴奋的厉害!我简直会飞上天去,会飞上天去!”
接着又问清,“清呀,你听着我的话么?”
“听着的。”清答。
“哈哈!”他又假笑。一息说,“清呀,你能照我命令你的做么?”
“蠫哥,什么都可以的。”
“你真是一个我的好友。在我的四周有许多好的人。可是我要将我的好人杀完了!你不怕我杀你么?”
清没有答,他又疯疯的叫,“清呀,你给我打罢,打罢,打那云间挂着的人类的醒钟!我的周围的好人们不久都将来了!”
“谁呀?”
清又愁急的问。
“你不知道么?是我们的十万青年同志们。他们不久就将来了,我要对他们说话。清,你打罢,打罢,先打起人类的醒钟来。”
“我打了。”
清顺从地说。三人互相愁道,“又不知道他说什么话呢!”
“可是你看,你看,他们岂不是来了?他们排着队伍整队的来,你们看着窗外哟!”又说,“我要去了。”
一边就要走起的样子。三人立刻又阻止地问,“你要到哪里去呢?”
“我要对他们讲话,我要对他们讲话。他们人有十万呢,他们等在前面那块平原上,我要对他们讲话。”
“你就睡着讲好了。”清说。
“不,我要跑上那座高台上去讲!”
“你身体有病,谁都能原谅你的。”
“呵!”
他又仰睡在床上。一息说,“清呀,你又给我打起钟来。那高悬在云间的人类的醒钟,你必须要努力地打哟,打哟!”
“是的,我努力地打了。”
“他们十万人的眼睛一齐向我看,我现在要向他们讲话了!”
这时清向他母亲说,“他发昏的厉害,怎样好?他的话全是呓语。”
他的精神的母亲寂寞的说,“他全身发烧,他的热度高极了。”
“天哟,叫我怎么办呢!天哟,叫我怎么办呢!”
老母只有流泪。蠫又起劲的喊道,“没有什么怎么办,你们还是冲锋罢。冲锋!冲锋!你们是适宜于冲锋的。我的十万的同志们,你们听着,此外是没有什么办法!”
停止一息,又说,“我是我自己错误的俘虏,我的错误要沉我到深黑的海底去,我不必将我的错误尽数地报告出来,我只要报告我错误的一件,趁够你们来骂我是地狱中的魔王了!但错误在你们是肤浅的,你们很可以将一切过去的旧的洗刷了,向着未来的新的美景冲锋去。”
无力的又息一息说,“旧的时代,他正兴高采烈的谈着他与罪恶恋爱的历史。残暴与武装,也正在大排其错误的筵席,邀请这个世界的蒙脸的阔人。你们不可太大意了;你们要看的清楚,你们要听的明白,用你们的脑与腕,给它打个粉碎!给它打个稀烂!社会的混乱,是社会全部混乱了,单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要团结你们的血,要联合你们的火,整个地去进攻。我曾经信任无限的自己,此刻,我受伤了!青年同志们,你们要一,二,三的向前冲锋,不要步我后尘罢!”
接着,眸子又向房内溜了一圈,几乎似歌唱一般的说道,
而且——
谁不爱红花?
谁不爱绿草?
谁不爱锦绣的山河?
谁不爱理想的世界?
那末你们向前罢,
向前罢:
涅般木里,
一个已去了,
一个还将去呵!
假如没有真理,
也就不会留着芬芳。
什么都破碎了,
仍旧什么都是丑恶!
成就是在努力。
你们勇敢冲锋罢!
这样,他停止了。而且他的母亲也忍不住再听下去。清凄凉的说,“蠫哥,你说完了么?不必再说了,你应当休息。”
“好,”蠫说,“意思是没有了。话当完结于此了。而且我的眼前所讲的都是代人家讲的,于自己是没有关系。就不说罢,清呀,你再打起那人类的醒钟来,我的十万青年同志们,他们要回去了。他们是聚集拢来,又分散了去的。清,打罢,打罢,那人类的醒钟。”
“是,我打了。”清说。
于是蠫又用指指着窗外,可是声音是低弱了。
“看,清,你看!他们是去了,他们又分散的去了。他们真可敬,他们是低着头,沉思地认着他们各人自己的路,他们的脚步是轻而有力的,他们在青草地上走的非常地温祥。现在他们散了,向四方分散了!”
一息,又说,——可是声音几乎没有。
“清呀,你再给我打一次最后的人类的醒……钟……!”
清也哽咽地答不出来。
一缕郑重的气,将蠫重重地压住。他母亲竟一边颤抖,一边哭道,“我的儿子将不中用了!他病了,疯了,他专说些疯癫的话,什么也完了,你看他的两眼已没有光,不过动着一点火!唉,人为什么会到了这样一个?叫我怎样好呀?”
“你也不要悲伤。”寺里的妇人说,“这因他全身发热,才话乱讲的。他的全身的热度高极了,或者他的心内的热度还要高!你按一按他的脉搏,血好像沸着!我们要趁早设法请医生。现在他又似乎睡去。”
又轻轻的向他耳边叫了两声。蠫没有答。她又说,“他睡去了。那末我们让他睡一睡,你们到我的房里去商量一下罢。这里是连坐位都没有,你们也太疲乏了。”
他的母亲又将他拉了一拉棉被。
房内十二分静寂,再比这样的静寂是没有了。一种可怕的冷风从北窗吹进来,虽则天气并不冷,倒反郁闷。这是下大雨以前的天气。四个人,个个低下头,同意的都向佛堂那边去。他们都苦愁着没有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