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一年正月十三日(1895年2月7日)上午,就在威海卫港口内的北洋海军舰队、刘公岛、日岛的守军与日军苦战,而北洋海军舰队的那十二艘鱼雷艇和两艘小型炮舰临阵逃跑的时候,远在天津的李鸿章给驻扎在烟台的登莱青道刘含芳发去了一封密电--"水师苦战无援,昼夜焦系,前拟觅人往探,有回报否?如能通密信,令丁同马格禄等带船乘黑夜冲出,向南往吴淞,但可保铁舰,余船或损或沉,不致赍盗,正合上意,必不致干咎。望速图之。"李鸿章刚发出这封密电,就接到了清朝廷的一封密谕,这封密谕再次命令李鸿章通知丁汝昌设法突围。李鸿章立刻命人将清朝廷的这封密谕也用密电发给刘含芳。刘含芳在接到李鸿章的这两封密电之后,给李鸿章回电说,"前己分三路发信未回,现派人将密谕抄作密码再送。"--截止到那时,北洋海军舰队左队一号鱼雷大快艇管带王平还没逃到烟台,将他捏造的有关于威海卫军情的谎话散布开来。这天晚上,李鸿章收到了刘含芳发来的一封电报,得知了王平抵达烟台之后所报告的虽然刘公岛、日岛尚在而北洋海军舰队的大部分舰艇已经丧失的消息。
收到刘含芳的这封电报的时候,李鸿章正坐在天津城内直隶总督衙门里的一间屋顶高深的大屋子之中,独自吃着晚饭。那间大屋子就像一间已经被改成博物馆的古墓的墓室,封闭而寒冷,在这间大屋子中,时间仿佛已经被凝固,辽东战场和山东战场上那惊恐的月影、血腥的山光、悲惨的涛声、残酷的海色都被扭曲地、浓烈地藏铸在每一分毫的空间中。李鸿章看完这封电报之后,虎着脸,将电报默默地撂在了桌子上,他想让自己显得镇静一些,可是到底还是将桌面上的一个嵌着小酒盏的圆筒式汤杯给碰翻了。那高高的汤杯横倒下来之后,杯中的温水和小酒盏中盛着的一盏热酒完全震泼了出来,缓缓地在桌子上铺着的那有着明粲的蓝色图案的软漆布上流淌着、流淌着……这封电报被剩水和残酒浸湿了,紧贴在软漆布上,若被抠起之后,将碎成难堪的大块小块……李鸿章将目光从这封电报上挪开,不由自主地盯着那翻倒的汤杯旁的一碗塘鲤鱼炖蛋,愣愣地看了许久……他的思绪完全混乱了,简直不知道此时何时、此地何地……他恍惚想起,塘鲤鱼炖蛋是一道苏州菜,这道菜他在中年以后才常吃,他小时候,家里的日子过得特别省俭,他爸爸李文安是从没吩咐过在家里做这道菜的……刚才,他在晚饭前吩咐说,他想吃香椿芽炒蛋,不许用市上买来的、价钱贵得吓人的香椿芽,按照规矩,仍旧从自家园子里种的香椿树上摘些香椿芽。若是往常,老管家准会顺着他的话茬,恭顺地答应说:"是,是,就用从咱们自家园子里新摘下来的香椿芽。"可是,刚才,老管家在听完了他的吩咐之后,只是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哆哆嗦嗦地回禀道:"爵相,现在天还冷呢,咱们自家园子里的香椿树还没发芽呢……就是……就是市上也还看不到香椿芽呢……"他听了老管家的话之后,抬眼朝窗外张看了一下,窗外已经是落日苍茫时分,只见那么大的一个园子里,远处的那许多香椿树,枝干在暮色中尽成硬硬的铁灰色,似乎还不熟悉这早春时节的淡淡生气、似乎还在冷漠地回味寒冬时节的无穷死意……他忽然惊怒地想起,那些香椿树的枝干还是光秃秃的、确实还没有发芽……老管家试探地向他询问道:"爵相,今天有很鲜活的塘鲤鱼,天气又冷,就吩咐厨房做一道塘鲤鱼炖蛋怎么样?"他点头默许了老管家的建议……他从年轻时到现在,一直都喜欢吃香椿芽炒蛋,之所以喜欢吃,主要是为了一种顽固的习惯,一种在他的生活中沉淀下来的、耿耿难弃的回忆……道光末年(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他爸爸李文安在北京当一个小京官的时候,他刚从安徽合肥乡下的老家跟随他爸爸来到北京读书,那时,每当他们家的屋子旁的那几棵香椿树长出新芽的时节,他爸爸李文安就从那几棵香椿树上摘些新芽下来做菜--香椿芽拌豆腐,香椿芽拌面,香椿芽炒蛋--在他们家平常时候的食谱内,香椿芽炒蛋已经算是非常隆重的美食了,那时,他才二十多岁,还只是一个刚刚来到北京城的乡下青年……他的老师曾国藩曾经告诉过他:"香椿的木材通直,是造船、建筑的好材料;香椿的种子可以榨油;香椿的根、皮、果实都可以入药" ……曾国藩还总是称赞他爸爸李文安从屋子旁的香椿树上摘新芽做菜的举动符合"大经济之道",是创世立家者不同于流俗官僚之气的作为!……曾国藩还总是感慨说,每年新上市的香椿芽都贵得要死,那原是预备给旗人中那些除了吃喝穿戴、唱戏斗蝈蝈之外就不再明白什么的显官贵戚倒换口味用的,成心就是骗那些吃腻了山珍海味、肥鸡大鸭子之后开始琢磨草根子是什么滋味的旗下冤大头去拍出几十倍的大价钱淘换的;住在这北京城里,可千万别熏染上那等坑家败业的八旗风气,不然的话,贻误子孙,无穷害也!……道光末年,他们家的许多邻居一看见他们家屋子旁的那几棵新芽被摘得光秃秃的香椿树就大骂他们家人缺德:"新芽都摘光了,还让不让树活了?!成心毁了整棵整棵的树,不过就为了那过胃穿肠的几口菜,心也忒黑忒狠了!什么德行?!什么家教?!愈是这样心黑手紧、心狠手辣的人家,愈是能出升官发财的主儿!愈是能升官发财的主儿,愈是能将这样心黑手紧、心狠手辣的人家往下传!这些树跟他们家有什么仇啊!怎么忍心下这样的毒手啊!树有新芽,人有子孙!你们成天就琢磨着怎么毁这些树,不将这些树弄死了就不罢休!就不怕你们自己将来倾家荡产、家毁人亡、断子绝孙吗?!"……在他们家住在北京城中的那所又小又旧的屋子中的几年之内,屋子旁的那几棵香椿树确实陆续死去了……香椿树,木材通直,是造船、建筑的好材料,可是,他没看见那几棵香椿树成为造船、建筑的好材料,只看见那几棵香椿树死了,有的被劈了当柴烧了,有的慢慢地自己腐烂了……现在,住在天津的直隶总督衙门里,有那么大的一个园子,园子里种着那么大的一片香椿树,每次他吩咐做香椿芽炒蛋的时候,老管家总是小心翼翼地告诉他说,那香椿芽都是按照规矩,从咱们自家园子里种的香椿树上摘下来的……他起初没留心,还相信老管家的话,后来,他也知道老管家是在哄他--他知道厨房里的人未必会遵守这个规矩,他们当然是愿意向账房里多支些钱,到市上去买那新上市的、贵得要死的香椿芽的,那样的话,他们也能替他们自己多扣下些利钱,不过,他没那么多的工夫将这些事仔细追究,他实在太忙了……他吃一道香椿芽炒蛋,都会有人趁机拼命赚钱……他办洋务,哪一项没有人趁机大发特发洋财?……然而,他能管得住谁呢?他自己在办洋务时所发的巨额洋财早就让他失去了管住那些人的资格、失去了管住那些人的威信!……如今,那些恶因已经纷纷结出了巨大的恶果,那些巨大的恶果将带来更多的恐怖、更多的灾难……他怀疑自己已经疯了,虽然,他还在指挥着与日本的战争、还在忙碌着与日本的"议和",可是,他内心深处那与疯狂相伴而存的清醒有时又在严厉地警告他,他如果以这样疯狂的状态去指挥与日本的战争、去忙碌与日本的"议和",他将变得疯上加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