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106000000041

第41章 后花园

后花园五月里就开花的,六月里就结果子,黄瓜、茄子、玉蜀黍、大芸豆、冬瓜、西瓜、西红柿,还有爬着蔓子的倭瓜。这倭瓜蔓往往会爬到墙头上去,而后从墙头它出去了,出到院子外边去了。就向着大街,这倭瓜蔓上开了一朵大黄花。

正临着这热闹闹的后花园,有一座冷清清的黑洞洞的磨房,磨房的后窗子就向着花园。刚巧沿着窗外的一排种的是黄瓜。这黄瓜虽然不是倭瓜,但同样会爬蔓子的,于是就在磨房的窗棂上开了花,而且巧妙的结了果子。

在朝露里,那样嫩弱的须蔓的梢头,好像淡绿色的玻璃抽成的,不敢去触,一触非断不可的样子。同时一边结着果,一边攀着窗棂往高处伸张,好像它们彼此学着样,一个跟一个都爬上窗子来了。到6月,窗子就被封满了,而且就在窗棂上挂着滴滴嘟嘟的大黄瓜、小黄瓜;瘦黄瓜、胖黄瓜,还有最小的小黄瓜妞儿,头顶上还正在顶着一朵黄花还没有落呢。

于是随着磨房里打着铜筛罗的震抖,而这些黄瓜也就在窗子上摇摆起来了。铜罗在磨夫脚下,东踏一下它就“咚”,西踏一下它就“咚”;这些黄瓜也就在窗子上滴滴嘟嘟地跟着东边“咚”,西边“咚”。

六月里,后花园更热闹起来了,蝴蝶飞,蜻蜓飞,螳螂跳,蚂蚱跳。大红的外国柿子都红了,茄子青的青、紫的紫,溜明湛亮,又肥又胖,每一棵茄秧上结着三四个、四五个。玉蜀黍的缨子刚刚才出缨,就各色不同,好比女人绣花的丝线夹子打开了,红的绿的,深的浅的,干净得过分,简直不知道它为什么那样干净,不知怎样它才那样干净的,不知怎样才做到那样的,或者说它是刚刚用水洗过,或者说它是用膏油涂过。但是又都不像,那简直是干净得连手都没有上过。

然而这样漂亮的缨子并不发出什么香气,所以蜂子、蝴蝶永久不在它上边搔一搔,或是吮一吮。

却是那些蝴蝶乱纷纷地在那些正开着的花上闹着。

后花园沿着主人住房的一方面,种着一大片花草。因为这园主并非怎样精细的人,而是一位厚敦敦的的老头,所以他的花园多半变成菜园了。其做种花的部分,也没有什么好花,比如马蛇菜、爬山虎、胭粉豆、小龙豆……这都是些草本植物,没有什么高贵的。到冬天就都埋在大雪里边,它们都死去了。春天打扫干净了这个地盘,再重种起来。有的甚或不用下种,它就自己出来了,好比大菽茨,那就是每年也不用种,它就自己出来的。

它自己的种子,今年落在地上没有人去拾它,明年它就出来了;明年落了子,又没有人去采它,它就又自己出来了。

这样年年代代,这花园无处不长着花。墙根上,花架边,人行道的两旁,有的竟长在倭瓜或黄瓜一块去了。那讨厌的倭瓜的丝蔓竟缠绕在它的身上,缠得多了,把它拉倒了。

可是它就倒在地上仍旧开着花。

铲地的人一遇到它,总是把它拔了,可是越拔它越生得快,那第一班开过的花子落下,落在地上,不久它就生出新的来。所以铲也铲不尽,拔也拔不尽,简直成了一种讨厌的东西了。还有那些被倭瓜缠住了的,若想拔它,把倭瓜也拔掉了,所以只得让它横躺竖卧地在地上,也不能不开花。

长得非常之高,五六尺高,和玉蜀黍差不多一般高,比人还高了一点,红辣辣地开满了一片。

人们并不把它当做花看待,要折就折,要断就断,要连根拔也都随便。到这园子里来玩的孩子随便折了一堆去,女人折了插满了一头。

这花园从园主一直到来游园的人,没有一个人是爱护这花的。这些花从来不浇水,任着风吹,任着太阳晒,可是却越开越红,越开越旺盛,把园子煊耀得闪眼,把六月夸奖得和水滚着那么热。

胭粉豆、金荷叶、马蛇菜都开得像火一般。

其中尤其是马蛇菜,红得鲜明晃眼,红得它自己随时要破裂流下红色汁液来。

从磨房看这园子,这园子更不知鲜明了多少倍,简直是金属的了,简直像在火里边烧着那么热烈。

可是磨房里的磨倌是寂寞的。

他终天没有朋友来访他,他也不去访别人,他记忆中的那些生活也模糊下去了,新的一样也没有。他30多岁了,尚未结过婚,可是他的头发白了许多,牙齿脱落了好几个,看起来像是个青年的老头。阴天下雨,他不晓得;春夏秋冬,在他都是一样。和他同院的住些什么人,他不去留心;他的邻居和他住得很久了,他没有记得;住的是什么人,他没有记得。

他什么都忘了,他什么都记不得,因为他觉得没有一件事情是新鲜了。人间在他是全呆板的了。他只知道他自己是个磨倌,磨倌就是拉磨,拉磨之外的事情都与他毫无关系。

所以邻家的女儿,他好像没有见过;见过是见过的,因为他没有印象,就像没有见过差不多。

磨房里,一匹小驴子围着一盘青白的圆石转着。磨道下面,被驴子经年地踢踏,已经陷下去一圈小洼槽。小驴的眼睛是戴了眼罩的,所以它什么也看不见,只是绕着圈瞎走。嘴上也给戴上了笼头,怕它偷吃磨盘上的麦子。

小驴知道,一上了磨道就该开始转了,所以走起来一声不响,两个耳朵尖尖地竖得笔直。

磨倌坐在罗架上,身子有点向前探着。他的面前竖了一个木架,架上横着一个用木做成的乐器,那乐器的名字叫“梆子”。

每一个磨倌都用一个,也就是每一个磨房都有一个。旧的磨倌走了,新的磨倌来了,仍然打着原来的梆子。梆子渐渐变成个元宝的形状,两端高而中间陷下,所发出来的音响也就不好听了,不响亮,不脆快,而且“踏踏”的沉闷的调子。

冯二成的梆子正是已经旧了的。他自己说:

“这梆子有什么用?打在这梆子上就像打在老牛身上一样。”

他尽管如此说,梆子他仍旧是打了。

磨眼上的麦子没有了,他去添一添。从磨漏下来的麦粉满了一磨盘,他过去扫了扫。小驴的眼罩松了,他替它紧一紧。若是麦粉磨得太多了,应该上风车子了,他就把风车添满,摇着风车的大手轮,吹了起来,把麦皮都从风车的后部吹了出去。那风车是很大的,好像大象那么大。尤其是当那手轮摇起来的时候,呼呼地作响,麦皮混着冷风从洞口喷出来。这风车摇起来是很好看的,同时很好听。可是风车并不常吹,一天或两天才吹一次。

除了这一点点工作,冯二成子多半是站在罗架上,身子向前探着,他的左脚踏一下,右脚踏一下,罗底盖着罗床,那力量是很大的,连地皮都抖动了,和盖新房子时打地基的工夫差不多的,又沉重,又闷气,使人听了要睡觉的样子。

所有磨房里的设备都说过了,只不过还有一件东西没有说,那就是冯二成子的小炕了。那小炕没有什么好记载的。总之这磨房是简单、寂静、呆板。看那小驴竖着两个尖尖的耳朵,好像也不吃草也不喝水,只晓得拉磨的样子。冯二成子一看就看到小驴那两个直竖竖的耳朵,再看就看到墙下跑出的耗子,那滴溜溜亮的眼睛好像两盏小油灯似的。再看也看不见别的,仍旧是小驴的耳朵。

所以他不能不打梆子,从午间打起,一打打个通宵。

花儿和鸟儿睡着了,太阳回去了。大地变得清凉了好些。从后花园透进来的热气,凉爽爽的,风也不吹了,树也不摇了。

窗外虫子的鸣叫,远处狗的夜吠,和冯二成子的梆子混在一起,好像三种乐器似的。

磨房的小油灯忽闪闪的燃着(那油灯是在墙壁中间的,好像古墓里边站的长明灯似的),像有风吹着它似的。这磨房只有一扇窗子,还被挂满了黄瓜,把窗子遮得风雨不透。可是从哪里来的风?小驴也在响着鼻子抖擞着毛,好像小驴也着了寒了。

每天是如此:东方快启明的时候,朝露就先下来了,伴随着朝露而来的,是一种阴森森的冷气,这冷气冒着白烟似的沉重重地压到地面上来了。

落到屋瓦上,屋瓦从浅灰变到深灰色,落到茅屋上,那本来是浅黄的草,就变成黄的了。因为露珠把它们打湿了,它们吸收了露珠的缘故。

惟有落到花上、草上、叶子上,那露珠是原形不变,并且由小聚大。大叶子上聚着大露珠,小叶子上聚着小露珠。

玉蜀黍的缨穗挂上了霜似的,毛绒绒的。

倭瓜花的中心抱着一颗大水晶球。

剑形草是又细又长的一种野草,这野草顶不住太大的露珠,所以它的周身都是一点点的小粒。

等到太阳一出来时,那亮晶晶的后花园无异于昨天洒了水了。

冯二成子看一看墙上的灯碗,在灯芯上结了一个红橙橙的大灯花。他又伸手去摸一摸那生长在窗棂上的黄瓜,黄瓜跟水洗的一样。

他知道天快亮了,露水已经下来了。

这时候,正是人们睡得正熟的时候,而冯二成子就像更焕发了起来。他的梆子就更响了,他拚命地打,他用了全身力量,使那梆子响得爆豆似的。不但如此,那磨房唱了起来了,他大声急呼的。好像他是照着民间所流传的,他是招了鬼了。他有意要把远近的人家都惊动起来,他竟乱打起来,他不把梆子打断了,他不甘心停止似的。

有一天下雨了。

雨下得很大,青蛙跳进磨房来好几个。有些蛾子就不断地往小油灯上扑,扑了几下之后,被烧坏了翅膀就掉在油碗里溺死了,而且不久蛾子就把油灯碗给掉满了,所以油灯渐渐地不亮下去,几乎连小驴的耳朵都看不清楚。

冯二成子想要添些灯油,但是灯油在上房里,在主人的屋里。

他推开门一看,雨真是大得不得了,瓢泼的一样,而且上房里也怕是睡下了,灯光不很大,只是影影绰绰的。也许是因为下雨上了风窗的关系,才那样黑混混的。

“十步八步跑过去,拿了灯油就跑回来”冯二成子想。

但也是太大了,衣裳非都湿了不可;湿了衣裳不要紧,湿了鞋子可得什么时候干。

他推开房门看了好几次,也都是把房门关上,没有跑过去。

可是墙上的灯又一闪一闪的要灭了,小驴的耳朵简直看不见了。他又打开门向上房看看,上房灭了灯了,院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隔壁赵老太太那屋还亮通通的,窗里还有咯咯的笑声。

那笑的是赵老太太的女儿。冯二成子不知为什么心里好不平静,他赶快关了门,赶快去拨灯碗,赶快走到磨架上,开始很慌张地打动着筛罗。可是无论如何那窗里的笑声好像还在那儿笑。

冯二成子打起梆子来,打了不几下,很自然地就会停住,又好像很愿意再听到那笑声似的。

“这可奇怪了,怎么像第一天那边住着人。”他自己想。

第二天早晨,雨过天晴了。

冯二成子在院子里晒他的那双湿得透透的鞋子时,偶一抬头看见了赵老太太的女儿,跟他站了个对面。冯二成子从来没和女人接近过,他赶快低下头去。

那邻家女儿是从井边来,提了满满的一桶水,走得非常慢。等她完全走过去了,冯二成子才抬起头来。

她那向日葵花似的大眼睛,似笑非笑的样子,冯二成子一想起来就无缘无故的心跳。

有一天,冯二成子用一个大盆在院子里洗他自己的衣裳,洗着洗着,一不小心,大盆从木凳滑落而打碎了。

赵老太太也在窗下缝着针线,连忙就喊她的女儿,把自家的大盆搬出来,借给他用。

冯二成子接过那大盆时,他连看都没看赵姑娘一眼,连抬头都没敢抬头,但是赵姑娘的眼睛像向日葵花那么大,在想象之中他比看见来得清晰。于是他的手好像抖着似的把大盆接过来了。他又重新打了点水,没有打很多的水,只打了一大盆底。

恍恍惚惚的衣裳也没有洗干净,他就晒起来了。

从那之后,他也并不常见赵姑娘,但他觉得好像天天见面的一样。尤其是到深夜,他常常听到隔壁的笑声。

有一天,他打了一夜梆子。天亮了,他的全身都酸了。他把小驴子解下来,拉到下过朝露的潮湿的院子里,看着那小驴打了几个滚,而后把小驴拴到槽子上去吃草。他也该是睡觉的时候了。

他刚躺下,就听到隔壁女孩的笑声,他赶快抓住被边把耳朵掩盖起来。

但那笑声仍旧在笑。

他翻了一个身,把背脊向着墙壁,可是仍旧不能睡。

他和那女孩相邻地住了两年多了,好像他听到她的笑还是最近的事情。他自己也奇怪起来。

那边虽是笑声停止了,但是又有别的声音了:刷锅,劈柴烧火的声音,件件样样都听得清清晰晰。而后,吃早饭的声音他都感觉到了。

这一天,他实在睡不着,他躺在那里心中十分悲哀,他把这两年来的生活都回想了一遍……

刚来的那年,母亲来看过他一次。从乡下给他带来一筐子黄米豆包。母亲临走的时候还流了眼泪说:“孩儿,你在外边好好给东家做事,东家错待不了你的……你老娘这两年身子不大硬实。一旦有个一口气上不来,只让你哥把老娘埋起来就算了事。人死如灯灭,你就是跑到家又能怎样……可千万要听娘的话,人家拉磨,一天拉好多麦子,是一定的,耽误不得,可要记住老娘的话……”

那时,冯二成子已经36岁了,他仍很小似的,听了那话就哭了。他抬起头看看母亲,母亲确是瘦得厉害,而且也咳嗽得厉害。

“不要这样傻气,你老娘说是这样说,哪就真会离开了你们的。你和你哥哥都是30多岁了,还没成家,你老娘还要看到你们……”

冯二成子想到“成家”两个字,脸红了一阵。

母亲回到乡下去,不久就死了。

他没有照着母亲的话做,他回去了,他和哥哥亲自送的葬。

是8月里辣椒红了的时候,送葬回来,沿路还摘了许多红辣椒,炒着吃了。

以后再想一想,就想不起什么来了。拉磨的小驴子仍旧是原来的小驴子。磨房也一点没有改变,风车也是和他刚来时一样,黑洞洞地站在那里,连个方向也没改换。筛罗子一踏起来它就“咚咚”响。他向筛罗子看了一眼,宛如他不踏它,它也在响的样子。

一切都习惯了,一切都照着老样子。他想来想去什么也没有变,什么也没有多,什么也没有少。这两年是怎样生活的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好像他没有活过的一样。他伸出自己的手来,看看也没有什么变化,捏一捏手指的骨节,骨节也是原来的样子,尖锐而突出。

他又回想到他更远的幼小的时候去,在沙滩上煎着小鱼,在河里脱光了衣裳洗澡;冬天堆了雪人,用绿豆给雪人做了眼睛,用红豆做了嘴唇;下雨的天气,妈妈打来了,就往水洼中跑……妈妈因此而打不着他。

再想又想不起什么来,这时候他昏昏沉沉地要睡了去。

刚要睡着,他又被惊醒了,好几次都是这样。也许是炕下的耗子,也许是院子里什么人说话。

但他每次睁开眼睛,都觉得是邻家女儿惊动了他。他在梦中羞怯怯地红了好几次脸。

从这以后,他早晨睡觉时,他先站在地中心听一听,邻家是否有了声音。若是有了声音,他就到院子里拿着一把马刷子刷那小驴。

但是巧得很,那女孩子一清早就到院子来走动,一会出来拿一捆柴,一会出来泼一瓢水。总之,他与她从这以后,好像天天相见。

这一天八月十五,冯二成子穿了崭新的衣裳,刚刚理过头发回来,上房就嚷着:

“喝酒了,喝酒啦……”

因为过节是和东家同桌吃的饭,什么腊肉,什么松花蛋,样样皆有。其中下酒最好的要算凉拌粉皮,粉皮里外加着一束黄瓜丝,还有辣椒油洒在上面。

冯二成子喝足了酒,退出来了,连饭也没有吃,他打算到磨房去睡一觉。常年也不喝酒,喝了酒头有些昏。他从上房走出来,走到院子里碰到了赵老太太,她手里拿着一包月饼,正要到亲戚家去。她一见了冯二成子,她连忙喊着女儿说:

“你快拿月饼给老冯吃。过节了,在外边的跑腿人,不要客气。”

说完了,赵老太太就走了。

冯二成子接过月饼在手里,他看那姑娘满身都穿了新衣裳,脸上涂着胭脂和香粉。因为他怕难为情,他想说一声谢谢也没说出来,回身就进了磨房。

磨房比平日更冷清了,小驴也没有拉磨,磨盘上供着一块黄色的牌位,上面写着“白虎神之位”,燃了两根红蜡烛,烧着三炷香。

冯二成子迷迷昏昏地吃完月饼,靠着罗架站着,眼睛望着窗外的花园。他一无所思地往外看着,正这时又有了女人的笑声,并且这笑声是熟悉的,但不知这笑声是从哪方面来的,后花园还是隔壁?

他一回身,就看见了邻家的女儿站在大开着的门口。

她的嘴是红的,她的眼睛是黑的,她的周身发着光辉,带着吸力。

他怕了,低了头不敢再看。

那姑娘自言自语地说:

“这儿还供着白虎神呢!”

说完,她的一个小同伴招呼着她就跑了。

冯二成子几乎要昏倒了,他坚持着自己,他睁大了眼睛,看一看自己的周遭,看一看是否在做梦。

这哪里是在做梦,小驴站在院子里吃草,上房还没有喝完酒的划拳的吵闹声仍还没有完结。他站到磨房外边,向着远处都看了一遍。远处的人家,有的在树林中,有的在白云中露着屋角,而附近的人家,就是同院子住着的也都恬静地在节日里边升腾着一种看不见的欢喜,流荡着一种听不见的笑声。

但冯二成子看着什么都是空虚的。寂寞的秋空的游丝,飞了他满脸,挂住了他的鼻子,绕住了他的头发。他用手把游丝揉擦断了,他还是往前看去。

他的眼睛充满了亮晶晶的眼泪,他的心中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悲哀。

他羡慕在他左右跳着的活泼的麻雀,他妒恨房脊上咕咕叫的悠闲的鸽子。

他的感情软弱得像要瘫了的蜡烛似的。他心里想:鸽子你为什么叫?叫得人心慌!你不能不叫吗?游丝你为什么绕了我满脸?你多可恨!

恍恍惚惚他又听到那女孩子的笑声。

而且和闪电一般,那女孩子来到他的面前了,从他面前跑过去了,一转眼跑得无影无踪的。

冯二成子仿佛被卷在旋风里似的,迷迷离离地被卷了半天,而后旋风把他丢弃了。旋风自己跑去了,他仍旧是站在磨房外边。

从这以后,可怜的冯二成子害了相思病,脸色灰白,眼圈发紫,茶也不想吃,饭也咽不下,他一心一意地想着那邻家的姑娘。

读者们,你们读到这里,一定以为那磨房里的磨倌必得要和邻家女儿发生一点关系。其实不然的。后来是另外的一位寡妇。

世界上竟有这样谦卑的人,他爱了她,他又怕自己的身份太低,怕毁坏了她。他偷着对她寄托一种心思,好像他在信仰一种宗教一样。邻家女儿根本不晓得有这么一回事。

不久,邻家女儿来了说媒的,不久那女儿就出嫁了。

婆家来娶新媳妇的那天,抬着花轿子,打着锣鼓,吹着喇叭,就在磨房的窗外,连吹带打地热闹了起来。

冯二成子伏在梆子上,他闭了眼睛,他一动也不动。

那边姑娘穿了大红的衣裳,搽了胭脂粉,满手抓着铜钱,被人抱上了轿子。放了一阵炮仗,敲了一阵铜锣,抬起轿子来走了。

走得很远很远了,走出了街去,那打锣声只能咝咝啦啦听到一点。

冯二成子仍旧没有把头抬起,一直到那轿子走出几里路之外,就连被娶亲惊醒了的狗叫也都平静下去时,他才抬起头来。

那小驴蒙着眼罩静静地一圈一圈地在拉着空磨。

他看一看磨眼上一点麦子也没有了,白花花的麦粉流了满地。

那女儿出嫁以后,冯二成子常常和老太太攀谈,有的时候还到老太太的房里坐一坐。他不知为什么总把那老太太当做一位近亲来看待,早晚相见时,总是彼此笑笑。

这样也就算了,他觉得那女儿出嫁了反而随便了些。

可是这样过了没多久,赵老太太也要搬家了,搬到女儿家去。

冯二成子帮着去收拾东西。在他收拾着东西时,他看见针线篓里有一个细小的白骨顶针。他想:这可不是她的?那姑娘又活跃跃地来到他的眼前。他看见了好几样东西,都是那姑娘的。刺花的围裙卷放在小柜门里,一团扎过了的红头绳子洗得干干净净的,用一块纸包着。他在许多乱东西里拾到这纸包,他打开一看,他问赵老太太,这头绳要放在哪里?老太太说:

“放在小梳头匣子里吧,我好给她带去。”

冯二成子打开了小梳头匣,他看见几根扣发针和一个假烧翡翠的戒指仍放在里边。他嗅到一种梳头油的香气,他想这一定是那姑娘的,他把梳头匣关了。

他帮着老太太把东西收拾好,装上了车,还牵着拉车的大黑骡子上前去送了一程。

送到郊外,迎面的菜花都开了,满野飘着香气。老太太催他回来,他说他再送一程。他好像对着旷野要高歌的样子,他的胸怀像飞鸟似地张着,他面向着前面,放着大步,好像他一去就不回来的样子。

可是冯二成子回来的时候,太阳还正晌午。虽然是秋天了,没有夏天那么鲜艳,但是到处飘着香气。高粱成熟了,大豆黄了秧子,野地上仍旧是红的红,绿的绿。冯二成子沿着原路往回走。走了一程,他还转回身去,向着赵老太太走去的远方望一望。但是连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了。

蓝天凝结得那么严酷,连一些皱折也没有,简直像是用蓝色纸剪成的。他用了他所有的目力,探究着蓝色的天边外,是否还存在着一点点黑点,若是还有一个黑点,那就是赵老太太的车子了。可是连一个黑点也没有,实在是没有的,只有一条白亮亮的大路,向着蓝天那边爬去,爬到蓝天的尽头,这大路只剩了窄狭的一条。

赵老太太这一去什么时候再能够见到,没有和她约定时间,也没有和她约定地方。他想顺着大路跑去,跑到赵老太太的车子前面,拉住大黑骡子,他要向她说:

“不要忘记了你的邻居,上城里来的时候可来看我一次。”

但是车子一点影也没有了,追也追不上了。

他转回身来,仍走他的归途,他觉得这回来的路,比去的时候不知远了多少倍。

他不知为什么这次送赵老太太,比送他自己的亲娘更难过。他想:人活着为什么要分别?既然永远分别,当初又何必认识!人与人之间又是谁给造了这个机会?既然造了机会,又是谁把机会给取消了!

他越走他的脚越沉重,他的心越空虚,就在一个有树阴的地方坐下来。他往四方左右望一望,他望到的,都是在劳动着的,都是在活着,赶车的赶车,拉马的拉马,割高粱的人,满头流着大汗。还有的手被高粱杆扎破了,或是脚被扎破了,还浸浸地沁着血,而仍是不停地在割。他看了一看,他不能明白,这都是在做什么;他不明白,这都是为着什么。他想:你们那些手拿着的,脚踏着的,到了终归,你们是什么也没有的。你们没有了母亲,你们的父亲早早死了,你们该娶的时候,娶不到你们所想的;你们到老的时候,看不到你们的子女成人,你们就先累死了。

冯二成子看一看自已的鞋子掉底了,于是脱下鞋子用手提鞋子,站起来光着脚走,他越走越奇怪,本来是往回走,可是心越走越往远处飞。究竟飞到哪里去了,他自己也把捉不定。总之,他越往回走,他就越觉得空虚。路上他遇上一些推手车的,挑担的,他都用了奇怪的眼光看了他们一下:

你们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只知道为你们的老婆孩子当一辈子牛马,你们都白活了,你们自己还不知道。你们要吃的吃不到嘴,要穿的穿不上身,你们为了什么活着,活得那么起劲!

他看见个卖豆腐脑的,搭着白布篷,篷下站着好几个人在吃。有的争着要多加点酱油,而那卖豆腐脑的偏偏给他加上几粒盐。卖豆腐脑的说酱油太贵,多加要赔本的。于是为着点酱油争吵了起来。冯二成子老远的就听他们在嚷嚷。他用斜眼看了那卖豆腐脑的:

“你这个小气人,你为什么那么苛刻?你都是为了老婆孩子!你要白白活这一辈子,你省吃俭用,到头你还不是个穷鬼!”

冯二成子这一路上所看到的几乎完全是这一类人。

他用各种眼光批评了他们。

他走了一会,转回身去看看远方,并且站着等了一会,好像远方会有什么东西自动向他飞来,又好像远方有谁在招呼着他。他几次三番地这样停下来,好像他侧着耳朵细听。但只有雀子的叫声从他头上飞过,其余没有别的了。

他又转身向回走,但走得非常迟缓,像走在荆蓁的草中。仿佛他走一步,被那荆蓁拉住过一次。

终于他全然没有了气力,全身和头脑。他找到一片小树林,他在那里伏在地上哭了一袋烟的工夫。他的眼泪落了一满树根。

他回想着那姑娘束了花围裙的样子,那走路的全身愉快的样子。他再想那姑娘是什么时候搬来的,他连一点印象也没有记住,他后悔他为什么不早点发现她,她的眼睛看过他两三次,他虽不敢直视过去,但他感觉得到,那眼睛是深黑的,含着无限情意的。他想到了那天早晨他与她站了个对面,那眼睛是多么大!那眼光是直逼他而来的。他一想到这里,他恨不得站起来扑过去。但是现在都完了,都去得无声无息的那么远了,也一点痕迹没有留下,也永久不会重来了。

这样广茫茫的人间,让他走到哪方面去呢?是谁让人如此,把人生下来,并不领给他一条路子,就不管他了。

黄昏的时候,他从地面上抓了两把泥土,他昏昏沉沉地站起来,仍旧得走着他的归路。

他好像失了魂魄的样子,回到了磨房。

看一看罗架好好地在那儿站着,磨盘好好地在那儿放着,一切都没有变动。吹来的风依旧是凉爽的。从风车吹出来的麦皮仍旧在大篓子里盛着,他抓起一把放在手心上擦了擦,这都是昨天磨的麦子,昨天和今天是一点也没有变。他拿了刷子刷了一下磨盘,残余的麦粉冒了一阵白烟。这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什么也没有变。耗子的眼睛仍旧是很亮很亮地跑来跑去。后花园静静的和往日里一样的没有声音。上房里,东家的太太抱着孙儿和邻居讲话,讲得仍旧和往常一样热闹。担水的往来在井边,有谈有笑地放着大步往来地跑,绞着井绳的转车喀啦喀啦的大大方方的响着。一切都是快乐的,有意思的。就连站在槽子那里的小驴,一看冯二成子回来了,也表示欢迎似的张开大嘴来叫了几声。冯二成子走上前去,摸一摸小驴的耳朵,而后从草包取一点草散在槽子里,而后又领着那小驴到井边去饮水。

他打算再工作起来,把小驴仍旧架到磨上,而他自己还是愿意鼓动着勇气打起梆子来。但是未能做到,他好像丢了什么似的,好像是被人家抢去了什么似的。

他没有拉磨,他走到街上来荡了半夜,二更之后,街上的人稀疏了,都回家去睡觉去了。

他经过靠着缝衣裳来过活的老王那里,看她的灯还未灭,他想进去歇一歇脚也是好的。

老王是一个30多岁的寡妇,因为生活的忧心,头发白了一半了。

她听了是冯二成子来叫门,就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来给他开门了。还没等他坐下,她就把缝好的冯二成子的蓝单衫取出来了,并且说着:

“我这两天就想要给你送去,为着这两天活计多,多做一件,多赚几个,还让你自家来拿……”

她抬头一看冯二成子的脸色是那么冷落,她忙着问:

“你是从街上来的吗?是从哪儿来的?”

一边说着一边就让冯二成子坐下。

他不肯坐下,打算立刻就要走,可是老王说:

“有什么不痛快的?跑腿子在外的人,要舒心坦意。”

冯二成子还是没有响。

老王跑出去给冯二成子买了些烧饼来,那烧饼还是又脆又热的,还买了酱肉。老王手里有钱时,常常自己喝一点酒,今天也买了酒来。

酒喝到三更,王寡妇说:

“人活着就是这么的,有孩子的为孩子忙,有老婆的为老婆忙,反正做一辈子牛马。年轻的时候,谁还不是像一棵小树似的,盼着自己往大了长,好像有多少黄金在前边等着。可是没有几年,体力也消耗完了,头发黑的黑,白的白……”

她给他再斟一盅酒。

她斟酒时,冯二成子看她满手都是筋络,苍老得好像大麻的叶子一样。

但是她说的话,他觉得那是对的,于是他把那盅酒举起来就喝了。

冯二成子把近日的心情告诉了她。他说他对什么都是烦躁的,对什么都没有耐性了。他所说的,她都理解得很好,接着他的话,她所发的议论也和他的一样。

喝过三更以后,冯二成子也该回去了。他站起来,抖擞一下他的前襟,他的感情宁静多了,他也清晰得多了,和落过雨后又复见了太阳似的,他还拿起老王在缝着的衣裳看看,问她一件夹袄的手工多少钱。

老王说:“那好说,那好说,有夹袄尽管拿来做吧。”

说着,她就拿起一个烧饼,把剩下的酱肉通通夹在烧饼里,让冯二成子带着:

“过了半夜,酒要往上返的,吃下去压一压酒。”

冯二成子百般的没有要,开了门,出来了,满天都是星光;中秋以后的风,也有些凉了。

“是个月黑头夜,可怎么走!我这儿也没有灯笼……”

冯二成子说:“不要,不要!”就走出来了。

在这时,有一条狗往屋里钻,老王骂着那狗:

“还没有到冬天,你就怕冷了,你就往屋里钻!”

因为是夜深了的缘故,这声音很响。

冯二成子看一看附近的人家都睡了。王寡妇也在他的背后闩上了门,适才从门口流出来的那道灯光,在闩门的声音里边,又被收了回去。

冯二成子一边看着天空的北斗星,一边来到小土坡前。那小土坡上长着不少野草,脚踏在上边,绒绒乎乎的。于是他蹲了双腿,试着用指尖搔一搔,是否这地方可以坐一下。

他坐在那里非常宁静,前前后后的事情,他都忘得干干净净,他心里边没有什么骚扰,什么也没有想,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晌午他送赵老太太走的那回事,似乎是多少年前的事情。现在他觉得人间并没有许多人,所以彼此没有什么妨害,他的心境自由得多了,也宽舒得多了,任着夜风吹着他的衣襟和裤脚。

他看一看远近的人家,差不多都睡觉了,尤其是老王的那一排房子,通通睡了,只有王寡妇的窗子还透着灯光。他看了一会,他又把眼睛转到另外的方向去,有的透着灯光的窗子,眼睛看着看着,窗子忽然就黑了一个,忽然又黑了一个,屋子灭掉了灯,竟好像沉到深渊里边去的样子,立刻消灭了。

而老王的窗子仍旧是亮的,她的四周都黑了,都不存在了,那就更显得她单独地停在那里。

“她还没有睡呢!”他想。

她怎么还不睡?他似乎这样想了一下。是否他还要回到她那边去,他心里很犹疑。

等他不自觉的又回老王的窗下时,他终于敲了她的门。里边应着的声音并没有惊奇,开了门让他进去。

这夜,冯二成子就在王寡妇家里结了婚了。

他并不像世界上所有的人结婚那样:也不跳舞,也不招待宾客,也不到礼拜堂去。而也并不像邻家姑娘那样打着铜锣,敲着大鼓。但是他们庄严得很,因为百感交集,彼此哭了一遍。

第二年夏天,后花园里的花草又是那么热闹,倭瓜淘气地爬上了树了,向日葵开了大花,惹得蜂子成群地闹着,大菽茨、爬山虎、马蛇菜、胭粉豆,样样都开了花。耀眼的耀眼,散着香气的散着香气。年年爬到磨房窗棂上来的黄瓜,今年又照样地爬上来了;年年结果子的,今年又照样地结了果子。

惟有墙上的狗尾草比去年更为茂盛,因为今年雨水多而风少。园子里虽然是花草鲜艳,而很少有人到园子里来,是依然如故。

偶然园主的小孙女跑进来折一朵大菽茨花,听到屋里有人喊着:

“小春,小春……”

她转身就跑回屋去,而后把门又轻轻地闩上了。

算起来就要一年了,赵老太太的女儿就是从这靠着花园的厢房出嫁的。在街上,冯二成子碰到那出嫁的女儿一次,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孩。

可是冯二成子也有了小孩了。磨房里拉起了一张白布帘子来,帘子后边就藏着出生不久的婴孩和孩子的妈妈。

又过了两年,孩子的妈妈死了。

冯二成子坐在罗架上打筛罗时,就把孩子骑在梆子上。夏昼十分热了,冯二成子把头垂在孩子的腿上,打着嗑睡。

不久,那孩子也死了。

后花园经过了几度繁华,经过了几次凋零,但那大菽茨花它好像世世代代要存在下去的样子,经冬复历春,年年照样地在园子里边开着。

园主人把后花园里的房子都翻了新了,只有这磨房连动也没动,说是磨房用不着好房子的,好房子也让筛罗“咚咚”的震坏了。

所以磨房的屋瓦,为着风吹,为着雨淋,一排一排的都脱了节。每刮一次大风,屋瓦就要随着风在半天空里飞走了几块。

夏昼,冯二成子伏在梆子上,每每要打瞌睡。他瞌睡醒来时,昏昏庸庸的他看见眼前跳跃着无数条光线,他揉一揉眼睛,再仔细看一看,原来是房顶露了天了。

以后两年三年,不知多少年,他仍旧在那磨房里平平静静地活着。

后花园的园主也老死了,后花园也拍卖了。这拍卖只不过给冯二成子换了个主人。这个主人并不是个老头,而是个年轻的、爱漂亮、爱说话的、常常穿了很干净的衣裳来磨房的窗外,看那磨倌怎样打他的筛罗,怎样摇他的风车。

1940.4

(署名萧红,刊于1940年4月15至25日香港《大公报》副刊《文艺综合》与《学生界》)

同类推荐
  • 三闲集:鲁迅作品精选(感悟文学大师经典)

    三闲集:鲁迅作品精选(感悟文学大师经典)

    本套丛书选文广泛、丰富,且把阅读文学与掌握知识结合起来,既能增进广大读者阅读经典文学的乐趣,又能使我们体悟人生的智慧和生活哲理。
  • 河流

    河流

    本书基本反映了西安建大师生在一定时期内的文学写作态势和水平。共收录了400篇作品,包括触摸词汇、往事如歌、生活彩照、儿女手记、师生之间、人生感悟、诗词广场及社团展示等。
  • 狂风吹我心

    狂风吹我心

    本书为作者诗文选,曾被人评曰:“集半生之年,凝心血之花。”之作。细腻笔锋呈现出一幅幅美丽的画卷,平凡而不华丽的辞藻却写出了生活的真谛。
  • 冰鉴(中华国学经典)

    冰鉴(中华国学经典)

    本丛书只是选取其中部分内容分门别类进行介绍。我们约请的作者,都是各个领域的专业研究者,每一篇简短的文字背后其实都有多年的积累,他们努力使这些文字深入浅出而严谨准确。无论您是什么学历,无论您是什么年龄,无论您从事的是什么职业,只要您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爱好者,您都可以从本书中获得您想要的。
  • 忆往抒怀

    忆往抒怀

    著名作家程树榛是工业题材文学创作的重要作家,曾任黑龙江省作协主席和《人民文学》杂志主编。2008年推出汇总其近60年创作精华的十卷《程树榛文集》,文集包括小说、报告文学、电影文学、散文、诗歌及评论。2008年后散文创作成为作家创作的主要题材,近日八十高龄的老作家程树榛将其2008年至2014年间创作的散文结集成册。散文分以追忆旧友、域外感受、生活感悟等分六辑,其中多篇在《人民日报》、《南方周末》等报纸刊发。
热门推荐
  • 爱你百转千回

    爱你百转千回

    因为国家她没有办法面对这个男人她表面上爱他再多最后还是要陷他于不利原以为这个男人会恨她之入骨可彼此的爱让她们百转千回
  • 瞳墨传

    瞳墨传

    神州大陆上,有瞳色各异的瞳术者降世,他们掌握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力量。从那开始,大陆的格局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救出父母,名叫叶的少年踏上了这片大陆,开始修行,也因此逐渐清楚了自己被隐瞒的身世,更挖掘出了在这片大陆尘封已久的真相.....
  • 不死圣神

    不死圣神

    神奇的重生,离奇的身世。且看神秘少年冥幽,如何历经千辛万苦,复活神王父亲,登上圣神宝座!
  • 倾城执念

    倾城执念

    一座城,是命运的眷顾,是欲望的源泉。他们从世界的各个角落来到这里,他们是命运的宠儿,他们是世界的巅峰。心中的执念,是他们毕生追寻的执着,还是沦为命运的一场游戏。
  • 我的天才女友

    我的天才女友

    曾经的爱情在如梦的纠结中逝去,曾经的回忆在岁月淡泊中飘零,我无法逃脱现实中的平凡,更无法找到灵魂深处的真爱,我迷离在钢筋混凝土的城墙中,我沉醉在灯红酒绿的城市边缘,我无法触摸那炽热的心跳,更无法感知那迷人的微笑,只是不经意间发现她在花中笑……
  • 凤栖锦溪

    凤栖锦溪

    “炎煊,我们今天在这里休息一晚吧。”“娘亲,你的声音好嗲”“谁教你说嗲的?”“我觉得娘亲刚刚的声音和欢儿的一样。”承欢说的一脸的认真,“爹爹,我觉得娘亲嗲嗲的声音很好听,你觉得呢?”“我挺喜欢。”凤炎煊笑着对着一脸认真的承欢说道,眼底有些揶揄,却很多的是认真。锦溪看着面前这一大一小,旁若无人地调侃,她不禁扶额,却又似乎也很幸福呢
  • 无敌技能系统

    无敌技能系统

    林伟,一个普普通通的三流大学生,在玩游戏的时候打雷触电,之后发现自己竟然得到一个能学到无数游戏技能的系统,从此林伟忙着徘徊在任务与现实两个世界,这不,林伟又开始做起空间倒爷了。“卖神器啦,一把神器1亿,便宜贱卖大出血啦。”林伟满地打滚求收购。“虾米?一把神器要1亿?你怎么不去抢!”一女性修真者骂道。“啥?还贵?大姐,你看看这都是极品飞剑啊,比你现在那把手工差劲的好了N倍呢。”林伟委屈的回道。“那啥,有神器法杖出售吗?虾米?要1亿?把俺卖了也没有那么多钱啊。”一个胖胖的中年法师道。“没钱就别来捣乱,我要是有屠龙刀我就……”林伟说着做了个砍人的动作。新人上传,希望大家喜欢,您的收藏和投票都是屠龙最大的动力!另外白天要找工作,所以每天跟新时间定为晚上9点,请大家体谅。
  • 福妻驾到

    福妻驾到

    现代饭店彪悍老板娘魂穿古代。不分是非的极品婆婆?三年未归生死不明的丈夫?心狠手辣的阴毒亲戚?贪婪而好色的地主老财?吃上顿没下顿的贫困宭境?不怕不怕,神仙相助,一技在手,天下我有!且看现代张悦娘,如何身带福气玩转古代,开面馆、收小弟、左纳财富,右傍美男,共绘幸福生活大好蓝图!!!!快本新书《天媒地聘》已经上架开始销售,只要3.99元即可将整本书抱回家,你还等什么哪,赶紧点击下面的直通车,享受乐乐精心为您准备的美食盛宴吧!)
  • 动物逆袭我不怕

    动物逆袭我不怕

    世界动物面临着一道选择题:金光灿灿的智力!银光的力量人类没有选择,只有一个,进化!多年后。。。冷枫夜“我曾被一只猪拿机关枪扫过,被一只猴子拿火箭筒打过,印象深刻的是被核弹追击,令我难忘的是我被一只猩猩戏耍。。。”但是这仅仅只是开始。。。。。。。qq群363049107
  • 三国之绵延外传

    三国之绵延外传

    赵灵儿,某普通中学一普通学生,大概是父母对起名很有研究,于是“灵”这一字贯穿其一生。她因一次意外而改变世界历史,以前的学校呢?以前的事物呢?那些整天围着她转的人是谁?有什么企图!一切皆由她的特殊体质,这是一次探破真相的旅程,也是寻找爱的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