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约九点钟,阳光和他的身子成四十五度的锐角。他从庵里出来,想回到家里去吃点早餐。在回家的路上,他和他的影子都走的很快。一边,他这样清朗的想:
他所认识的和他亲信的人们,他们都有伟大的精神,都是勇敢地坚毅地向着生的活泼的一方面走。他们没有苦痛么?呵有,他们的苦痛正比他大!可是他们都用严厉的手段,将他们自己的不幸封藏起来;反而微笑地做着他们日常应做的工作。他的母亲是不要说了!她是什么都可以牺牲,精神也可以牺牲,肉体也可以牺牲,只求她家庭的安全,赐她的儿子以幸福。艰难,困苦,劳疲,她是很从容的同它们奋斗,她没有一分的畏惧心。他的两位朋友,清和伟呢,他们是有肯定的人生观,深挚的同情。他们忍着气喘的一步步的跑上山岭,他们不愿意向后回顾,他们对准前线的目标,静待着冲锋的命令的发落。一个还有美的感化的调和;一个更富有强韧的实际性,这实在不能不使他佩服了。至于他这位精神的母亲,她更高于一切。她有超脱的人生观,她也有深奥的自我的见地;她能够将她过去的一段足以代表人生最苦一方面的运命,作已死的僵物来埋葬了,整理地再开拓她新的境界,——新的怀抱与新的要求。艰难孤苦地独自生活。自己亲手在园里种瓜,又自己亲手去摘。这种古代的又艺术的生活,里面是含着怎样的不可窥测的勇敢与真理。
再想他自己呢,唉!他真要惭愧死了!他想他的精神上没有一点美质,没有一点可称赞的荣誉的优点。他除出对于他自身是无聊,乏味,空想,浮燥,烦恼,叹息;对于社会是怨恨,诅咒,嫉妒,猜疑,攻击,讥笑之外,他就一点什么也没有。只将他自己全部的人生陷在昏暗,胡乱,恍惚,莽闯的阱中。他好像他的过去,没有见过一天清朗的太阳,没有见过一夜澄澈的月亮;他好像钻在黑暗的潮湿的山洞里渡过了几时的生活。在他是没有劳力,也没有忍耐与刻苦。他除了流泪之外,似竟没有流过汗。真理一到他的身上就飘忽而不可捉摸,美丽一到他的身上就模糊而不能明显。狭义的善,他又不愿做去,新的向上性的罪恶,他又无力去做。唉,他简直是一个古怪的魔鬼!惶恐,惭愧。他这样想,我算是什么东西呢?
人么?似乎不相象。
兽么?又不愿相象了!
那我是什么东西呢?
好罢,暂且自己假定,
我是旧时代里的可怜虫!
但忽然转念,他到底得救了,昨夜,他得到了新生的转机。他已送过了过去的一团的如死,他又迎来了此后他解脱他自身的新的方法,他得到再生了!
这时他走到他家里的那株樟树的荫下,他举起两拳向空中扬,一边他喊,“努力!努力!
“重新!起来!
“勇敢!努力!”
但不幸,——听,
枭在房中叫呀!
枭拚命地叫呀!
当他走进了大门,将要跳进屋内去的一刻,他忽然听得他母亲的哭声,呜呜咽咽的哭声,一边说,“总是我的蠫坏!蠫会这样颠倒,竟害了她!”
他突然大惊。两脚立刻呆住,他想,“什么事?我害了谁?”
房里又有一位陌生的妇人的声音,很重的说,“千错万错,总是我家的错!为什么要跑到谢家去说,说蠫要离婚呢?”
母亲是继续的哭泣,陌生的妇人是继续的诉说:“前夜从你这里回家,他的脸孔气的铁青,两脚气的笔直。我问他什么事,他又不说,我以为路里和别人吵过嘴,随他去了。不料他昨天吃过中饭,会跑到谢家去告诉。他说并没有说几句,不过说蠫要不结婚,说不配她,还骂了他一顿。不料这几句话恰被这位烈性的姑娘听去!”
停一息,又听她说,“这位姑娘也太烈性。她家里一位烧饭的说,她听到这几句话以后,脸孔就变青了。当夜就没有吃饭。她父母是不晓得这情形。她在别人都吃过饭以后,还同邻舍的姑娘们同道坐一回。邻舍的姑娘们还向她说笑了一回。问她愁什么,担什么忧?而她总是冷冷淡淡的,好像失了魂。以后,她也向她们说,——这时房内的妇人,假装起姑娘的各种声调来——她说,“女人是依靠丈夫,丈夫不要她了,活着还有什么趣味呢!”
她又念,“莫非一个不要了,再去嫁一个不成么?”
当时邻舍的姑娘们,向她说,“愁什么呀?谁不要你?莫非他是一个呆子!愁什么呀。你生的这样好看,你又聪明又有钱,朱先生会不要你?他要谁去?他总不是一个呆子!”
姑娘一时没有答,以后她又这么说,“他哪里会是呆子,他是异样的聪明能干的!不过我听别人讲,现在在外边读过书的人,无论男女,都讲自由恋爱。自己喜欢的就要她,父母代定的就不要。我终究是他父母代定的!”
“不会,不会,”她们急连的说,“喜欢总是喜欢好看的,聪明的,莫非他会喜欢呆子,麻子,癞子,不成?”
以后,她又说,“我终究没有到外边读过书。”
她们又说,“不会,不会。女子到外边读书,究竟是摆摆架子,说说空话的。或者呢,学些时髦,会穿几件新式的衣裳。这又谁都会穿的。”
这时,她邻舍还有一个姑娘说,“是呀,不过学会了会穿高跟皮鞋就是咯!高跟皮鞋我们乡下人穿不惯,穿上是要跌死的。说到她们在外边是读书,骗骗人。啊,你去叫一个中学校的毕业生来,和我背诵诵《孟子》看,看谁背的快?”
接着,这位姑娘背了一段《孟子》,她和她们都笑了一下。
以后她又说,“男人的心理是奇怪的,他看见的总是好的,没有看见的总是不好的。”
她们又说,“你不要愁呀。你的好看是有名的。朱先生不过口子说说,心里一定很想早些同你结婚呢!”
那她又问,“为什么要口子说说呢?”
她们答,“口汗,对着媒人,媒人是可恶的,就口子随便地说说。”
她们还是劝她不要愁。
可是在半夜,大概半夜,她竟下了这样的狠心,抛了父母兄弟,会自己上吊!只有一索白线,吊死在她自己的床后!这真是一个太急性的姑娘,太急性的姑娘!”
声音停顿了一息,一时又起来,“她的父亲也多事,当临睡的时候,大声向她的母亲说,“假如他真要离婚,那就离婚好了!像我们这样的女儿,莫非嫁不到人么?一定还比他好一点!我不过看他父亲的情谊。离婚,离婚有什么要紧!”
虽则当时她的母亲劝,“不要说,我们再慢慢的另差人去打听,问去,究竟有没有这个意思。恐怕青年人一时动火,——他是有病的人更容易动火,动火了说出错话来也说不定。媒人的嘴是靠不住的。”
她的母亲说的很是,不料她父亲又说,“离婚就离婚,还打听什么?媒人总是喜欢你们合,莫非喜欢你们离?还打听什么?莫非嫁不到第二个?”
这几句话,姑娘竟很清楚的听去。所以她在拿灯去睡的时候,也含含糊糊的自念,“总是我的命运,莫非真的再去嫁第二个么?”
她的话也听不清楚,所以也没有人去留心她。也断想不到她会这样下狠心!真是一个可怜的姑娘!”
停一息,又说,“事情也真太冤家,凑巧!她房里本来有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陪她睡的。而这个小姑娘,恰恰会在前天因家里有事回家去了。她独自在房里睡的时候很少,偏偏这两夜会独自睡。所以白线拿出来,挂上去,竟没有一个人听到!这是前世注定的!他,死后总要落割舌地狱!你也不要哭,前世注定的。”
他的母亲带哭的结尾说,“这样的媳妇,叫我哪里去讨到第二个?”
这时,蠫立着;他用全副的神经,丝毫不爽地听进这妇人的每个发音。初起,他的心脏是强烈地跳动;随后,就有一股热气,从他的头顶到背脊,一直溜到两腿,两腿就战抖起来。额上,背上,流出如雨的汗来,他几乎要昏倒。最后,他好像他自己落在熔解炉中,眼前是一片昏暗,四周是非常蒸热,他的身体是熔解了,熔解了,由最小到一个零。
他不想进房去,他想找寻她的死!他不知不觉地转过身子,仍向门外跑出去。还竟不知向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