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村八十高龄的根旺叔突然倒下了。
昏迷五天五夜的根旺叔迟迟不肯咽下那口气,他的子孙们轮番守在床前。
“可怜的老隋啊,躺了两年的床临终前想喝上一口香樟树旁的井水都难。听说他讨了好几次水,儿子都拿自来水蒙他!”
“老太婆你担心个啥?轮到咱们快走的时候,事先到香樟树旁舀一缸井水喝了不就成啦!”
想起父母亲多年前的这段对话,根旺叔的大儿子拿上他爹平时喝茶用的大瓷缸,到香樟树下。
香樟树上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香樟古树,800年树龄,县文物局立”。八百年的老树却郁郁苍苍一点不见老态,光这一点就让村里人对它刮目相看,当然更让村人对之心存感激的是它守护着身旁的那口井,几百年来从不枯竭。那井水冬暖夏凉,清香中带着甘甜。每当夏季自来水厂停止供水,村人就陆续到樟树下,等候水井的恩赐。有时取水的人排成长龙,一时半会儿没轮上接水的人就坐在树下纳凉,闻着香樟的体香,陶醉的村人就生出些许人生感慨来:这树多像咱娘亲啊,日夜守护咱村子。有人又说,这井多像咱娘亲啊,她哺育着咱村人。
于是,香樟树和那井都长在了一代代香樟村人的心头,像子女对母亲的记挂、对母亲的依恋。
大儿子取来水对爹说,这是正宗的香樟井水,爹你尝尝。
根旺叔蠕动着双唇,竟然咽下好几口井水,瓷缸被拿开时根旺叔还在匝巴着双唇,像婴儿刚被奶过的嘴巴留恋母亲的乳头。然后头一歪,似乎驾鹤西去。哭声雷动起来的时候,根旺叔身上又有了动静,双唇在蠕动,有轻微的声音,似乎在说“香”字。
儿媳妇想到了一个细节。
是一个秋季收割稻谷时,她把茶水点心送到香樟树下,招呼在田里劳作的人们歇息解渴充饥。根旺叔一到树下就伸手捡起地上的几片樟树叶子,送到鼻跟前深深地吸,似乎要把樟树叶子的香气,当作茶点全部吞进肚里。
儿媳赶忙来到村尾香樟树下,伸手摘了几片红透的樟树叶。放到老人鼻翼说,爹,这是香樟树叶,你闻闻。
樟树叶子一到根旺叔的鼻前,他的呼吸便欢快起来。
吸了几分钟樟树叶的气息,根旺叔的嘴里有了清晰的声音。尽管微弱,但是能让家人听得到。
“去——樟树——”
在众人惊讶得如听天籁时,根旺叔又重复了几遍。
接着,家人在根旺叔反反复复的念叨声里将他抬到香樟树下。
根旺叔的儿子说,爹还要看护他耕耘了一辈子的田地。
根旺叔的儿媳说,稻谷已扬花,爹想再为咱吆喝一阵稻田里的麻雀。
根旺叔那读小学五年级的孙子却说,爷爷要到樟树下做樟树叶串成的环,挂我脖子上,让我闻到奶奶的香味。
那年,根旺叔正在田里劳作,根旺婶送茶水到香樟树下,一坐下来就睡过去没再醒来。事后根旺叔常对小孙子说,你奶奶真会挑地方,从这里出发走进天堂多好,树香稻香水香一切都是香喷喷的,她到天堂也会香喷喷的了。
根旺叔被家人抬到香樟树下时,他的双手开始不安地朝左右轻轻地摸索,直到他的手指触摸到了樟树的枝干,才安静下来。突然,根旺叔的手像被蜜蜂蛰了似的抖了一下,接着,他的手在树身上摩挲几个来回,停住了。永远停住了。
根旺叔的手停止在了香樟树上,他的呼吸也停止在了香樟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