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达尼安把那些事向阿拉密斯讲了一遍,丰盛的晚餐使他们把什么都忘了。达达尼安见阿拉密斯很是快活,便对他说:“现在,就差阿多斯的情况不清楚了。”“他不会有什么事?”阿拉密斯说,“一是他异常的沉着,二是他特别的勇敢,三是他剑术无比的娴熟。”“这些我比谁都清楚,可是,我担心阿多斯挨了仆人的打,因为仆人们打起人来,是既狠又不肯轻易罢手的。所以,我想尽快动身。”“我争取陪你前往,”阿拉密斯说,“但我还不大能够骑马。昨天,我用那根苦鞭抽打了自己。然而,这种虔诚之举实在让我疼痛难忍,难以坚持。”“亲爱的朋友,你的状况是:身体不好,而身体不好引起了脑子的混沌。”“那么,什么时候动身呢?”“明天,天一亮就动身。晚上你要休息好,明天要是可以,我们就一起走。”“那么,明儿见。”阿拉密斯说。第二天早晨,达达尼安到阿拉密斯房里看他时,见他正伫立于窗口向外看着什么。“您在看什么哪?”达达尼安问。“啊,三匹骏马!如果能够骑上如此漂亮的马,那真是太妙了!”“那好,亲爱的阿拉密斯!那三匹马之中,就有一匹是属于您的。”“啊!真的?哪一匹?”“任您挑,任您选。”“您在开玩笑,达达尼安?”“我没开玩笑。”“钉着银钉的鞍子,天鹅绒马衣,两边描金的枪套,统统归我?”“统统归您,就像踢蹬着前蹄的那匹马归我,转着圈子的那匹马归阿多斯一样。”“噢!三匹世间少有的良马。”“您如此地喜欢它们,我很是高兴。”“是国王赏赐给您的?”“肯定不是红衣主教给的就是了。您就不要操心它们是从哪里来的了,您只要拿定主意选哪一匹就成了。”“我,要那匹黄色的。”“好!”“天主万岁!”阿拉密斯喊了起来,“这下,伤口也不疼啦,就是身中三十弹,我也要骑马了!巴赞,过来,马上!”巴赞无精打采地出现在门口。阿拉密斯吩咐道:“准备好东西!”巴赞叹了一口气。“行啦,巴赞先生,心放宽些。”达达尼安说道。“先生可是已经成为了功底很深的神学家!”巴赞几乎要落泪了,“他会成为主教,也许会成为红衣主教呢。”“可怜的巴赞,看你,好好想明白,当教士有什么好?不会因为你是教士就不上战场。”“唉!”巴赞叹息道,“这些我清楚,先生。如今这世道,一切的一切全都乱了套。”他们下了楼。“帮我抓住马镫,巴赞。”阿拉密斯说。阿拉密斯上了马,只是,那匹桀骜不驯的坐骑连续打了几个转儿,并腾跃了几回,弄得阿拉密斯疼痛难忍,身子摇晃不定。达达尼安见他那个样子,连忙跑过去,张开双臂将他抱下马,把他送回了房间。“行了,亲爱的阿拉密斯,好好休养吧,”达达尼安说,“我一个人去找阿多斯。”“您真是铁打的!”阿拉密斯对他说。“不,只是我比较幸运而已。可是,在等我这段时间内,你如何打发时光呢?”阿拉密斯,说:“我可以写诗。”“好得很,写带香味的诗,也给巴赞讲讲做诗的法则,使他得到一些安慰。至于那匹马嘛,每天骑上一小会儿,慢慢来。”“啊!这方面您放心好了,”阿拉密斯说,“等您回来时,我会完好如初。”他们互相道别。十分钟后,达达尼安向亚眠方向奔去。阿多斯被他留在了险恶之中,很可能已经死了。一想到这里,达达尼安脸色顿时变得阴沉起来。他的三个朋友之中,阿多斯年龄最大。
性格方面,阿多斯跟达达尼安差别也最大。但达达尼安最爱这位贵族。他高贵不凡的外貌,他那永不改变、使得他最容易被接近的平和态度,他那不是出自盲目就是出自罕见的冷静的无畏气概,他那略带强颜欢笑味道的欢乐和有点辛辣的性格,总之,他的种种优点,在达达尼安心中所引起了超出友情的钦佩。实际上,在心情愉快之时,阿多斯足可与潇洒、高贵的廷臣德,特雷维尔先生相媲美,甚至还可以说略胜一筹。他中等个儿,但体格异常结实,体态异常匀称。高大魁梧的波尔多斯,论体力,在火枪队里是数一数二的,但是面对阿多斯,他不得不甘拜下风。阿多斯目光尖锐,鼻梁高而挺,下巴酷似布鲁图,他的双手从来不加修饰,这使得阿拉密斯感慨不已,他的声音洪亮而悦耳。除去这一切,阿多斯还有一个特点:总是使自己处于寂寞之中,谦虚随和,不引人注意。但是,对于上流社会以及最显赫的社会阶层的习俗,都十分了解,举手投足,都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大家风范。安排一次宴会,阿多斯会让每一位客人都会坐在与地位相当的座位上。如果谈话涉及到纹章学,人们会发现,阿多斯了解全国所有的名门望族,他们的世系、姻亲、家徽和来龙去脉,所有内容他都可以讲得明明白白。布鲁图(前86~前42):古罗马政治家,曾领导了刺杀独裁者凯撒的活动。他通晓各种礼仪,其细枝末节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还精通猎犬和猎鹰的种种技术,他的技术甚至令狩猎的行家国王路易十三都惊讶不已。他骑术娴熟,善于使用各种兵器;他受的教育非常全面,就是经院学方面,他的知识也是十分丰富的。平时,阿拉密斯爱讲上两句拉丁文,每当这时,波尔多斯假装听懂了,而阿多斯脸上露出了微笑。有两三次,他纠正了阿拉密斯讲拉丁文时所犯的基本文法错误,使得他的两个朋友惊愕不已。除此以外,在品行方面他也无可挑剔,尽管在那样的时代,作为军人,非常容易违背宗教和良心,作为情夫,非常容易抛弃现代人那种一丝不苟的感情。从这些情况看,阿多斯确实是一个非凡之人。然而,人们却看到,他不知不觉地变得沉迷于物质生活了,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变得愚顽、迟钝了。在钱袋精光的日子里——他身上那一部分照人的光彩彻底熄灭了。这样,他仿佛进入了深沉的黑夜。于是,只剩下了一个普通的人,垂着头,双目无神,话语迟钝,经常一小时一小时地守在酒瓶和酒杯前,或者眼睛盯住各利莫。这位跟班儿已经习惯,能从主人毫无表情的目光中,看出主人最为细小的心愿,并使它立即得到满足。有时,四个朋友聚在一起,阿多斯极少开口,只是,喝起酒来,阿多斯却是一个顶仨。这个时候人们可以看到他脸上的忧愁。我们知道,达达尼安是个喜欢寻根究底、思维敏锐的人。但是,阿多斯忧伤的原因他一点也琢磨不透,也没有发现造成这种状况的特殊情况发生。阿多斯从来没有收到过什么人的来信。看来,造成阿多斯忧伤的原因,只能是酒了;或者,事情反过来讲,饮酒,他是为了消愁。这种极度的忧伤不可能是赌博造成的,他对赌博的输赢从来无动于衷。有一天晚上在火枪手俱乐部,他先是赢了三千皮斯托尔,随后,不仅把赢了的全部输了进去,连节日系的绣金腰带也搭上了。可是,接着,他不仅把这一切重新赢了回来,另外还多赢了一百个金路易。而在这整个过程之中,他那漂亮的黑眉毛动都没有动一下。阿多斯不像我们的邻居英国人,脸色会随着天气的变化而变化。一年之中,越是天气好的日子,他就越发忧伤。六月和七月两个月,是他最可怕的时光。他的忧伤并不是为了现在,也不是为了未来——因此可以推断,他的隐私在于过去。关于过去,达达尼安隐隐约约像是听说过一些。在阿多斯喝得烂醉之时,不管怎么问,你都休想套出任何你所需要知道的东西。他给人的这种神秘感,使得他更加引起人们的兴趣。“唉!”达达尼安自言自语道,可怜的阿多斯可能已经死了——由于我的过错而送命了。
是我让他参加进来干这件事的,而他对整个事情的原因一无所知。“先生,岂止如此呢!”布朗谢插话了,“事情很可能是,我们的性命多亏了他才得以保全的呢!是他喊我们快走的。他把两支手枪的子弹打光之后,传来的剑声多么可怕呀!很可能当时有二十个人围攻他!”几句话说得达达尼安感情更为冲动,他用马刺拼命刺马。十一点半钟,他们到了那家该死的客店的门口。达达尼安想要教训那个老板但又觉得不应当冲动,因此,他进入客店,把帽子拉低。“您认得我吗?”他对过来招呼他的店老板问。“我还不曾有这种荣幸,大人。”店老板回答。“噢!不认识?”不认识,大人。“好吧,还记得那位伪币制造者的贵族吗?”店老板的脸一下子变白了,达达尼安采取的是咄咄逼人的态度,布朗谢也模仿着主人的样子。“啊!大人,”店老板哭丧着脸道,“唉!大人,我为那个误会付出的代价实在太惨重了!唉!”那位贵族呢,我问您,那位贵族怎么样了?“请听我讲,大人!请您开开恩,坐下来……”达达尼安坐了下来,威严得像一位审判官。布朗谢则靠着达达尼安的椅背,神气地站在那里。“大人,”店老板哆嗦着,“现在,我认出来了,您原来就是在我与您提到的那位贵族不幸发生纠纷之时离开了的那位……”不错,是我。如果您不讲出全部实情,我可饶不了你。“那就请听我说好了。”讲!“那次,我得到地方当局的通知,说一个有名的伪币制造者和他的几个同伙,都乔装成了国王卫队的卫士或火枪手的模样来我们这儿。通知上都有描述你们的样子。”后来呢?后来呢?“达达尼安催问。”当局还派了六个人前来增援。我按照当局的命令采取了某些紧急措施。“现在您还在这样说!”达达尼安一听伪币制造者几个字,就觉得刺耳。“大人,请宽恕我。我是害怕当局的,一个开客店的,如何敢于得罪当局?”那我再问一遍:那位贵族现在怎么样了?“请您耐心些,大人,我下面就要谈到啦。而当时,您匆忙走掉了,”店老板话讲得十分乖巧,这一点达达尼安看在眼里,“而那似乎有利于事情的了结。那位贵族,拼命自卫着,而他的那个跟班儿,不知道由于什么,跟当局派来的人吵了起来——那几个人扮作了马夫……”啊!混蛋!“达达尼安叫了起来,”你们是商量好的,我当时就该把你们杀了!“唉!不是的,大人,我们事先没有商量,听我往下讲。您的那位朋友,两枪撂倒了两个。过后,拔出了剑,且战且退,并刺伤了我手下的一个人,又用剑背将我击昏。”你有完没完?“达达尼安大嚷着,”我要知道的是阿多斯,他究竟怎么样了?“大人,他且战且退,便退到了地窖的梯子前。地窖的门是开着的,他从里边堵上了门。我们想,他反正跑不掉了,就让他待在那里好了。”原来如此,“达达尼安说,”就是说,并不是一定要杀掉他,而是要把他关起来。“公正的主!不,是他自己把自己关了起来,我向您发誓。他干得也算够狠的,一个人当场被他打死了,另外两个被他刺成了重伤,此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他们的消息。我自己恢复知觉后,就去找了省长,向他报告了事情的经过,并请示如何处置那个被关在地窖里的人。省长听后大吃一惊,说不知道这件事也没发命令,并且警告我,如果我对任何人讲他与这次行动有关,他就把我吊死。看来,是我搞错了,抓了不该抓的人,而让该抓的人走掉了。”可是阿多斯呢?“达达尼安又嚷了起来,”阿多斯到底怎么样了?“我急于想弥补自己的过错,”店老板接着说,就进了地窖,想把里面的那人放出来。唉!大人,又让人没有想到。听说要放他,他说这是一个陷阱,要我们必须接受他的条件,他才肯出来。我只好对他低声下气,表示将接受他提出的条件。他要求把他的跟班的交还给他,这个条件我们连忙接受了。因为,您知道,大人,我们准备满足您的朋友的一切要求。各利莫先生——他讲了他自己的名字。他遍体鳞伤,被送进了地窖里。他的主人接住他,又把门堵了起来,并且命令我们待在店里。
“可是,他现在究竟在哪里?”达达尼安吼着,“阿多斯他现在在哪里?”“在地窖里,大人。”“该死!就是说,您始终把他扣押在了地窖里?”“仁慈的主!不,大人。您并不知道,在地窖里,他干了些什么!啊!先生,如果您能够把他请出来,今生今世,我将对您感恩不尽。”“那就是说他还在那里面,我能在那里找到他吗?”“那当然,大人。每天,我们从通风孔里用叉子给他递面包、递肉。可是,唉!他用得最多的,却并不是肉和面包。有一次,我想和两个伙计下地窖去,他立刻大发雷霆。”我还听到了他给手枪上膛,他的跟班儿给火枪装药的响声。我们问他们想干什么;那位主人回答我们说,如果我们之中有什么人胆敢下地窖去,他们就开枪,直到打完最后一颗子弹。“于是,大人,我便跑去找省长。省长则回答我,说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是咎由自取。”“这就是说,从那时以来……”达达尼安说着,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就是说,从那时以来,”店老板接着说,“我们没法生活了。因为,大人,您该知道,地窖里有我们的酒,整瓶、整桶的葡萄酒和啤酒,有香肠、调味品,有咸肉、食油。不能下去取,我们就没有办法给客人提供吃喝,所以没法做生意。而如果您的朋友再在我的地窖里呆上一个礼拜,我就彻底破产了。”“那是您罪有应得,您难道看不出来,我们是贵族而不是什么伪币制造者?”“看得出,大人,您说得对,”店老板说道,“听!他在里面又发火啦。”“大概又有人去打扰了他。”达达尼安说。“可是,非得打扰不可呀,”店老板大声说,“店里刚刚到了两位英国贵族。”“两个英国贵族又如何?”“英国人喜欢上等的葡萄酒,这您知道,大人,这两位贵族要求最好的。大概是我太太去请求阿多斯先生,让我们拿点东西,而像往常一样,阿多斯先生大概拒绝了。啊,天主!发发慈悲吧!”达达尼安果然听见了地窖那边传来大吵大嚷的声音。他站起来,跟在老板后面,走近了吵闹的地点。两位英国贵族大为恼怒,大概等的时间太长了。“蛮横无理,无法无天!”他们叫了起来,“简直是个疯子!要是他仍旧瞎闹,那就宰了他!”“且慢,先生们!”达达尼安从腰间拔出手枪,说道,“对不起,你们休想宰任何人。”“好,好,”门背后传来了阿多斯平静的声音,“让他们进来,进来让我瞧瞧。”两个英国贵族表面上气势汹汹,这时却你看我我看你,都畏缩不前。大概是认为地窖里有一个饿极了的吃人魔怪。一阵沉默之后,两个英国人,担心后退有失颜面,便下了地窖,到了门口,狠狠一脚,向那扇门踢去,震得墙都要塌了。“布朗谢,”达达尼安说,“我对付上面这个,你去对付下面那个。喂!先生们,你们是想干架,是吗?那好,来吧!”“天哪!”地窖里传出了阿多斯的嗡嗡声,“好像是达达尼安!”“不错,”达达尼安提高嗓门儿,“是我,朋友!”“啊!好!”阿多斯说,“那么,我们来教训这两个家伙。”两个英国贵族处在火力的夹击之下,先是犹豫了一下,接着,觉得不能丢了面子,第二脚下去,门板从上到下出现了裂缝。“闪开,达达尼安,”阿多斯喊道,“闪开,我要开枪了。”“先等一下,阿多斯,”达达尼安一贯是理智的,“两位先生,你们考虑考虑再决定如何是好吧!你们现在很危险。这边,有我和我的跟班儿,我们会放三枪,那边,也会放三枪,放完之后还有我们的剑。让我来做一下安排吧,等不了一会儿,你们肯定喝得上酒的。”“如果还剩下没被喝光的话。”阿多斯嘲笑地嘟囔了一句。听了这话,店老板觉得整个脊梁都冷了下来。“怎么叫如果还剩下没被喝光的话?”他喃喃道。“见鬼!肯定还有的,”达达尼安说,“他们两个人不会把酒都喝光的?放心吧。先生们,请把你们的剑插回剑鞘。”“好吧,那你们把手枪放回。”“很好。”
达达尼安做了表率。两个英国人被说服了,达达尼安把阿多斯被关进地窖里的经过向他们讲了一遍。他们毕竟是正直的贵族,都对店老板进行了批评。“先生们,现在请回到你们房间去,”达达尼安说,“我向你们保证,十分钟后,你们会得到你们想要的。”两个英国人行礼后退走了。“现在,亲爱的阿多斯,”达达尼安说,“开门吧。”“就开,就开。”阿多斯答道。于是,响起一阵木头相互撞击和房梁震动的响声。不一会儿,门开了,里面出现了阿多斯那苍白的脸:他敏捷地向四周扫了一眼。达达尼安跑过去搂住了他的脖子,亲切地拥抱了他。随后,他想领阿多斯尽快离开这个潮湿的所在,却发现阿多斯的身子在左摇右晃。“您受伤啦?”达达尼安问。“我?没有!只不过是醉得要死啦——天主万岁!我的老板!光我一个人就足足喝了一百五十瓶!”“天哪!”店老板叫了起来,“如果跟班儿也喝了主人的一半,我就肯定破产了。”“各利莫出身于体面人家,不会和我一样的——他只喝桶里的。我想他是忘了塞塞子了。听见了吗?酒还在流呢。”达达尼安哈哈大笑。这时,各利莫出现在主人身后,他肩上扛着火枪,脑袋一晃一晃。他身前身后都滴着一种黏稠的液体,店老板一眼就看出,那是他在窖里储存的最好的橄榄油。他们,住进了店里最好的客房。店老板和老板娘端着灯走进他们好久以来不得进入的地窖。首先进入他们眼帘的是一道防御工事,阿多斯为了出来将那工事拆开了一个缺口。老板和老板娘从那个口子跨进防御工事,他们看到,地上满是油脂和酒液,其中漂浮着吃剩的火腿残骨;左边的角落里,是一大堆砸碎了的酒瓶;一个酒桶龙头没有关上,正在流尽最后的酒液。原来梁上挂有五十串香肠,剩下的,不到十串了。店老板夫妇嚎啕的哭声从地窖里传来。店老板抄起一根烤肉铁扦,冲进了两位朋友的房间。“拿酒来!”阿多斯见店老板进来,对他大声喊道。“拿酒来!”店老板怒目圆睁,“拿酒来!你们已经喝掉了我一百多皮斯托尔,现在,我要破产了!完蛋了!”“唔!”阿多斯说,“我们一直口渴得不行,有什么办法呢?”“酒喝光了还不算,瓶子也砸碎了!”“是你们把我推倒在一堆瓶子上,那些瓶子才被砸碎了。”“那些油呢?”“油是医治创伤的良药,各利莫被你们打得遍体鳞伤。”“你们吃光了我所有的香肠!”“你的地窖里耗子是很多的。”“您要赔偿!赔偿我这一切!”店老板愤怒地嚷道。“笑话!”阿多斯说,并一下子站了起来,但是,他连忙又坐下了,因为猛地一站,他受不了了。达达尼安扬着鞭子前来解救自己的朋友。店老板后退了一步,开始大哭起来。“这是一个教训,”达达尼安说,“您应该懂得怎么对待一个客人。”“亲爱的朋友,”达达尼安接着说,“不要再哕嗦了!如果您行行好,停下来,咱们四个就到你的地窖去,看看损失是不是像您说的那么大。”“行,行,先生们,”店老板说,“我错了,我承认。可是,对待任何过错都应该慈悲为怀吧?你们应该可怜我才对。”“唔!您要是这么说,”阿多斯说,“事情早就好办了。我们并不像您想的那样凶残。来吧,过来聊聊。”店老板怯生生地走了过去。“是我叫你过来的,不要怕,”阿多斯说,“那天我要付钱的时候,把钱袋子放在了一张桌子上……”“是这样的,大人。”“那个钱袋子装着六十个皮斯托尔,哪儿去了?”“在法院书记室保存着,大人。他们说那是假币。”“那么,你去要回那个钱袋子,里面的六十皮斯托尔,就归您了。”“可是,大人,您应该明白,东西一进了法院,都是要不回来的,如果那是假币,倒还有些希望,不幸的是,那都是些真币。”“这就要您去想办法了,这不关我的事了,尤其是,我的身上一个利弗尔都没有了。”“喂,”达达尼安道,“阿多斯,原有一匹马呀,那匹马去哪儿了?”“在马厩里。”“它值多少?”达达尼安问。“五十皮斯托尔,撑破天了。”老板说。“它值八十个皮斯托尔。”达达尼安说,“那匹马归您了。这样咱们两清了。”“怎么!卖掉我的马,”阿多斯叫起来,“那我怎么去打仗?”
“我给您牵来了另一匹。”达达尼安说。“另一匹?”“还异常的漂亮呢!”店老板补充了一句。“好吧,既然这样,那匹老的您就留下好了。拿酒来!”“要哪一种?”店老板完全平静下来了。“最里边靠近板条的那一种,你去拿六瓶过来。”“一个酒桶!”老板自言自语道,“如果他在这里再呆上半个月,又付得起酒钱,我的生意就又兴隆起来啦。”“别忘了,给那两位英国贵族送去四瓶同样的。”“现在,”阿多斯说,“现在,达达尼安,快给我讲讲其他几个人的情况。”达达尼安便向阿多斯讲了他找到波尔多斯的经过,讲了找见阿拉密斯的经过,他刚刚讲完,店老板提着酒回来了,同时带来一块火腿。“好得很,”阿多斯给自己和达达尼安斟满酒,“为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干杯。您自己怎么样?我觉得您脸色不对。”“唉!”达达尼安说,“这是因为,在我们几个之中,我是最为不幸的一个!”“您最不幸,达达尼安?”阿多斯说,“您怎么会不幸?快讲。”“以后再讲吧。”达达尼安答道。“以后?您以为我醉了?请你记住:只有喝了酒,我的头脑才最清楚。您讲吧,我在等着。”达达尼安讲述了他与班那希尔夫人的爱情遭遇。“这一切均不值一提,”阿多斯说,“不值一提。”“你总这样说,亲爱的阿多斯!”达达尼安说,“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一听这话,阿多斯暗淡无神的眼睛突然发光了。不过,那只是电光的一闪,很快就熄灭了。“这倒是真的,”阿多斯平静地说,“我从来没有爱过。”“所以,你应该明白,”达达尼安说,“你这铁石心肠的人,太不该对我们柔弱心肠的人这么冷酷无情。”“柔弱的心肠,破碎的心肠……”阿多斯说。“你在说什么呀?”“我说,爱情是一种赌博,赌赢的人赢得的是什么?是死亡!您赌输了,挺好,相信我吧,亲爱的达达尼安。我就告诉您,要输下去,一直输到底。”“可她看上去是那样地爱我!”“看上去爱您。”“啊!她真的爱我。”“真是一个孩子!世界上的男人都相信他的情妇爱他,都受着欺骗。”“可您除外,阿多斯,因为您从没有过情妇。”“是这样,”沉默了片刻,阿多斯说,“我从没有过情妇。喝酒吧。”“您是个豁达、冷静的人,”达达尼安说,“请您开导开导我好了,我需要知道应该怎么办,需要得到安慰。”“安慰什么?”“安慰不幸。”“您的不幸令人好笑,”阿多斯耸耸肩膀说,“我给您讲个爱情故事吧。”“是有关您自己的?”“或许,是我一个朋友的,那有什么关系!”“讲吧,阿多斯,讲吧。”“先喝酒,喝了酒,会讲得越发精彩。”“边喝边讲。”“也可以,”阿多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重又斟满,“这样真是好极了。”“我等着。”达达尼安说。阿多斯陷入了沉思。一般酒徒喝到这种程度就得倒下去,大睡特睡了。可阿多斯呢,他高声讲着梦话,却并没有睡着。“您一定要听?”他问道。“请讲吧,”达达尼安说。“我的一个朋友,一个朋友,请听清楚!不是我,”阿多斯停顿了一下,“我那个省,即贝里省,一位伯爵,一位高贵家族的伯爵,二十五岁那年,他爱上了一位像爱神一样美丽的十六岁的少女。她正当天真烂漫的妙龄。她并不想取悦于人,可是令人着迷。她住在一个小镇上,和她的哥哥一起生活。她的哥哥是镇上的本堂神父。他们不是本地人,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但姑娘美貌,哥哥虔诚。我的朋友是本地的领主,当地的主宰,对于这个姑娘,他完全可以任意引诱她,随心所欲地强行占有她,没有人会帮助两个陌生人了。可惜,他是个正人君子,他正式娶了她,真是愚蠢!”为什么这样说他?
他不是爱她吗?“达达尼安问道。”一会儿你就会明白,“阿多斯说,”他把她带回庄园,使她成了全省的第一号贵夫人。“后来呢?”达达尼安问道。“有一天,她与丈夫一起去打猎。”阿多斯把声音放低,“结果,她从马背上摔下来,昏了过去。伯爵赶过来救她,见她身上的衣裳紧得让她窒息,便用匕首划开了衣服,让她露出肩膀。您猜猜看,他在她肩膀上看到了什么,达达尼安?”我如何会猜得到?“达达尼安问道。”一朵百合花,“阿多斯道,”身上打了刑印!“阿多斯将手中的一杯酒一口喝光。”可怕!“达达尼安大声说,”你在瞎扯!“是真的,亲爱的,可怜的姑娘曾经偷盗过。”伯爵怎么办?“伯爵掌有审判权,他剥光了伯爵夫人的衣服,把她吊在了一棵树上。”天哪!阿多斯!这是凶杀!“达达尼安嚷起来。”不错,不过,凶杀而已,没有别的。“阿多斯脸色苍白得像一个死人,”噢,看来,这酒不够我喝了。“他一口气喝光了酒瓶里的酒。面对阿多斯如此光景,达达尼安被吓得呆若木鸡。”所以我不再追求女人,“阿多斯抬起头来,但并不想继续讲伯爵的故事了。”现在,天主也给了您一个绝了这种念头的机会。喝!“那么她死了?”达达尼安问。“那还用说!”阿多斯道,“您把酒杯伸过来。吃火腿!”阿多斯嚷着,“酒我们不能再喝了。”那么,她的哥哥呢?“达达尼安胆怯地问道。”她的哥哥?“是呀,那个神父呢?”他抢先一步跑了。“那这个家伙是什么人?”大概是那个漂亮娘儿们的第一个情人和共谋犯,他装扮成本堂神父,就是为了把他的情妇嫁出去,使她最终有个归宿。“啊!天哪!天!”这骇人听闻的故事令达达尼安听了失魂丧胆。“吃火腿,达达尼安,味道好极了。”阿多斯切了一片火腿放进了伙伴的盘子里。达达尼安就要发疯了,他再也听不下去,趴在桌子上假装睡去了。“现在的年轻人都变得不会喝酒啦,”阿多斯怜悯地望着达达尼安说,不过这一位却是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