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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后来拉斯科利尼科夫有机会得知,那个小市民和他老婆究竟是为了什么叫莉扎薇塔上他们那儿去,是很平常的事儿,并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有一家外地来的人家,家境败落,要卖掉旧东西,衣服等等,全都是女人用的,因为在市场上卖不合算,所以要找个代卖东西的女小贩,而莉扎薇塔恰好就是干这一行的:她帮人卖东西,拿点儿佣金,走东家串西家地跑生意,而且经验丰富,因为她为人诚实,从不讨价还价:她说个什么价,就照这个价钱成交,一般来说,她不多话,而且就像已经说过的,她又挺和气,胆子也小所以……

可是最近一段时间里,拉斯科利尼科夫变得迷信起来,很久以后,那迷信的痕迹几乎不可磨灭,后来他总是倾向于认为,在整个这件事情上,似乎有某种奇怪和神秘的东西,好像有某些特殊的影响和巧合,那还是去年冬天的事,他认识的一个大学生波科列夫要去哈尔科夫时,有一次在谈话中把老太婆阿廖娜,伊万诺芙娜的地址告诉了他,以备他如有急需,要去抵押什么东西,他很久都没有去找她,因为他在教课,生活还勉强能够过得去,一个半月以前他忽然想起了这个地址;他有两样东西可以拿去抵押:父亲的一块旧银表和一枚镶着三颗红宝石的小金戒指,这是妹妹在临别时送给他作纪念的,他决定拿戒指去;找到老太婆以后,尽管还不了解她为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从第一眼看上去,就无法克服的厌恶她,从她那里拿了两张“一卢布的票子”,顺路去一家小饭馆吃东西,他要了一杯茶,坐下来,陷入沉思,就像小鸡要破壳而出那样,他忽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这想法使他非常,非常感兴趣。

紧挨着他,另一张小桌旁坐着一个大学生和一个年轻军官,他完全本不认识这个大学生,也不记得以前见过他没有,大学生和军官打了一盘台球,然后坐下来喝茶,突然他听到大学生和军官谈起那个放高利贷的阿廖娜,伊万诺芙娜,说她是个十四等文官的太太,还把她的地址告诉了他,就凭这一点就让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有点儿奇怪了:他刚刚从她那儿来,正好这里听到有人谈论她,当然,这是巧合,然而这时他正无法摆脱一个极不寻常的印象,而这里恰好有人好像是在讨好他:那个大学生突然把这个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各方面的详细情况都告诉他的朋友了。

“她这个人挺管用,”他说,“总是能从她那儿弄到钱,她很有钱,就跟犹太人一样,可以一下子借给人五千卢布,不过,就是只值一卢布的抵押品,她也从不嫌弃,我们有很多人去过她那儿,但是她是个坏透了的缺德鬼……”

于是他开始叙述,她是多么狠心,反复无常,哪怕抵押品只过期一天,只要抵押品过期一天,这件东西就算完了,她借给的钱只有抵押品价值的四分之一,却要收取百分之五,甚而百分之七的月息,等等,大学生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还告诉那个军官,除此之外,老太婆有个妹妹,叫莉扎薇塔,这个矮小可恶的老太婆经常打她,完全拿她当奴隶使,当她是个小孩子,可是莉扎薇塔至少也有两俄尺八俄寸高……

“不是吗,这也是十分罕见的事情啊!”大学生高声说提高声调说,并且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又谈起莉扎薇塔来了,当谈论她的时候,大学生特别高兴,而且一直在笑,那军官听得很有兴趣,还请求大学生让这个莉扎薇塔到他那里去,给他补内衣,拉斯科利尼科夫连一句话也没听漏,一下子就知道了所有的事:莉扎薇塔是妹妹,且是老太婆的异母妹妹,她已经三十五岁了,她白天夜里都替姐姐干活,在家里既是厨娘,又是洗衣妇,除此之外,还做针钱活儿拿出去卖,甚至去给人家擦地板,把挣来的钱全都交给姐姐,不经老太婆许可,她不敢自作主张接受任何订做的东西或替人家干活,老太婆已经立下遗嘱,莉扎薇塔自己也知道,按照遗嘱,除了些动产,椅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她连一个钱也得不到;她所有的钱都指定捐献给H省的一座修道院,作为永久追荐她亡魂的经费,莉扎薇塔是个普通市民,而不是官太太,她还没嫁出去,长得非常不好看,身体的各部分都不相称,个子高得出奇,一双很长的外八字脚,总是穿一双破羊皮鞋,可是挺爱干净,使大学生感到惊奇和好笑的,主要是莉扎薇塔常常怀孕这件事……

“你不是说她是个丑八怪吗?”军官问。

“不错,她皮肤黑极了,真像是个男扮女装的士兵,但是,你要知道,她可根本不是丑八怪,她的脸和眼睛那么善良,甚至是非常善良,证据就是……很多人都喜欢她,她那么安详,温顺,唯命是从,很随和,同意一切事,她笑起来甚至还很好看呢。”

“这么说你也喜欢上她了,不是吗?”军官笑了起来。

“由于她怪,不,我要告诉你,我真想把这个该死的老太婆杀了,抢走她的钱,请你相信,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到良心的谴责”,大学生激动地又加上了一句。

军官又大笑起来,拉斯科利尼科夫却不由得颤栗了一下,真是奇怪!

“对不起,我要向你提一个严肃的问题,”大学生激动起来,“当然,方才我是开玩笑,不过你看:一方面她是个毫无用处,毫无价值,愚蠢凶恶而且有病的老太婆,谁也不需要她,正好相反,她对大家都有害,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活着,而且要不了多久,老太婆自己就会死掉,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明白吗?”

“嗯,我明白,”军官注视着情绪激动的大学生,回答说。

“那您让我说下去,另一方面,一些年轻的新生力量,由于得不到帮助,导致陷入绝境,这样的人成千上万,到处都有!千百件好事和创举,可以用注定要让修道院白白拿去的,老太婆的那些钱来兴办,并让它们得到改善!成千上万的人或许能走上正路;几十个家庭也许会免于贫困,离散,死亡,堕落,不至于送进性病医院,……而这一切都可以用她的钱来办的,杀死她,拿走她的钱,为的是日后把这些全用在献身于为全人类服务,为大众谋福利的事业上:做千万件好事,能不能赎一桩微不足道的小罪,使罪行得到赦免,你认为呢?牺牲一个人的性命,成千上万人的人就可以得救,不至受苦受难,不至妻离子散,用一个人的死换来百人的生……这不就是数学吗!还有,以公共利益来衡量,这个害肺病的,愚蠢凶恶的老太婆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像只虱子,或者蟑螂罢了,而且还不如它们,因为老太婆活着是没有好处的,她吸别人的血,她吃人:前两天她还满怀仇恨地咬了莉扎薇塔的手指头:差点儿被咬断了!”

“当然啦,她不配活着,”军官说,“但是,要知道,这是老天爷决定的。”

“唉,老兄,要知道,天意也可以改正,可以引导,否则就会陷入偏见,不然的话,那就不会产生伟人,大家都说:责任,良心,我绝不反对责任和良心,不过,我们是怎样去理解责任和良心呢?别忙,你听着,我再向你提一个问题!”

“不,你先别忙;我向你提个问题,你听着!”

“好,提吧!”

“嗯,现在你大发议论,夸夸其谈,那你告诉我:你会自己动手去杀死这个老太婆吗,还是不会呢?”

“当然不会!我热爱正义……但这不是我做的事……”

“可照我看,既然你自己下不了决心,那么就谈不上什么正义!走,咱们再去打盘台球吧!”

拉斯科利尼科夫心情异常激动,显然,这些话全都是最普通和最常听到的,他已经听到过不止一次了,只不过是用另外的形式表达出来,谈的也是另外一些话题,全是青年的议论和想法,但为什么恰恰在现在,他自己头脑里刚刚产生了……和这完全一模一样的想法,他就恰好听到了这样的谈话和这样的想法?而且为什么恰巧是在这个时候,他刚从老太婆那儿出来,刚刚产生了这个想法,恰好就听到了关于这个老太婆的谈话?……他总觉得,这是种奇怪的巧合,在事情的继续发展中,小饭馆里这场毫无意义的谈话竟对他产生了极不寻常的影响:好像这儿真的有什么定数和上天的指示似的……

从干草广场回来以后,他急忙往沙发上一坐,动也不动地坐了整整一个小时,这时天已经黑了;他没有蜡烛,而且他根本就没产生点蜡烛的想法,他始终想不起来:那时候他想过什么没有?最后,他感觉到不久前发作过的热病又发作了,在打冷战,于是怀着喜悦的心情想,可以在沙发上躺下了,不久强烈的睡意袭来,沉重的向铅一样,压到了他的身上。

他睡的时间异常长,而且没有作梦,第二天早晨十点钟走进屋里来的娜斯塔西娅好不容易才叫醒了他,她给他送来了茶和面包,茶又是喝过后兑了水,冲淡了的;而且又是盛在她自己的茶壶里。

“瞧你睡得这么熟!”她气呼呼地叫嚷着,“你老是睡!”

他努力欠起身来,他头痛;他本来已经站起来了,在他这间小屋里转了个身,又一头倒到沙发上。

“又睡!”娜斯塔西娅大声喊,“难道你病了吗?”

他什么也没有说。

“要喝茶吗?”

“以后再喝吧,”他又合上眼,翻身对着墙壁,努力说出一句话来,娜斯塔西娅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

“也许真的是病了,”她说,于是转身出去了。

下午两点她又进来了,端来了汤,他还像不久前那样躺着,茶放在那儿,根本没有动过,娜斯塔西娅甚至怪他,恼怒地推他。

“干吗老是睡!”她厌恶地瞅着他,高声叫喊道,他欠起身,坐起来,可是什么也没对她说,眼睛往地下看着。

“是不是病了?”娜斯塔西娅问,她又没得到回答。

“你哪怕出去走走也好哇,”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即使去吹吹风也好,要吃点儿什么吗?”

“以后再吃,”他有气无力地说,“你走吧!”说着挥了挥手。

她又站了一会儿,用同情的眼光瞅了瞅他,出去了。

过了几分钟,他方抬起眼来,好长时间看着茶和汤,然后拿起面包,拿起汤匙,开始喝汤。

他吃了不多一点儿,没有胃口,只吃了三,四汤匙,好像是无意识地吃进去的,头痛稍减轻了些,吃过午饭后,他又伸直身子躺到沙发上,可是已经睡不着了,而是脸朝下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地趴在沙发上,各种各样的幻想,开始他头脑里出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幻想:他最经常梦想的是,他在非洲的某个地方,在埃及,在一片绿洲上,商队在休息,骆驼都安静地躺着;四周棕榈环绕;大家正在用餐,他却一直在喝水,独自从小溪里舀水喝,小溪就从身旁潺潺地流过,那么凉爽,不可思议,奇妙无比,清凉的淡蓝色溪水流过五彩斑斓的石头,流过多么干净,金光闪闪的细沙……忽然他清清楚楚听到了的钟声,他颤栗了一下,清醒过来,微微抬起头朝窗子望了望,揣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突然他完全清醒了,一下子跳起来,就像是有人把他从沙发上揪了下来,他踮着脚尖走到门前,把门轻轻地打开一条缝,侧耳倾听楼下的动静,他的心在狂跳,跳得可怕,但楼梯上静悄悄的,仿佛大家都已经睡了……他觉得奇怪和不可思议:他竟能从昨天起一直就这么迷迷糊糊睡到现在,还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准备好……而这时候大概已经打过六点了……睡意和昏昏沉沉的感觉已经消失,代替它们忽然控制了他的,是一阵异常狂热,又有些惊慌失措的忙乱,不过没多少要准备的事情,他集中注意力,尽量把一切都考虑到,什么也不要忘记;而心却一直在狂跳,跳得这么厉害,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第一,得做个环扣,把它缝到大衣上,……这只要一分钟就足够了,他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了摸,从胡乱塞在枕头下的几件内衣中摸到一件已经破旧不堪,没有洗过的衬衫,他从这件破衬衫上撕下一条一俄寸宽,八俄寸长的破布,再把这条破布对折起来,把他身上那件宽大,结实,用一种厚布做成的夏季大衣脱下来(他的唯一一件外衣),动手把布条的两端缝在大衣里子的左腋下面,缝的时候,他两手发抖,但还是尽力克制住,缝上以后,他又把大衣穿上,从外面什么也看不出来,是他早就准备好了针和线,用纸包着,放在小桌子上,至于那个环扣,是他自己很巧妙的发明:环扣是用来挂斧头的,拿着斧头在街上走当然不行,假如把斧头藏在大衣底下,还得用手扶着它,那就会让人看出来,现在有了环扣,只要把斧头挂进环扣里,斧头就会稳稳地挂在里面,挂在腋下,把一只手伸进大衣侧面的衣袋中,就能扶着斧柄,不让它晃来晃去;因为大衣很宽大,真像条口袋,所以从外面看不出他隔着衣袋用手扶着什么,这个环扣也是他在两星期前就想好了的。

把环扣缝好后,他把几只手指伸进他的“土耳其式”沙发与地板之间的窄缝里,在靠左边的角落上摸索了一阵,掏出早已准备好,藏在那里的那件抵押品,不过这不是什么抵押品,只不过是一块刨光了的小木板,大小和厚薄都和银烟盒差不多,这块小木板是他一次出去散步时,在一个院子里偶然拾到的,那个院子的厢房里不知有个什么作坊,后来他又给这块小木板加上了一片光滑的薄铁片,……大概是从什么东西上拆下来的,……也是那时候在街上拾来的,他把小木板和铁片叠放在一起,铁片比木板小些,他用线十字交叉把它们牢牢地捆在一起;然后用一张干净的白纸把它们整整齐齐,十分考究地包上,再扎起来,扎得很难解开,是为了在老太婆解结的时候分散她的注意力,这样就可以利用这一短暂的时间了,加上铁片,是为了增加重量,让老太婆至少在头一分钟不至于猜到,这“玩意儿”是木头的,他把这一切都暂时藏在他的沙发底下,他刚把抵押品拿出来,忽然院子里什么地方有人大声喊:

“六点早就过了!”

“早就过了!我的天哪!”

他冲到门口,仔细听着动静,一把抓起帽子,像只猫一样,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爬下一共有十三级的楼梯,现在他必须去做的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从厨房里偷一把斧头,干这件事得用斧头,这是他早已决定了的,他还有一把花园里修枝用的折刀;但是折刀不能干这种事情,尤其不能指望自己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因此最后他决定要用斧头,顺便指出,在这件事情上,他已经作出的一切最终决定都有一个特点,这些决定都有这么一个特性:越是已经最终确定下来的决定,在他看来就越觉得它们荒谬,不合理,虽然他一直在进行痛苦的内心斗争,但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却始终不能确信可以实现自己的计划。

即使他的确已经把一切,甚至最后一个细节,都详细研究过,而且作出了最后决定,再也没有任何怀疑了,……但现在似乎他还是会把这件事像放弃一件荒谬,骇人听闻,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一样,这一计划,而实际上尚未解决的难题和疑问还多得不计其数,至于上哪儿去弄斧头,这件不足道的小事却丝毫也不让他担心,因为这容易极了,是这么回事:娜斯塔西娅经常不在家,特别是晚上,她要么去邻居家串门,要么上小铺里去买东西,厨房门却总是开着,就是为此,女房东常跟她吵架,到时候只要悄悄溜进厨房,拿了斧头,然后,再过一个钟头(等一切都已经办完以后),再溜进去,放还原处就行了,不过还是有些疑问:就假如说,过一个钟头他就回来,把斧头放回去吧,可要是万一娜斯塔西娅忽然回来了呢,当然啦,得从门旁走过去,等她再出去,可是万一这时候她发现斧头不见了,动手寻找,大声叫嚷起来呢,……那可就要引起怀疑,或者至少也会让人猜疑。

不过这还都是些他还没开始考虑,也没时间考虑的小事,他考虑的是主要问题,至于那些小事,留待以后,等他自己对一切都已深信不疑的时候再说,但相信一切事,这似乎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至少他自己觉得是这样,例如,他无论怎样也不能设想,有朝一日他会结束考虑,站起来,真的上那里去……就连不久前他试探(也就是为了最后察看那个地方而作的访问),他只不过是去试探一下而已,而远不是当真的,而是这样:“让我”,他这样对自己说,“让我去试试吧,干吗只是幻想呢!”……可是他立刻受不了了,十分痛恨自己,唾弃这一切,并逃之夭夭,然而,从道德观点来看,是否允许做这样的事,就这方面的问题所作的一切分析却已经结束了:诡辩犹如一把锋利的剃刀,论据丝毫不容反驳,他自己已没有有意识的反对意见了,但是虽然如此,他还是简直不相信自己,并执拗地,盲目地试探着从各方面寻找反驳的理由,好像有人强迫他,诱使他去这么做,最后一天这么突然地到了,一切好像一下子都决定了,这一天几乎完全是在机械地影响他:好像有人拉住他的手,无法抗拒地,盲目地,以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不容反对地拉着他跟随着自己,就像车轮轧住了他衣服的一角,连他也给拖到火车底下去了。

最初,……不过,已经是很久以前了,……他对一个问题很感兴趣:为什么几乎一切罪行都这么容易被发觉和败露,而且几乎所有罪犯都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他慢慢得出各种各样很有意思的结论,他认为,最主要的原因与其说在于掩盖罪行,实际上这根本不可能,不如说在于犯罪者本人;罪犯本人,而且几乎是每一个罪犯,在犯罪的那一瞬间都会意志衰退,丧失理智,恰恰相反,正是在最需要理智和谨慎的那一瞬间,幼稚和罕见的轻率却偏偏把意志和理智取代了,根据他的这一信念,可以得出结论:这种一时糊涂和意志衰退犹如疾病一样控制着人,渐渐发展,到犯罪的不久前达到顶点;在犯罪的那一瞬间以及此后若干时间内,仍然保持着这种不变的状态,至于这会持续多久,就要看各人的情况了;以后也会像各种疾病一样消失,问题是:是疾病产生犯罪呢,还是因为犯罪本身的特殊性质,总是伴随着某种类似疾病的现象?他还未感觉到自己能解决这个问题。

得出这样的结论以后,他认为,他本人,在他这件事情上,这一类病态心理变化不可能发生,在实行这一项经过深思熟虑的计划时,他绝不会失去理智和意志,而这仅仅是因为,他所筹划的……“不是犯罪”……我们就略而不谈了吧,使他得以作出最终决定的整个过程;既使不谈这些,我们也已经扯得太远了……我们只补充一点,这件事情中的那些实际的,纯粹技术性的困难,在他的头脑里起的作用是最次要的,“只要对这些困难保持清醒的头脑和坚强意志,到时候,到必须了解一切细节,了解事情的一切微妙之处时,一切困难都会克服的……”但事情并未开始,他一直完全不相信自己的最后决定,而当时候到了,却一切都不是那么一回事,似乎不知怎的那么突然,甚至几乎是出乎意料。

他还没下完楼梯的时候,一个最微不足道的意外就使他束手无策,不知所措了,他走到和往常一样总是开着的,女房东的厨房门前,小心翼翼地往厨房里瞟了一眼,想事先看清:娜斯塔西娅不在的时候,女房东本人在那儿吗?如果她不在厨房里,那么她的房门是不是关好了?以免他进去拿斧头的时候,她从自己屋里朝外张望,正好看见,但是当他突然看到,这一次娜斯塔西娅不但在家,在厨房里,而且还在干活,正从篮子里拿出几件内衣,分别把它们晾到绳子上去,这时他会感到多么惊讶!她一看到他,就立刻停住不晾衣服了,回过头来望着他,一直到他走了过去,他转眼望着别处,走了过去,装作没看见什么,但事情已经完了,因为没有斧子了!他受到了一次可怕的打击。

“我凭什么,”走到大门口时,他想,“我凭什么断定这个时候她一定出去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想当然的作出这样的判断?”他仿佛吃了一次败仗,甚至感到伤了他的自尊心,由于愤怒,他想嘲笑自己……他心中隐隐约约升起一股兽性的怒火。

在大门口他犹豫不决地站住了,他不愿为了作作样子,就这样到街上去散步;回去吧……他就更不愿意了,“而且失去了一个多好的机会啊!”他含糊不清地说,满无目的地站在大门口,正对着管院子的人那间阴暗的小屋,小屋的门也在敞着,他忽然颤栗了一下,离他两步远的管院子的人的小屋中,一条长凳底下,靠右边有个什么东西亮闪闪的,闯入他的眼帘……他向四面张望了一下,一个人也没有,他踮着脚尖走到管院子的人住房门前,下了两级台阶,轻声喊了一声管院子的,“果然,不在家!不过,就在附近什么地方,就在院子里,因为房门大开着,”他快速奔向斧头(这是一把斧头),把放在两块劈柴之间的斧头从长凳子底下拖了出来;他没出屋,就在那儿把斧头挂到环扣上,双手插进衣袋里,然后走出管院子的人的小屋;谁也没有发觉!“理智不管用,魔鬼来帮忙!”他古怪地冷笑着想,他为发现这一机会,得到了极大的鼓舞。

他在路上慢慢地走着,神情庄重,不慌不忙,以免引起怀疑,他很少看过路的行人,甚至竭力完全不去看他们的脸,尽可能不让人注意他,这时他想起了他那顶帽子,“我的天哪!前天我就有钱了,却是没能换一顶制帽!”他从心里咒骂自己。

他偶然望了一眼一家小铺里面,看到壁上的挂钟已经七点过十分了,得赶快走,可同时还得绕个弯儿:从另一边绕到那幢房子那边去……

从前他偶然想象这一切的时候,有时他想,他会很害怕,但现在他并不感到怎样,甚至根本不觉得害怕,此时此刻,他感兴趣的甚至是一些不相干的想法,不过感兴趣的时间都不长,路过尤苏波夫花园时,他想起建造高大喷泉的计划,甚至非常感兴趣地想着,他还想到,这些喷泉会使所有广场上的空气变得十分清新,渐渐地他产生了这样的信念:如果把夏季花园扩大到马尔索广场,甚至和米哈依洛夫宫周围的花园连成一片,那么这将是一件十分美好,极其有益的好事,这时他忽然对这样一种现象发生了兴趣:为什么恰恰是在所有大城市里,人们并不是由于需要,但不知为什么却偏偏喜欢呆在城市里那些既无花园,又无喷泉,又脏又臭,堆满各种垃圾的地区?这时他想起自己在干草广场上散步的情景,刹时间清醒起来,“胡思乱想,”他想,“不,最好别想了!”

“大概那些给押赴刑场的人就是像这样恋恋不舍地想着路上碰到的一切东西吧,”他突然有这么个想法,不过仅仅是一闪而过,就像闪电一样;他自己赶快熄灭了这个想法的火花……不过,已经不远了,瞧,就是这幢房子,就是这道大门,钟不知在什么地方地一声响,“怎么,莫非已经七点半了吗?不可能,可能这钟快了!”

他运气不错,顺利地进了大门,不仅如此,甚至好像老天帮忙似的,就在这一瞬间,刚刚有一辆装干草的大车从他前面驶进了大门,他从门口进去的这段时间,大车完全遮住了他,大车刚从大门驶进院子,在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从右边溜了进去,可以听到,有好几个人的声音在大车的另一边叫喊,争吵,可是谁也没有发觉他,迎面也没遇到任何人,冲着这个正方形大院子的许多窗户这时候全都开着,不过他没抬头……没有力气抬头,去老太婆那儿的楼梯离得不远,一进大门拐到右手就是,而他已经到了楼梯上……

他松了口气,用一只手按住怦怦狂跳不已的心,马上摸了摸那把斧头,再一次把它扶正,然后小心翼翼,悄悄地上楼,不时地侧耳倾听,不过那时候楼梯上也一个人也没有;所有房门都关着;没遇到任何人,不错,二楼一套空房子的房门大开着,有几个油漆工在里面干活,不过他们也没看他,他停了一会儿,想了想,然后继续往上走,“当然啦,这些人最好不在这儿,不过……上面还有两层楼呢。”

啊,这就是四楼了,房门就在这儿,这就是对面那套房子了;那套房子是空着的,三楼上,老太婆住房底下的那套房子,从一切迹象来看,也是空着的:用小钉钉在门上的名片取下来了……搬走了!……他一时呼吸不顺,在一瞬间一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是不是回去呢?”可是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却侧耳倾听老太婆住房中的动静:死一般的寂静,随后他又仔细听听楼梯底下有没有什么动静,仔细地听了很久……然后,最后一次朝四下里望了望,悄悄走到门前,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又再一次摸摸挂在环扣上的斧头,“我脸色是不是发白……白得很厉害吗?”他不由得想,“我是不是显得激动不安?她很多疑……要再等一下吗……等心不跳了?……”

但心跳没有停止,正好相反,好像故意为难似的,跳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厉害……他忍不住了,慢慢把手伸向门铃,拉了拉铃,过了半分钟,又拉了拉门铃,门铃声更响了。

没有反应,可别胡乱拉铃,且他这样做也不合适,老太婆当然在家,不过她疑心重重,而且就只有她独自一个人,她的习惯他多少有点儿了解……于是再一次把耳朵紧贴在门上,是他的听觉如此敏锐呢(一般说这是难以设想的),还是当真可以听清里面的声音,不过他忽然听到了仿佛是手摸到门锁把手上的小心翼翼的轻微响声,还听到了仿佛是衣服碰到门上的籁籁的响声,有人不动声色地站在门锁前,也像他在外面这样,躲在里面侧耳谛听,而且好像也把耳朵贴到了门上……

他故意稍微动了动,把声调稍微提高一点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以免让人看出他在躲躲藏藏;然后又第三次拉了拉门铃,不过拉得很轻,大模大样地,让人听不出有任何急不可待的情绪,后来回想起这一切,清晰地,鲜明地回忆起这一切时,他已把这一分钟永远铭刻在他的心中;他不能理解,他打哪儿来的这么多花招,何况他的头脑这时已失去思考能力,连自己的身躯他也几乎感觉不到了……又过了一会儿,响起了开门钩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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