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女——小岚大概是回来了吧,门响了下。秋晨的风洁静得有些空凉,老人没有在意,他的烟管燃着,可是烟纹不再作环形了,他知道这又是风刮开了门。他面向外转,从门口看到了荒凉的街道。
他睡在地板的草帘上,也许麻袋就是他的被褥吧,堆在他的左近,他是前月才患着半身肢体不能运动的病,他更可怜了。满窗碎纸都在鸣叫,老人好像睡在坟墓里似的,任凭野甸上是春光也好,秋光也好,但他并不在意,抽着他的烟管。
秋凉毁灭着一切,老人的烟管转走出来的烟纹也被秋凉毁灭着。
这就是小岚吧,她沿着破落的街走,一边扭着她的肩头,走到门口,她想为什么门开着,——可是她进来了,没有惊疑。
老人的烟管没烟纹走出,也像老人一样的睡了。小岚站在老人的背后,沉思了一刻,好像是在打主意——唤醒祖父呢——还是让他睡着。
地上两张草帘是别的两个老乞丐的铺位,可是空闲着。小岚在空虚的地板上绕走,她想着工厂的事吧。
非常沉重的老人的鼾声停住了,他衰老的灵魂震动了一下。那是门声,门又被风刮开了,老人真的以为是孙女回来给他送饭。他歪起头来望一望,孙女跟着他的眼睛走过来了。
小岚看着爷爷震颤的胡须,她美丽、凄凉的眼笑了,说:“好了些吧?右半身活动得更自由了些吗?”
这话是用眼睛问的,并没有声音。只有她的祖父,别人不会明白或懂得这无声的话,因为哑老人的耳朵也随着他的喉咙有些哑了,小岚把手递过去,抬动老人的右臂。
老人哑着——咔……咔……哇……
老人的右臂仍是不大自由,有些痛,他开始寻望小岚的周身。小岚自愧地火热般的心跳了,她只为思索工厂要裁她的事,从街上带回来的包子被忘弃着,冰凉了。
包子交给爷爷:“爷爷,饿了吧?”
其实,她的心一看到包子早已惭愧着,恼恨着,可是不会意想到的,老人就拿着这冰冷的包子已经在笑了。
可爱的包子倒惹他生气,老人关于他自己吃包子,感觉十分有些不必需。他开始作手势:扁扁的,长圆的,大树叶样的;他头摇着,他的手不意的、困难而费力地在比作。
小岚在习惯上她是明白,这是一定要她给买大饼子(玉米饼)。小岚也作手势,她的手向着天,比作月亮大小的圆环,又把手指张开作一个西瓜形,送到嘴边去假吃。她说:
“爷爷,今天是过八月节啦,所以爷爷要吃包子的。”
这时老人的胡须荡动着,包子已经是吞掉了两个。
也许是为着过节,小岚要到街上去倒壶开水来。她知道自家是没有水壶,老人有病,罐子也摆在窗沿,好像是休息,小岚提着罐子去倒水。
窗纸在自然地鸣叫,老人点起他的烟管了。
这是十分难能的事,五个包子却留下一个。小岚把水罐放在老人的身边,老人用烟管点给她……咔……哇……
小岚看着白白的小小的包子,用她凄怆的眼睛,快乐地笑了,又惘然地哭了,她为这个包子伟大的爱,唤起了她内心脆弱得差不多彻底的悲哀。
小岚的哭惊慌地停止。这时老人哑着的嗓子更哑了,头伏在枕上摇摇,或者他的眼泪没有流下来,胡须震荡着,窗纸鸣得更响了。
“岚姐,我来找你。”
一个女孩子,小岚工厂的同伴,进门来,她接着说:
“你不知道工厂要裁你吗?我抢着跑来找你。”
小岚回转头向门口作手势,怕祖父听了这话,平常她知道祖父是听不清的,可是现在她神经质了,她过于神经质了。
可是那个女孩子还在说:
“岚姐,女工头说你夜工做得不好,并且每天要回家两次。女工头说小岚不是没有父母吗?她到工厂来,不说她是个孤儿么?所以才留下了她,——也许不会裁了你!你快走吧。”
老人的眼睛看着什么似的那样自揣着,他只当又是邻家姑娘来同小岚上工去。
使老人生疑的是小岚临行时对他的摇手,为什么她今天不作手势,也不说一句话呢?老人又在自解,也许是工厂太忙。
老人的烟管是点起来的,幽闲的他望着烟纹,也望着空虚的天花板。凉澹的秋的气味像侵袭似的,老人把麻袋盖了盖,他一天的工作只有等孙女。孙女走了,再就是他的烟管。现在他又像是睡了,又像等候他孙女晚上回来似地睡了。
当别的两个老乞丐在草帘上吃着饭类东西的时候,不管他们的铁罐搬得怎样响,老人仍是睡着,直到别的老乞丐去取那个盛热水的罐时,他算是醒了。可是打了个招呼,他又睡了。
“他是有福气的,他有孙女来养活他,假若是我患着半身不遂的病,老早就该死在阴沟了。”
“我也是一样。”
两个老乞丐说着,也要点着他们的烟管,可是没有烟了,要去取哑老人的。
忽然一个包子被发现了,拿过来,说给另一个听:
“三哥,给你吃吧,这一定是他剩下来的。”
回答着:“我不要,你吃吧。”
可是另一个在说:“我不要”这三个字以前,包子已经落进他的嘴里,好像他让三哥吃的话是含着包子说的。
他们谈着关于哑老人的话:
“在一月以前,那时你还不是没住在这里吗,他讨要过活,和我们一样。那时孙女缝穷,后来孙女入了工厂,工厂为了做夜工是不许女工回家的,记得老人一夜没有回来。第二天早晨,我到街头看他,已睡在墙根,差不多和死尸一样了。我把他拖回房里,可是他已经不省人事了。后来他的孙女每天回来看护他,从那时起,他就患着病了。”
“他没有家人么?”
“他的儿子死啦,媳妇嫁了人。”
两个老乞丐也睡在草帘上,止住了他们的讲话,直到哑老人睡得够了,他们凑到一起讲说着,哑老人虽然不能说话,但也笑着。
这是怎么样呢?天快黑了,小岚该到回来的时候了。老人觉到饿,可是只得等着。那两个又出去寻食,他们临出去的时候,罐子撞得门框发响,可是哑老人只得等着。
一夜在思量,第二个早晨,哑老人的烟管不间断地燃着,望望门口,听听风声,都好像他孙女回来的声音。秋风竟忍心欺骗哑老人,不把孙女带给他。
又燃着了烟管,望着天花板,他咳嗽着。这咳嗽声经过空冷的地板,就像一块铜掷到冰山上一样,响出透亮而凌寒的声来。当老人一想到孙女为了工厂忙,虽然他是怎样的饿,也就耐心地望着烟纹在等。
窗纸也像同情老人似的,耐心地鸣着。
小岚死了,遭了女工头的毒打而死,老人却不知道他的希望已经断了路。他后来自己扶着自己颤颤的身子,把往日讨饭的家伙,从窗沿取来,挂了满身,那些会活动的罐子,配着他直挺的身体,在作出痛心的可笑的模样。他又向门口走了两步,架了长杖,他年老而蹀躞的身子上有几只罐子在凑趣般地摇动着,那更可笑了,可笑得会更痛心。
蓦然地,他的两个老伙伴开门了,这是一个奇异的表情,似一朵鲜红的花突然飞到落了叶的枯枝上去。走进来的两个老乞丐正是这样,他们悲惨而酸心的脸上,突然作笑。他们说:
“老哥,不要到街上去,小岚是为了工厂忙,你的病还没好,你是70多岁的人了,这里有我们三个人的饭呢,坐下来先吃吧,小岚会回来的。”
讲这些话的声音,有些特别,并且嘴唇是不自然地起落,哑老人听不清他们究竟说的是什么,就坐下来吃。
哑老人算是吃饱了,其余的两个,是假装着吃,知道饭是不够的。他不能走路,他颤颤着腿,像爬似地走回他的铺位。
“女工头太狠了。”
“那样的被打死,太可怜,太惨。”
哑老人还没睡着的时候,他们的议论好像在提醒他。他支住腰身坐起来,皱着眉想——死……谁死了呢?
哑老人的动作呆得笑人,仿佛是个笨拙的侦探,在侦查一个难解的案件。眉皱着,眼瞪着,心却糊涂着。
那两个老乞丐,蹑着脚,拿着烟管想走。
依旧是破落的家屋,地板有洞,三张草帘仍在地板上,可是都空着,窗户用麻袋或是破衣塞堵着,有阴风在屋里飘走。终年没有阳光,终年黑灰着,哑老人就在这洞中过他残老的生活。
现在冬天,孙女死了,冬天比较更寒冷起来。
门开处,老人幽灵般地出现在门口,他是爬着,手脚一起落地地在爬着,正像个大爬虫一样。他的手插进雪地去,而且大雪仍然是飘飘落着,这是怎样一个悲惨的夜呀,天空挂着寒月。
并没有什么吃的,他的罐子空着,什么也没讨到。
别的两个老乞丐,同样是这洞里爬虫的一分子,回来了说:“不要出去呀,我们讨回来的东西只管吃,这么大的年纪。”
哑老人没有回答,用呵气来温暖他的手,肿得萝卜似的手。饭是给哑老人吃了,别人只得又出去。
屋子和从前一样破落,阴沉的老人也和从前一样吸着他的烟管。可是老人他只剩烟管了,他更孤独了。
从草帘下取出一张照片来,不敢看似的他哭了,他绝望地哭,把躯体偎作个绝望的一团。
当窗纸不作鸣的时候,他又在抽烟。
只要抡动一次胳膊,在他全像搬转一只铁钟似的,要费几分钟。
在他模糊中,烟火坠到草帘上,火烧到胡须时,他还没有觉察。
他的孙女死了,伙伴没在身边,他又哑,又聋,又患病,无处不是充满给火烧死的条件。就这样子,窗纸不作鸣声,老人滚着,他的胡须在烟里飞着白白的。
1933.8.27
(署名悄吟,刊于1933年8月27日与9月3日长春《大同报》周刊《夜哨》第3.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