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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茶食店

马伯乐的悲哀是有增无减的,他看见天阴了,就说:

“是个灰色的世界呵!”

他看见太阳出来了,他就说:

“太阳出来,天就晴了。”

“天晴了,马路一会就干了。”

“马路一干,就像没有下过雨的一样。”

他照着这个格式普遍地想了下去:

“人生是没有什么意思的,若是没有钱。”

“逃难先逃是最好的方法。”

“小日本打来,是非来不可。”

“小日本打到青岛,太太是非逃到上海来不可。”

“太太一逃来,非带钱来不可。”

“有了钱,一切不成问题了。”

“小日本若不打到青岛,太太可就来不了。”

“太太来不了,又得回家了。”

一想到回家,他就开口唱了几句大戏: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

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

马伯乐终归有一天高兴起来了。他的忧伤的情绪完全一扫而空。

那就是当他看见了北四川路络绎不绝地跑着搬家的车子了。

北四川路荒凉极了,一过了苏州河的大桥往北去,人就比较少。到了邮政总局,再往北去,电车都空了。街上站着不少的日本警察,店铺多半关了门,满街随着风飞着些乱纸。搬家的车子,成串地向着苏州河的方面跑来。卡车,手推车,人力车……上面载着锅碗瓢盆,猫、狗……每个车子都是浮压压的,载得满满的,都上了尖了。这车子没有向北跑的都一顺水向南跑。

马伯乐一看:

“好了,逃难了。”

他走上去问,果然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向他说:

“不得了,日本人要打闸北……都逃空了,都逃空了。”那女人往北指着,跑过去了。

马伯乐一听,确是真的了。他心里一高兴,他想:

“这还不好好看看吗?这样的机会不多呀!今天不看,明天就没有了。”

所以马伯乐沿着北四川路,便往北走去,看看逃难到底是怎么个逃法,于是他很勇敢地和许多逃难的车子相对着方向走去。

走了不一会,他看见了一大堆日本警察披着黑色的斗篷从北向南来了。在他看来,好像是向着他而来的。

“不好了,快逃吧?”

恰好有一辆公共汽车从他身边过,他跳上去就回来了。

这一天马伯乐兴奋极了。是凡他所宣传过的朋友的地方,他都去了一趟,一开口就问人家:

“北四川路逃难了,你们不知道吗?”

有三两家知道一点,其余的都不知道。马伯乐上赶着把实情向他们背述一遍,据他所见的,他还要偷偷地多少加多一点,他故意说得比他所看见的还要严重,他一连串地往下说着:

“北四川路都关门了,上了板了。北四川路逃空了,日本警察带着刺刀向人们摆来摆去……那些逃难的呀,破马张飞地乱跑,满车载着床板,锅碗瓢盆,男的女的,老的幼的。逃得惨,逃得惨……”

他说到最后还带着无限的悲悯,用眼睛偷偷地看着对方,是否人家全然信以为真了?若是不十分坚信,他打算再说一遍。若是信了,他好站起来立刻就走,好赶快再到另一个朋友的地方去。

时间实在是不够用,他报信到第七家的时候,已经是夜十一点钟了。

等他回到自己的住处,他是又疲乏,又锇,全身的力量全都用尽了。腿又酸又软的,头脑昏昏然有如火车的轮子在头里哐当哐当地响。他只把衬衫的钮扣解开,连脱去都没有来得及,就穿着衣裳和穿着鞋袜,睡了一夜。

这一夜睡得非常舒服,非常安适。好像他并不是睡觉,而是离开了这苦恼的世界一整夜。因为在这一夜中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没有做梦,没有想到将来的事情,也没回忆到过去的事情。苍蝇在他的脸上爬过,他不知道。上海大得出奇的大蟑螂,在他裂开了衬衫的胸膛上乱跑一阵,他也不觉得。他疲乏到完全没有知觉了。他一夜没有翻身,没有动一动,仍是保持着他躺下去的那种原状,好像是他躺在那里休息一会,他的腿伸得很直的,他并非像是睡觉,而一站起来随时可以上街的样子。

这种安适的睡法,在一个人的一生中也不能有过几次。尤其是马伯乐,像他那样总愿意把生活想得很远很彻底的性格,每每要在夜里思索他的未来,虽不是常常失眠,睡得不大好的时候却很多。像今夜这种睡法,在马伯乐有记忆以来是第二次。

前一次是他和他太太恋爱成功举行了订婚仪式的那夜,他睡得和这夜一般一样的安适。那是由于他多喝了酒,同时也是对于人生获得了初步胜利的表示。

现在马伯乐睡得和他订婚之夜一般一样的安适。

早晨八点钟,太阳出来的多高的了,马伯乐还在睡着。弄堂里的孩子们,拿着小棍,拿着木块片从他屋外的墙上划过去,划得非常之响。这一点小小的声音,马伯乐是听不见的。其余别的声音,根本就传不进马伯乐的房子去。他的房子好像个小石洞似的和外边隔绝了。太阳不管出得多高,马伯乐的屋子是没有一个孔可以射进阳光来的。不但没有窗子,就连一道缝也没有。

马伯乐睡得完全离开了人间。

等他醒来,他将不知道这世界是个什么世界,他的脑子里边睡得空空的了,他的腿睡得麻木。他睁开眼睛一看,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看了半天,只见电灯黄昏昏地包围着他。他合上了眼睛,似乎用力理解着什么,可是脑筋不听使唤。他仍是不能明白。又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了很久,他才站起来。站起来找他的皮鞋。一看皮鞋是穿在脚上,这才明白了昨天晚上是没有脱衣裳就睡着了。

接着,他第一个想起来的是北四川路逃难了。

“这还得了,现在可不知道逃得怎样的程度了!”

于是他赶忙用他昨天早晨洗过脸的脸水,马马虎虎地把脸洗了,没有刷牙就跑到弄堂口去视察了一番。果然不错,逃难是确确实实的了,他住的是法租界福履理路一带。不得了啦,逃难的连这僻静的地方都逃来了。

马伯乐一看,那些搬着床的,提着马桶的,零零乱乱的样子,真是照他所预料的一点不差,于是他打着口哨,他得意洋洋地走回他的屋中。一进门照例地撞倒了几个瓶子、罐子。

他赶快把它们扶了起来。他赶快动手煎蛋炒饭,吃了饭他打算赶快跑到街上去查看一番,到底今天比昨天逃到怎样的程度了。

他一高兴吃了五个蛋炒饭。平常他只用一个蛋,而今天用了五个。他说:

“他妈的,吃罢,不吃白不吃,小日本就……就打来了。”

他吃了五个蛋炒饭还不觉得怎样饱,他才想起昨天晚上他还没有吃饭就睡着了。

马伯乐吃完了饭,把门关起来,把那些葱花油烟的气味都锁在屋里,他就上街去了。

在街上他瘦骨嶙峋的,却很欢快地走着,迈着大步。抬着头,嘴里边不时打着口哨。他是很有把握的,很自负的。

用了一种鉴赏的眼光,鉴赏着那些从北四川路逃来的难民。

到了傍晚,法租界也更忙乱起来了。从南市逃来的难民经过辣斐德路,萨坡赛路……而到处搬着东西。街上的油店,盐店,米店,没有一家不是挤满了人的。大家抢着在买米。

说是战争一打了起来,将要什么东西也买不到的了。没有吃的,没有喝的。

马伯乐到街上去巡游了一天,快黑天了他才回来。他一走进弄堂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外国人也买了一大篮子日用品(奶油、面包之类……)。于是他更确信小日本一定要开火的。同时不但小日本要打,听说就是中国军人也非要打不可。而且传说得很厉害,说是中国这回已经有了准备,说是八十八师已经连夜赶到了,集在虹口边上。日本陆战队若一发动,中国军队这回将要丝毫不让的了。日本打,中国也必回打,也必抵抗,说是一两天就要开火的。

马伯乐前几天那悲哀的情绪都一扫而光了。现在他忙得很,他除了到街上去视察,到朋友的地方去报信,他也准备着他自己的食粮,酱油、醋、大米、咸盐都买妥了之后,以外又买了鸡蛋。因为马伯乐是长得很高的,当他买米的时候,虽然他是后来者,他却先买到了米。在他挤着接过米口袋时,女人们骂他的声音,他句句都听到了。可是他不管那一切,他挤着她们,他撞着她们,他把她们一拥,他就抢到最前边去了。他想:

“这是什么时候,我还管得了你们女人不女人!”

他自己背着米袋子就往住处跑。他好像背后有洪水猛兽追着他似的,他不顾了一切,他不怕人们笑话他。他一个人买了三斗米,大概一两个月可以够吃了。

他把米袋子放到屋里,他又出去了,向着卖面包的铺子跑去。这回他没有买米时那么爽快,他是站在一堆人的后边,他本也想往前抢上几步,但是他一看不可能。因为买面包的多半是外国人。外国人是最讨厌的,什么事都照规矩,一点也不可以乱七八糟。

马伯乐站在人们的后边站了十几分钟,眼看架子上的面包都将卖完了,卖到他这里恐怕要没有了,他一看不好了,赶快到第二家去吧。

到了第二个店铺,那里也满满的都是人,马伯乐站在那里挤了一会,看看又没有希望了。他想若是挨着次序,那得什么时候才能够轮到他。只有从后边抢到前边去是最好的方法。但买面包的人多半是些外国人,外国人是不准许抢的。于是他又跑到第三个面包店去。

这家面包店,名字叫“复兴”,是山东人开的,店面很小,只能容下三五个买主。马伯乐一开门就听那店铺掌柜的说的是山东黄县的话,马伯乐本非黄县人,而是青岛人,可是他立刻装成黄县的腔音。老板一听以为是一个同乡,照着他所指的就把一个大圆面包递给他了。

他自己幸喜他的舌头非常灵敏,黄县的话居然也能学得很像,这一点工夫也实在不容易。他抱起四五磅重的大面包,心里非常之痛快,所以也忘记了向那老板要一张纸包上,他就抱了赤裸裸的大面包在街上走。若不是上海在动乱中,若在平时,街上的人一定以为马伯乐的面包是偷来的,或是从什么地方拾来的。

马伯乐买完了面包,天就黑下来,这是北四川路开始搬家的第二天。

马伯乐虽然晚饭又吃了四五个蛋炒的饭,但心里又觉得有点空虚了,他想:

“逃难虽然已经开始了,但这只是上海,青岛怎么还没逃呢?”

这一天马伯乐走的路途也不比昨天少。就说是疲乏也不次于昨天,但是他睡觉没有昨夜睡的好,他差不多是失眠的样子,他终夜似乎没有睡什么。一夜他计划,计划他自己的个人的将来,他想:

“逃难虽然已经开始了,但是自己终归逃到什么地方去?就不用说终归,就说眼前第一步吧,第一步先逃到哪儿最安全呢?而且到了那新的地方,是否有认识人,是否可以找到一点职业,不然,家里若不给钱,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太太若来,将来逃就一块逃。太太自己有一部分钱。同时太太的钱花完了也不要紧,只要有太太,有小雅格她们在一路,父亲是说不出不给钱的;就是不给我,他也必要给他的孙儿孙女的。现在就是这一个问题,就是怎样使太太马上出来,马上到上海来。”

马伯乐正想到紧要的地方,他似乎听到一种声响,听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声响。这种声响不是平常的,而是很远很远的,十分像是大炮声,他想:

“是不是北四川路已经开炮了呢?”

对于这大炮声马伯乐虽然是早已预言了多少日子,早已用工夫宣传了多少人,使人相信早晚必有这么一天。人家以为马伯乐定然是很喜欢这大炮声。而今他似乎听到了,可是他并不喜欢,反而觉得有点害怕。他把耳朵离开了枕头,等着那种声音再来第二下,等了一会,终于没有第二下,马伯乐这才又接着想他自己的事情:

“……用什么方法,才能使太太早日出来呢?我就说我要投军去,去打日本。太太平常就知道我是很有国家观念的。从我做学生的时候起,是凡闹学潮的时候,没有一次没有我。太太是知道的,而且她很害怕,他看我很勇敢,和警察冲突的时候我站在最前边。那时候,太太也是小孩子,她在女校,我在男校,她是看见过我这种行为的。她既然知道我的国家观念是很深切的,现在我一说投军救国去了,她必然要害怕,而且父亲一听也不得了。那她必然要马上来上海的,就这么做,打个电报去,一打电报事情就更像的,立刻就要来的。”

马伯乐翻了一个身,他又仔细思索了一会,觉得不行,不怎样妥当,一看就会看出来,这是我瞎说。上海还并未开火,我可怎么去投的军?往哪里投,去投谁,这简直是笑话,说给小孩子,小孩子也不会信,何况太太都让我骗怕了。她一看,她就知道又是我想法要她的钱。他又想了第二个方法:

“这回说,我要去当共产党,父亲最怕这一手,太太也怕得不得了。他们都相信共产党是专门回家分他父母妻子的财产的。他们一听,就是太太未必来,也必寄钱给我的,一定寄钱给我的,给我钱让我买船票赶快回家。”

马伯乐虽然又想好了一条计策,但还不妙,太太不来终究不算妙计,父亲给那一点点钱,一花就完,完了还是没有办法。还是太太跟在旁边是最好,最把握,最稳当。

“那么以上两个计划都不用。用第三个,第三个是太太怀疑我……我若一说,在上海有了女朋友,看她着急不着急,她一定一夜气得睡不着觉,第二天买船票就来的。我不要说得太硬,说得太硬,她会恼羞成怒,一气便真的不来了。这就吞吞吐吐地一说,似有似无,使她不见着人面不能真信其有,不见人面又不能真信其无,惟有这样她才来得快,何况那年我不是在上海真有过一个女朋友吗?”

就这么办,马伯乐想定了计划,天也就快亮了。

他差不多一夜也没有睡。第二天起来是昏头昏脑的,好像太阳也大了,地球也有些旋转。有些脚轻头重,心里不耐烦。

从这一夜起,马伯乐又阴郁下来,觉得很没有意思,很空虚,一直到虹口开了大炮,他也没再兴奋起来。

北四川路开始搬家的第三天,“今晚定要开火”的传闻,全上海的人都相信了。

那夜北四川路搬家的最末的一班车子,是由英国巡捕押着逃出来的,那辆大卡车在夜里边是凄怆的很。什么车子也没有,只有它这一辆车子突突地跑了一条很长的空洞洞的大街,这是国际的逃难的车子,上边坐着白俄人,英国人,犹太人,也有一两个日本人。本来是英国捕房派的专车接他们的侨民的,别的国人也能坐到那车子上面,那是他们哀求的结果。

大炮就要响了,北四川路静得鸦雀无声,所有的房子都空了,街上一个人也看不见。平常时满街的车子都没有了。一切在等待着战争。一切都等候得很久了。街上因为搬家,满街飞着乱纸。假如市街空旷起来,比旷野更要空旷得多。旷野是无边的,敞亮的,什么障碍也没有:而市街则是黑漆漆的,鬼鬼祟祟的,房屋好像什么怪物似的,空旷得比旷野更加可怕。

所有的住在北四川路的日本人,当夜都跑到附近的日本小学堂里去了。也可以说所有住在上海的日本人都集中在日本小学堂。一方面他怕和中国冲突起来损害着他们的侨民,另一方面他们怕全心全意的侨民反对这个战争,也许要跑到中国方面来。所以预先加以统制,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日本人,就都得听命集中在一起,开起仗来好把他们一齐派兵押着用军舰运回日本去。

所以北四川路没有人在呼吸了。偶尔有一小队一小队的日本警察,和几批主人逃走了,被主人抛下来的狗在街上走过。

北四川路完全准备好了,完全在等待着战争。英租界、法租界却热闹极了,家家户户都堆满了箱笼包裹,到处是街谈巷议。新搬来的避难的房客对于这新环境,一时不能够适应下来,所以吵吵闹闹的,闹得大家不得安定,而况夜又热,谣言又多,所以一直闹到天明。

天亮了,炮声人们还没有听到。

也许是第二天夜晚才发炮呢!人们都如此以为着。

于是照常地吃饭,洗衣裳,买米买柴。虽然是人们都带着未知的惊慌之色,但是在马伯乐看来,那真是平凡得很,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人们仍是照旧生活的样子。

“这算得了什么呢,这是什么也算不了的。”

马伯乐对于真正战争的开始,他却一点兴趣也没有了。他看得再没有那么平凡的了。他不愿意看了,他不愿意听了,他也不再出去巡查去了。在他一切似乎都完了,都已经过去。

日本人打中国那好比是几年前的事情。中国人逃难也陈旧得像是几年前的事情。虽然天天在他心目中的日本大炮一直到今天尚未发响,可是在他感情上就像已经开始打了好几天或好几个月那般陈旧了。

所以马伯乐再要听到谣传,说是日本人今天晚上定要开火之类,他一听就要睡着的样子。他表示了毫不关心的态度,他的眉头皱着,他的两个本来就很悲哀的眼睛,到这时候更显得悲哀了。

他的心上反复地想着的,不是前些日子他所尽力宣传的日本人就要打来,而是日本人打来了应该逃到哪里去。“万事必要做退一步想。”

他之所谓退一步想,就是应该往什么地方逃。

“小日本打来必要有个准备。”

他之所谓准备,就是逃的意思。绝不是日本人打来的时要大家一齐拚上了去。那为什么他不说“逃”而说“准备”?因为“准备”这个字比“逃”这字说起来似乎顺耳一些。

马伯乐到现在连“准备”这个字也不说了。而只说:

“万事要做退一步想。”

他觉得准备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应该立刻行动起来了。不然,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到人人都逃的时候可怎么办?车船将都要不够用了。一开起战来,交通将不够用的,运兵的运兵,载粮的载粮,还有工夫来运难民吗?逃难不早逃,逃晚了还行吗?

马伯乐只在计划着逃的第二步(因第一步是他从青岛逃到上海来),所以对于日本人真正要打来这回事,他全然不感到兴趣了。当上海的大炮响起来的时候,马伯乐听了,那简直平凡极了。好像他从前就已经听过,并不是第一次才听过。全上海的人都哄哄嚷嚷的,只有马伯乐一个人是静静的,是一声不响的,他抽着烟卷,他躺在床上,把两只脚抬到床架上去,眼睛似睡非睡地看着那黄昏昏的电灯。大炮早已响起来了,是从黄昏的时候响起的。

“八一三”的第二天,日本飞机和中国飞机在黄浦江上大战,半面天空忽然来了一片云那样的,被飞机和火药的烟尘涂抹成灰色的了。好像世界上发现了奇异的大不可挡的旋风,带着声音卷来了,不顾一切地、呜呜地、轧轧地响着,因为飞机在天空里边开放机关枪,流弹不时地打到租界上来。飞机越飞越近,好像要到全上海的头顶上来打的样子。这时全上海的人没有一个不震惊的。

家家户户的人都站在外边来看,等飞机越飞越近了,把人的脸色都吓得发白。难道全个的上海都将成为战场吗?刚一开战,人们是不知道战争要闹到什么地步的。

“八一三”的第三天,上海落了雨了,而且刮着很大的风,所以满街落着树叶。法租界的医院通通住满了伤兵。这些受了伤的战士用大汽车载着,汽车上边满覆了树枝,一看就知道是从战场上来的。女救护员的胳膊上带着红十字,战士的身上染着红色的血渍。战士们为什么流了血?为了抵抗帝国主义的屠杀。伤兵的车子一到来,远近的人们都用了致敬的眼光站在那里庄严地看着。

只有马伯乐什么也不看,在街上他阴郁地走着。他踏着树叶,他低头不语,他细细地思量着。

“可是第二步到底逃到哪里呢?”

他想:

“南京吗?苏州吗?”

南京和苏州他都有朋友在那儿。虽然很久不通信了,若是逃难逃去的,未必不招待的。就是南京、苏州都去不成,汉口可总能去成的。汉口有他父亲的朋友在那里,那里万没有错的。就是青岛还没开火,这是很大问题。太太不来一切都将谈不到的,“穷在家里,富在路上”,中国这句古语一点也没有说错。“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的的确确这帮东西是坏得很。可是此后每天不都将在路上吗?

“这是逃难呵,这是……”

马伯乐想到出神的时候,几乎自己向自己喊了出来:

“逃难没有钱能成吗?”

他看前边的街口上站着一群人。一群人围着一辆大卡车,似乎从车上往下抬着什么。马伯乐一看那街口上红十字的招牌,才知道是一个医院,临时收伤兵的。

他没有心思看这些,他转个弯到另一条街上去散步了。

走了没有几步,又是一辆伤兵的车子。伤兵何其多哉!他有些奇怪。他转过身又往回走,无奈太迟了,来不及了。终归那伤兵的车子赶过了他,且是从他的身边赶过的。所以那满车子染着血渍的光荣的中华民族的战士,不知不觉地让马伯乐深深地瞪了一眼。

他很奇怪,伤兵为什么这样多呢?难道说中国方面的战况不好吗?

中国方面的战况一不好,要逃难就更得快逃了。

他觉得街上是很恐怖的,很凄凉的,又加上阴天,落着毛毛小雨,实在有些阴森之感。清道夫这两天似乎也没扫街,人行道上也积着树叶。而且有些难民,一串一串地抱着孩子,提着些零碎东西在雨里边走着,蓬头散发的,赤腿裸脚的,还有大门洞里边也都挤满了难民。雨水流满了一大门洞,那些人就在湿水里边躺着,坐着。

马伯乐一看,这真悲惨,中华民族还要痛苦到怎样的地步!我们能够不抵抗吗?

“打呀!打呀!我们是非打不可。”

等他看见了第二个大门口、第三个大门口都满满地挤着难民,他想:

“太太若真的不来,自己将来逃难下去,不也将要成为这个样子吗?”

实在是可怕得很。马伯乐虽然不被父母十分疼爱,可是从小就吃得饱,穿得暖的。一个人会沦为这个样子,他从未想象过。所以他觉得很害怕,他就走回他的住处去了。

一进门他照例地踢倒了几个瓶子、罐子,他把它们扶起来之后就躺到床上去了,很疲乏,很无聊,一切没有意思。抽一支烟吧,抽完了一支还是再抽一支吧。一个人在烦闷的时候,就和生病了一样;尤其是马伯乐,他灰心的时候一到,他就软得和一滩泥似的了。比起生病来更甚,生了病他也不过多抽几支香烟就好了;可是他一无聊起来,香烟也没有用的。因为他始终相信,病不是怎样要紧的事情,最要紧的是当悲哀一侵入人体,那算是没有方法可以抵抗的了,那算是绝望了。

“这算完。”

马伯乐想:太太若是不来,一切都完了,一切谈不到。

他的香烟的火头是通红通红的,过不了两三秒钟他吹它一次,把烟灰吹满了一枕头。反正这逃难的时候,什么还能干净得了?所以他毫无小心地弯着腿,用皮鞋底踏床上的褥子。

“这算完,太太若不来一切都完了。”

一想到这里,他更不加小心地吹起烟灰来。一直吹到烟灰落下来迷了他的眼睛,他才停止的。

他把眼睛揉了一揉,用手指在眼边上刮了一刮。很奇怪的,迷进马伯乐眼睛里的沙子因此一刮也常常就会出来了。

马伯乐近来似乎不怎样睡眠,只是照常地吃饭,蛋炒饭照常地吃。睡眠是会间断了思想的,吃饭则不会,一边吃着一边思想着,且吃且想还很有意思。

马伯乐刮出来眼睛的烟灰后,就去燃起炭炉来烧饭去了。不一会工夫,炭火就冒着火星着起来了。

照例马伯乐是脱去了全身的衣裳,连袜子也脱去,穿着木头板鞋。全身流着汗,很紧张,好像铁匠炉里的打铁的。

锅里的油冒烟了,马伯乐把葱花和调好的鸡蛋哇啦一声倒在油里。

马伯乐是青岛人,很喜欢吃大葱大蒜之类。他就总嫌这上海的葱太小。因上海全是小葱,所以他切葱花的时候,也就特别多切上一些。在油里边这很多的葱,散发着无比的香气。

蛋炒饭这东西实在好吃,不单是吃起来是可口的香,就是一闻也就值得了。所以马伯乐吃起蛋炒饭来是永久没有厌的,他永久吃不厌的,而且越吃越能吃。若不是逃难的时候,他想他每顿应该吃五个蛋炒饭。而现在不能那样了,现在是省钱第一。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逃难的时候。”

每当他越吃越香很舍不得放下饭碗的时候,他就想了以上这句话。果然一想是在逃难,虽然吃不甚饱也就算了。何况将来逃起难来的时候说不定还要挨饿的。

“没看见那弄堂口里的难民吗?他们还吃蛋炒饭呢!他们是什么也没有吃的呀!”他想将来自己能够一定不挨饿的吗?所以少吃点也算不了什么,而且对于挨饿也应该提早练习着点,不然,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到那时候对于饥饿毫无经验,可怎么能够忍受得了?应该提早饿一饿试试,到那时候也许就不怕了。

叫化子不是常常吃不饱的吗?为什么他受得住而别人受不住呢?就因为他是饿惯了。小孩子吃不饱,他要哭。大人吃不饱他会想法子再补充上点,到冠生园去买饼干啦,吃一点什么点心之类啦。只有叫化子,他吃不饱,他也不哭,他也不想法子再吃。有人看见过叫化子上冠生园去买点心的吗?可见受过训练的饥饿和没受过训练的饥饿是不同的。

马伯乐对于他自己没能够吃上五个蛋炒饭的理由有二,第一为着省钱;第二为着训练。

今天的蛋炒饭炒得也是非常之香,满屋子都是油炸葱花的气味。马伯乐在这香味中被引诱得仿佛全个的世界都是香的,任什么都可以吃,任什么都很好吃的样子。当他一端起饭碗来,他便觉得他是很幸福的。

他刚要尝到这第一口,外边有打门的了。马伯乐很少有朋友来拜访他,大概只有两三次,是很久以前。最近简直是没有过,一次也没有。

“这来的人是谁呢?”

马伯乐只这么想了一下,并没有动。蛋炒饭也仍抱在手里。

“老张吗?小陈吗?还是……”

马伯乐觉得很受惊。他的习惯与人不同,普通人若听到有人敲门,一定是立刻走过去开了门一看便知分晓了;可是他不同,因为他是很聪明的,很机警的,是凡什么事情在发生以前他大概就会猜到的。即或猜错了,他也是很喜欢猜的。比方哪位买了件新东西,他就愿意估一个价码,说这东西是三元买的,或是五元买的,若都不对,他便表示出很惊讶的样子说:

“很奇怪的,莫名其妙的,这东西就真的……真是很怪……”

他说了半天,不知他说了些什么。他仍是继续在猜着。有的时候,人家看着他猜得很吃力就打算说了出来。而他则摆着手,不让人家说。他到底要试试自己的聪明如何。对于他自己的那份天才,他是十分想要加以磨练的。

现在他对于那门外站着的究竟什么人,他有些猜不准。

“张大耳朵,还是小陈?还是……”

张大耳朵前几天在街上碰到的,小陈可是多少日子不见了。大概是小陈,小陈敲门的声音总是慢吞吞的。张大耳朵很莽撞,若敲了这许多工夫他还不开门,就往里撞,他还会那么有耐心?

马伯乐想了这么许多,他才走过去慢慢地把身子遮掩在门扇的后边,把门只开了一道小缝。似乎那进来的人将是一个暴徒,他防备着当头要给他一棒。

他从门缝往外一看,果然是小陈。于是他大大地高兴起来:

“我猜就是你,一点也没有猜错。”

过了一些工夫,小陈和他讲了许多关于战争的情形,他都似乎没有听见。他还向小陈说:

“你猜我怎么知道一定是你,而不是张大耳朵?张大耳朵那小子是和你不同的,他非常没有耐性,若是他来,他用脚踢开门进来,而你则不同。你是和大姑娘似的,轻轻地,慢慢的……你不是这样吗?你自己想想,我说得对不对?”

马伯乐说着就得意洋洋地拿起蛋炒饭开始吃。差不多要吃饱了,他才想起问他的客人:

“小陈,可是你吃了饭吗?”

他不等小陈回答,他便接下去说:

“可是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只是每天吃蛋炒饭……一开起战来,你晓得鸡蛋多少钱一个,昨天是七分,今天我又一打听是八分。真是贵得吃不起了。我这所吃的还是打仗的前一天买的,是一角钱三个。可是现在也快吃完了。吃完也不打算买了。我们的肠胃并不是怎么十分高贵的,非吃什么鸡蛋不可。我说小陈,你没看见吗?满街都是难民,他们吃什么呢?他们是什么也怕没有吃……我吃完了这几个蛋,我绝不再买了。可是小陈你到底吃过饭没?若没吃就自己动手,切上些葱花,打上两个蛋,就自己动手炒吧!蛋炒饭是很香的。难道你吃过了吗?你怎么不出声?”

小陈说吃过了,用不着了。并问马伯乐:

“黄浦江上大空战你看见了吗?”

小陈是马伯乐在大学里旁听时的同学,他和马很好,所以说话也就不大客气。他是马伯乐的穷朋友之一,同时也是马伯乐过去书店里的会计。那天马伯乐在街上走着,帽子被抓掉了,也就是他。他的眼睛很大,脸色很黄,因长期的胃病所致。他这个人的营养不良是无可否认的事实。脸色黄得透明,他的耳朵迎着太阳会透亮的,好像医药室里的用玻璃瓶子装着、浸在酒精里的胎儿的标本似的。马伯乐说不上和他怎样要好,而是他上赶着愿意和马伯乐做一个朋友。马伯乐也就没有拒绝他,反正穷朋友好对付,多几个少几个也没多大关系。马伯乐和他相谈也谈不出多大道理来,他们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思想,没有什么事业在中间联系着。也不过两方面都是个市民的资格,又加上两方面也都没有钱。小陈是没有钱的,马伯乐虽然有钱,可是都在父亲那里,他也拿不到的,所以也就等于没有钱。

可是小陈今天来到这里,打算向马伯乐借几块钱。他转了好几个弯而没有开口。他一看马伯乐生活这样子,怕是他也没有钱。可是又一想,马伯乐的脾气他是知道的,有钱和没有钱是看不大出来的,没有钱,他必是很颓丧的,有了钱,他也还是颓丧的,因为他想:

“钱有了,一花可不就是没有吗?”

小陈认识他很久了,对于他的心理过程很有研究。于是乎直截了当地就问马伯乐:

“老马,有钱没有?我要用两块?”

马伯乐一言未发,到床上去就拉自己的裤子来,当着小陈的面把裤袋里所有的钱一齐拿出来展览一遍,并且说着:

“老马我,不是说有钱不往外拿,是真的一点办法没有了。快成为难民了。”

他把零钱装到裤袋去,裤子往床上一丢时,裤袋里边的铜板叮当响着。马伯乐说:

“听吧,穷的叮当了,铜板在唱歌了。”

在外表上看来,马伯乐对于铜板是很鄙视的,很看不起的,那是他表示着他的出身是很高贵的,虽然现在穷了,也不过是偶尔的穷一穷,可并非出身就是穷的。

不过当他把小陈一送走了,他赶快拾起裤子来,数一数到底是多少铜板。马伯乐深知铜板虽然不值钱,可它到底是钱。就怕铜板太少,铜板多了,也一样可以成为富翁的。

他记得青岛有一位老绅士,当初就是讨铜板的叫化子,他一个月讨两千多铜板,讨了十几年,后来就发财了。现在就是当地的绅士。

“铜板没用吗?那玩艺要一多也不得了。”

马伯乐正在聚精会神的数着,门外又有人敲他的门。

马伯乐的住处从来不来朋友,今天一来就是两个,他觉得有点奇怪。

“这又是谁呢?”

他想。

他照着他的,完完全全地照着他的老规矩,慢慢地把身子掩在门后,仿佛他打算遭遇不测。只把门开了一个小小的小小的缝。

原来不是什么人,而是女房东来找他谈话,问他下月房子还住不住,房子是涨价的。

“找房子的人,交交关,交交关。”

女房东穿着发亮的黑拷绸的裤褂,拖着上海普遍的,老板娘所穿的油渍渍的,然而还绣着花的拖鞋。她哇啦哇啦地说了一大堆上海话。

马伯乐等房东太太上楼去了,关了门一想:“这算完!”

房子也涨了价了,吃的也都贵得不得了。这还不算。最可怕是战争还不知道演变到什么地步。

“这算完,这算完……”

马伯乐一连说了几个“这算完”之后,他便颓然地躺在床上去了。他一点力量也没有了。

大炮一连串的,好像大石头似的在地面上滚着,轰轰的。马伯乐的房子虽然是一点声音不透,但这大炮轰隆轰隆的声音是从地底下来的,一直来到马伯乐的床底下。

马伯乐也自然难免不听到这大炮的响声。这声音讨厌得很,仿佛有块大石头在他脑子中滚着似的。他头昏脑乱了,他烦躁得很。

“这算完,这算完。”

他越想越没有办法。

马伯乐几天前已给太太写了信去。虽然预测那信还未到,可是在马伯乐他已经觉得那算绝望了。

“太太不会来的,她不会来的,她那个人是一块死木头……她绝不能来。”他既然知道她绝不能来,那他还要写信给她?其实太太来与不来,马伯乐是把握不着的,他心上何曾以为她绝对不能来?不过都因为事情太关乎他自己了。越是单独的关乎他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观方面去想。因为他爱自己甚于爱一切人。

他的小雅格,他是很喜欢的,可是若到了极高度的危险,有生命危险的时候,他也没有办法,也只得自己逃走了事。他以为那是他的能力所不及的,他并没有罪过。

假若马伯乐的手上在什么地方擦破了一块皮,他抹了红药水,他用布把它包上。而且皱着眉头很久很久地惋惜着他这已经受了伤的无辜的手。

受了伤,擦一点红药水,并不算是恶习,可是当他健康的脚,一脚出去踏了别人包着药布的患病的脚,他连对不起的话也不讲。他也不以为那是恶习。(只有外国人不在此例,他若是碰撞了人家,他连忙说Sorry。并不是他怕外国人,因为外国人太厉害。)

总之,越是马伯乐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观方面去想。也不管是真正乐观的,或有几分乐观的,这他都不管。哪怕一根鱼刺若一被横到他的喉咙里,那鱼刺也一定比横在别人喉咙里的要大,因为他实实在在地感着那鱼刺的确是横在他的喉咙了。一点也不差,的的确确的,每一呼吸那东西还会上下地刺痛着。

房东这一加房价,马伯乐立刻便暗无天日起来,一切算是完了。人生一点意思也没有,一天到晚的白活,白吃,白喝,白睡觉,实在是没有意思。这样一天一天地活下去,到什么时候算个了事。

马伯乐等房东太太上了楼,他就关了门,急急忙忙地躺到床上去,他的两个眼睛不住地看着电灯,一直看到眼睛冒了花。他想:

“电灯比太阳更黄,电灯不是太阳啊!”

“大炮毕竟是大炮,是与众不同的。”

“国家多难之期,人活着是要没有意思的。”

“人在悲哀的时候,是要悲哀的。”

马伯乐照着他的规程想了很多,他依然想下去:

“电灯一开,屋子就亮了。”

“国家一打仗,人民就要逃难的。”

“有了钱,逃难是舒服的。”

“日本人不打青岛,太太是不能来的。”

“太太不来,逃难是要受罪的。”

“没有钱,一切谈不到。”

“没有钱,就算完了。”

“没有钱,咫尺天涯。”

“没有钱,寸步难行。”

“没有钱,又得回家了。”

马伯乐一想到回家,他不敢再想了。那样的家怎么回得?冷酷的,无情的,从父亲、母亲、太太说起,一直到小雅格,没有一个人会给他一个好颜色。

哪怕是猫狗也怕受不了,何况是一个人呢!

马伯乐的眼睛里上下转了好几次眼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的眼泪几乎就要流出来了。

马伯乐赶快地抽了几口烟,总算把眼泪压下去了。

经过这一番悲哀的高潮,他的内心似乎舒展了一些。他从床上起来,用冷水洗着脸,他打算到街上去散散步。

无奈他推门一看,天仍落着雨,雨虽然不很大,是讨厌得很。

马伯乐想,衣服脏了也没有人给他洗,要买新的又没有钱,还是不去吧。

马伯乐刚忘下了的没有钱的那回事,现在又想起来了。

“没有钱,就算完。”

“人若没有钱,就不算人了。”

马伯乐气得擂了一下桌子。桌面上立时跳起了许多饭粒。因为他从来不擦桌子,所以那饭粒之中有昨天的有前天的,也或许有好几天前就落在桌子上的。有许多饭粒本来是藏在桌子缝里边,经他打了这一拳,通通都跳出来了。好像活东西似的,和小虫似的。

马伯乐赶快伸出手掌来把它们扫到地上去了。他是扫得很快的,仿佛慢了一点,他怕那些饭粒就要跑掉似的。而后他用两只手掌拍着,他在打扫着自己的手掌,他想:

“这他妈的叫什么世界呵!满身枷锁,没有一个自由的人。这算完,现在又加上了小日本这一层枷锁。血腥的世界,野兽的世界,有强权,无公理,现在需要火山爆发,需要天崩地裂,世界的末日,他妈的快快来到吧!若完大家就一块完,快点完。别他妈的费事,别他妈的口罗嗦。这样的活着干什么,不死不活的,活受罪。”

马伯乐想了一大堆,结果又想到他自己的身上去了:

“这年头,真是大难的年头,父母妻子会变成不相识的人,奇怪的,变成不相干的了。还不如兽类,麻雀当它的小雀从房檐落到地上,被猫狗包围上来的时候,那大麻雀拚命地要保护它的小雀,它吱吱喳喳地要和狗开火,其实凭一只麻雀怎敢和狗挑战呢?不过因为它看它的小雀是在难中呵!猫也是一样,狗也是一样,它若是看到它的小猫或小狗被其余的兽类所包围,哪怕是一只大老虎,那做大狗的,做大猫的,也要上去和它战斗一番。这是什么道理呢?这就是它看它自己所亲生的小崽是在难中。可是人还不如猫狗。他眼看着他自己的儿子是在难中,可是做父亲的却没有丝毫的同情心,为什么他不爱他的儿子呢?为着钱哪!若是儿子有了钱,父亲就退到了儿子的地步,那时候将不是儿子怕父亲,将是父亲怕儿子了。父亲为什么要怕儿子呢?怕的是钱哪!若是儿子做了银行的行长,父亲做了银行的茶房,那时候父亲见了儿子,就要给儿子献上一杯茶去,父亲为什么要给他倒茶呢?因为儿子是行长呵!反过来说,父亲若是个百万的富翁,儿子见了父亲,必然要像宰相见了皇帝的样子,是要百顺百从的。因为你稍有不顺,他就不把钱给你。俗话说,公公有钱婆婆住大房;儿子有钱,婆婆做媳妇。钱哪!钱哪!一点也不错呵!这是什么世界,没有钱,父不父,子不子,妻不妻,夫不夫。人是比什么动物都残酷的呀!眼看着他的儿子在难中,他都不救……”

马伯乐想得非常激愤的时候,他又听到有人在敲他的门。他说:

“他妈的,今天的事特别的多。”

他一生气,他特别的直爽,这次他没有站到门后去,这次他没有做好像有人要逮捕他的样子。而他就直爽爽地问了出去。

“谁呀!他妈的!”

他正说着,那人就撞开门进来了。

是张大耳朵,也是马伯乐在大学里旁听时的同学,也在马伯乐的书店里服过务。他之服务,并没有什么名义,不过在一起白吃白住过一个时期,跟马伯乐很熟,也是马伯乐的穷朋友之一。

他说话的声音是很大的,摇摇摆摆的,而且摇得有一定的韵律,颤颤巍巍的,仿佛他的骨头里边谁给他装设上了弹簧。走路时,他脚尖在地上颠着。抽香烟擦火柴时,他把火柴盒拿在手里,那么一抖,很有规律性的火柴就着了。他一切动作的韵律,都是配合着体内的活动而出发的。一看上去就觉得这个人满身是弹簧。

他第一句问马伯乐的就是:

“黄浦江上大空战,你看见了吗?”

马伯乐一声没响。

张大耳朵又说:

“老马,你近来怎么消沉了?这样伟大的时代,你都不关心吗?对于这中华民族历史开始的最光荣的一页,你都不觉得吗?”

马伯乐仍是一声没响,只不过微微地一笑,同时磕了磕烟灰。

张大耳朵是一个比较莽撞的人,他毫不客气地烦躁地向着马伯乐大加批判起来:

“我说,老马,你怎么着了?前些日子我在街上遇见你时,你并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你是愤怒的,你是带着民族的情感很激愤地在街上走。因为那时候别人还看不见,还不怎样觉着,可以说一点也不觉着上海必要成为今天这样子。果然不错,不到一个月,上海就成为你所预言的今天这个样子了。”

马伯乐轻蔑地用他悲哀的眼睛做出痛苦的微笑来。

张大耳朵在地上用脚尖弹着自己的身体,很凄惨地,很诚恳地招呼着马伯乐:

“老马,难道你近来害了相思病吗?”

这一下子反把马伯乐气坏了。他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

马伯乐想:

“这小子真混蛋,国家都到了什么时候,还来这一套。”不过他没有说出来。

张大耳朵说:

“我真不能理解,中国的青年若都像你这样就糟了。头一天是一盆通红的炭火,第二天是灰红的炭火,第三天就变成死灰了。”

张大耳朵也不是个有认识的人,也不是一个理论家。有一个时候他在电影圈里跟着混了一个时期,他不是导演,也不是演员,他也不拿月薪,不过他跟那里边的人都是朋友。彼此抽抽香烟,荡荡马路,打打扑克,研究研究某个女演员的眼睛好看,某个的丈夫是干什么的,有钱没有钱,某个女演员和某个男演员正在讲恋爱之类。同时也不能够说张大耳朵在电影圈里没有一点进步,他学会了不可磨灭的永存的一种演戏的姿态,那就是他到今天他每一迈步把脚尖一颤的这一“颤”,就是那时候学来的。同时他也很丰富地学得银幕上和舞台上的难得的知识;也知道了一些乐器的名称,什么叫做“基答儿”,什么叫做“八拉来克”。但也不能说张大耳朵在电影圈里的那个时期就没有读书,书也是读的,不过都是关于电影方面的多,《电影画报》啦,或者《好莱坞》啦。女演员们很热心地读着那些画报,看一看好莱坞的女明星都穿了些什么样的衣服,好莱坞最新式的女游泳衣是个什么格式,到底比上海的摩登了多少。还有关于化妆部分的也最重要,眼睛该涂上什么颜色的眼圈,指甲应该涂上哪一种的亮油好呢,深粉色的还是浅粉色的?擦粉时用的粉底子最要紧,粉底子的质料不佳,会影响皮肤粗糙,皮肤一粗糙,人就显得岁数大。还有声音笑貌也都是跟着画报学习。男演员们也是读着和这差不多的书。

所以张大耳朵不能算是有学问的人。但是关于抗日他也同样和普通的市民一样的热烈,因为打日本在中国是每个人所要求的。

张大耳朵很激愤地向着马伯乐叫着:

“老马,你消沉得不像样子啦!中国的青年应该这个样子吗?你看不见你眼前的光明吗?日本人的大炮把你震聋了吗?”

马伯乐这回说话了,他气愤极了。

“我他妈的眼睛瞎,我看不见吗?我他妈的耳朵聋,我听不见吗?你以为就是你张大耳朵,你的耳朵比别人的耳朵大才听得见的呀!我比你听见的早,你还没有听见,我便听见了。可以说日本的大炮还没响,我就听见了。你小子好大勇气,跑这里来唬人。三天不见,你可就成了英雄!好像打日本这回事是由你领导着的样子。”

马伯乐一边说着,张大耳朵一边在旁边笑。马伯乐还是说:

“你知道不知道,老马现在分文皆无了,还看黄浦江大空战!大空战不能当饭吃。老马要当难民去了,老马完了!”

马伯乐送走了张大耳朵,天也就黑了。马伯乐想:

“怎么今天来好几个人呢?大概还有人来!”

他等了一些时候,毕竟没有人再来敲门。于是他就睡觉了。

“八一三”后两个月的事情,马伯乐的太太从青岛到上海。

人还未到,是马伯乐预先接到了电报的。

在这两个月中,马伯乐穷得一塌糊涂,他的腿瘦得好像鹤腿那般长!他的脖颈和长颈鹿似的。老远地伸出去的。

他一向没有吃蛋炒饭了。他的房子早就退了。他搬到小陈那里,和小陈住在一起。小陈是个营养不良的蜡黄的面孔。而马伯乐的面孔则是青黝黝的,多半由于失眠所致。

他们两个共同住着一个亭子间,亭子间没有地板,是洋灰地。他们两个人的行李都摊在洋灰地上。

马伯乐行李脏得不成样子了,连枕头带被子全都是土灰灰的了,和洋灰地差不多了。可是小陈的比他的更甚,小陈的被单已经变成黑的了,小陈的枕头脏得闪着油光。

马伯乐的行李未经洗过的期间只不过两个多月,尚未到三个月。可是小陈的行李未经洗过却在半年以上了。

小陈的枕头看上去好像牛皮做的,又亮又硬,还特别结实。马伯乐的枕头虽然已经脏得够受的了,可是比起小陈的来还强,总还没有失去枕头的原形。而小陈的枕头则完全变样了,说不上那是个什么东西,又亮又硬,和一个小猪皮鼓似的。

按理说这个小亭子间,是属于他们两个的,应该他们两个人共同管理。但事实上不然,他们两个人谁都不管。

白天两个都出去了,窗子是开着的,下起雨来,把他们的被子通通都给打湿了。而且打湿了之后就泡在水里边,泡了一个下半天。到晚上两个人回来一看:

“这可怎么办呢?将睡在什么地方呢?”

他们的房子和一个长方形的纸盒子似的,只能够铺得开两张行李,再多一点无论什么都放不下的。就是他们两个人一人脚上所穿的一双皮鞋,到了晚上脱下来的时候,都没有适当的放处。放在头顶上,那皮鞋有一种气味。放在一旁,睡觉翻身时怕压坏了。放在脚底下又伸不开脚。他们的屋子实在精致得太厉害,和一个精致的小纸匣似的。

这一天下了雨,满地和行李都是湿的。他们两个站在门外彼此观望着。(因为屋子太小,同时两个人都站起来是装不下的,只有在睡觉的时候两个人都各自躺在自己的行李上去才算容得下。)

“这怎么办呢?”

两个人都这么想,谁也不去动手,或是去拉行李,或是打算把地板擦干了。

两个人彼此也不抱怨,马伯乐也不说小陈不对,小陈也不埋怨马伯乐。仿佛这是老天爷下的雨,能够怪谁呢?是谁也不怪的。他们两个人彼此观望时,还笑盈盈的。仿佛摆在他们面前这糟糕的事情,是第三者的,而不是他们两个的。若照着马伯乐的性格,凡事若一关乎了他,那就很严重的;但是现在不,现在并不是关乎他的,而是他们两个人的。

当夜他们两个人就像两条虫子似的蜷曲在那湿漉漉的洋灰地上了。把行李推在一边,就在洋灰地上睡了一夜。

一夜,两个人都很安然的,彼此没有一点怪罪的心理。

有的时候睡到半夜下雨了。雨点从窗子淋进来,淋到马伯乐的脚上,马伯乐把脚钻到被单的下边去。淋到小陈的脚上,小陈也把脚钻到被单的下面去。马伯乐不起来关窗子,小陈也不起来关窗子。一任着雨点不住地打。奇怪得很,有人在行李上睡觉,行李竟会让雨打湿了,好像行李上面睡着的不是人一样。

所以说他们两个人的房子他们两个人谁也不加以管理。比方下雨时关窗子这件事,马伯乐若是起来关了,他心里一定很冤枉,因为这窗子并不是他一个人的窗子;若小陈关了,小陈也必冤枉,因为这窗子也不是小陈一个人的窗子。若说两个人共同地关着一个窗子,就像两个人共同地拿着一个茶杯似的,那是不可能的。于是就只好随它去,随它开着。

至于被打湿了行李,那也不是单独的谁的行李被打湿了,而是两个人一块被打湿的。只要两个人一块,那就并不冤枉。

小陈是穷得一钱不存。他从大学里旁听了两年之后,没有找到职业。第一年找不到职业,他还悔恨他没有真正读过大学。到后来他所见的多了,大学毕业的没有职业的也多得很。于是他也就不再幻想,而随随便便地在上海住下来。有的时候住到朋友的地方去,有的时候也自己租了房子。他虽然没有什么收入,可是他也吸着香烟,也打着领带,也穿着皮鞋,也天天吃饭,而且吃饱了也到公园里去散步。

这一些行为是危险的,在马伯乐看来是非常可怕,怎么一个人会过了今天就不想明天的呢?若到了明天没有饭吃,岂不饿死了。

所以小陈请他看电影的时候,他是十分地替他担心。

“今天你把钱用完了,明天到吃饭的时候可怎么办呢?”

小陈并不听这套,而很自信地买了票子。马伯乐虽然替小陈害怕,但也跟着走进戏院的座位去。

本来马伯乐比小陈有钱。小陈到朋友的地方去挖到了一块两块的,总是大高其兴,招呼着马伯乐就去吃包子,又是吃羊肉,他非把钱花完了他不能安定下来的。而马伯乐则不然。他在朋友的地方若借到了钱,就像没有借到的一样,别人是看不出来的,他把钱放在腰包里,他走起路来也一样,吃饭睡觉都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就是小陈也常看不出他来。

马伯乐自从搬到小陈一起来住,他没请过小陈看一次电影。他把钱通通都放了起来,一共放到现在已经有十几块钱了。现在马伯乐看完了太太的电报,从亭子间出来下楼就跑,跑到理发馆去了。

马伯乐坐在理发馆的大镜子的前边,他很威严地坐着,他从脖颈往下围着一条大白围裙。他想,明天与今天该要不同了,明天是一切不成问题了,而今天的工作是理了发,洗个澡,赶快去买一件新的衬衫穿上,袜子要换的,皮鞋要擦油的。

马伯乐闭了眼睛,头发是理完了。

在等着理发的人给他刮胡子。

他的满脸被抹上了肥皂沫,静静地过了五分钟,胡子也刮完了。

他睁开眼睛一看,漂亮是漂亮了,但是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他一回想,才想起来自已是三个月没有理发了。

在这三个月中,过的是多么可怕的生活,白天自己在街上转着,晚上回来像狗似的一声不响地蜷在地板上睡了一觉。风吹雨打,没有人晓得。今天走在街上,明天若是死了,也没有人晓得。人活在世界上就是这个样的吗?有没有都是一样,存在不存在都是一样。若是死的消息传到了家里,父亲和母亲也不过大哭一场,难过几个月,过上一年两年就忘记了。

有人提起来才想起他原先是有过这样一个儿子。他们将要照常地吃饭睡觉,照常地生活,一年四季该穿什么样衣裳,该吃什么样的东西,一切都是照旧。世界上谁还记得有过这样一个人?

马伯乐一看大镜子里边的人又干净又漂亮,现在的马伯乐和昨天的简直不是一个人了。马伯乐因为内心的反感,他对于现在的自己非常之妒恨。他向自己说:

“你还没有饿死吗?你是一条亡家的狗,你昨天还是……你死在阴沟里,你死什么地方,没有人管你,随你的便。”

第二天他把太太接来了,是在旅馆里暂且定的房间。

太太一问他:

“保罗,你的面色怎么那么黄呵!”

马伯乐立刻就流下眼泪来,他咬着嘴唇,他是十分想抑止而抑止不住,他把脸转过去,向着旅馆挂在墙上的那个装着镜框的价目单。他并不是在看那价目单,而是想借此忘记了悲哀,可终久没有一点用处。那在黑房子里的生活;那吃蛋炒饭的生活;向人去借钱,人家不借给他的那种脸色;他给太太写了信去,而太太置之不理的那些日子,马伯乐一件一件地都想起来了。

一直到太太抚着他的肩膀说了许多安慰他的话,他这才好了。

到了晚上,他回到小陈那里把行李搬到旅馆去了。到了旅馆里,太太打开行李一看,说:

“呀,保罗,你是在哪里住着来的,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马伯乐是一阵心酸,又差一点没有流下眼泪来。

这一夜马伯乐都是郁郁不乐的。

马伯乐盖上了太太新从家里带来的又松又软的被子。虽然住的是三等旅馆,但比起小陈那里不知要好了多少倍,是铁架的床,床上挂着帐子,床板是棕绷的,带着弹性,比起小陈那个洋灰地来,不知要软了多少倍。枕头也是太太新从家里带来的,又白又干净。

马伯乐把头往枕头上一放就长叹了一口气,好像那枕头给了他无限的伤心似的。他的手在被边上摸着,那洁白的被边是非常干爽的,似乎还带清香的气息。

太太告诉他关于家里的很多事情。马伯乐听了都是哼哼哈哈地答应着。他的眼睛随时都充满着眼泪,好像在深思着似的,一会他的眼睛去看着床架,一会把眼睛直直地看着帐子顶。他的手也似乎无处可放的样子,不是摸着被边,就是拉着床架,再不然就是用指甲磕着床架咚咚地响。

太太问他要茶吗?

他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太太把茶拿给他,他接到手里。他拿到手上一些工夫没有放到嘴上去吃。他好像在想什么而想忘了。他与太太的相见,好像是破镜重圆似的,他是快乐的,他是悲哀的,他是感激的,他是痛苦的,他是寂寂寞寞的,他是又充实又空虚的。他的眼睛里边含满了眼泪,只要他自己稍一不加制止,那眼泪就要流下来的。

太太问他:

“你来上海的时候究竟带着多少钱的?”

马伯乐摇一摇头。

太太又说:

“父亲说你带着两百多块?”

马伯乐又摇一摇头,微微地笑了一笑。

太太又说:

“若知道你真的没有带着多少钱,就是父亲不给,我若想一想办法也总可以给你寄一些的。”

马伯乐又笑了笑,他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含满了眼泪。

太太连忙问他:

“那么你到底是带着多少?”

“没带多少,我到了上海就剩了三十元。”

太太一听,连忙说:

“怪不得的,你一封信一封电报地催。那三十元,过了三个月,可难为你怎么过来的?”

马伯乐微微地笑了一笑,眼泪就从那笑着的眼睛里滚下来了。他连忙抓住了太太的手,而后把脸轻轻地压到枕头上去。那枕头上有一种芳香的气味,使他起了一种生疏的感觉,好像他离开了家已经几年了。人间的无限虐待,无限痛苦,好像他都已经尝遍了。

第二天早晨,马伯乐第一步先去的地方就是梵王渡,就是西站。到内地去的唯一的火车站。(上海通内地的火车,在抗战之后的两个月就只有西站了。因为南站、北站都已经沦为敌手了。)

马伯乐在卖票处问了票价,并问了五岁的孩子还是半票,还是不起票。

他打算先到南京,而后再从南京转汉口。汉口有他父亲的朋友在那里。不过这心事还没有和太太谈过,因为太太刚刚来到,好好让她在旅馆里休息两天,休息好了再谈也不晚。所以他还没有和太太说起。若是一谈,太太是没有不同意的。

马伯乐觉着太太这次地来,对待他比在家时好得多了,很温和的,而且也体贴得多。太太变得年青了,太太好像又回到了刚结婚的时候似的,是很温顺的,很有耐性的了,若一向太太提起去汉口,太太是不会不同意的。所以马伯乐先到车站上去打听一番。马伯乐想:

“万事要有个准备。”

他都打听好了,正在车站上徘徊着,打算仔细地看一看,将来上火车的时候,省得临时生疏。他要先把方向看清楚了,省得临时东撞西撞。

正在这时候,天空里就来了日本飞机。大家嚷着说日本飞机是来炸车站的。于是人们便往四下里跑。

马伯乐一听是真正的飞机的声音,他向着英租界的方向就跑。他还没能跑开几步,飞机就来在头顶上了,人们都立刻蹲下了。是三架侦察机一齐过去了,并没有扔炸弹。

但是站在远处往站台上看,那车站那里真像是蚂蚁翻锅了,吵吵嚷嚷地一群一堆地,人山人海地在那里吵叫着。

马伯乐一直看到那些人们又都上了火车,一直看到车开。

他想不久他也将如此的,也将被这样拥挤的火车载到他没有去过的生疏的地方去的。在那里将要开始新的生活,将要顺应着新的环境。新的就是不可知的,新的就是把握不准的,新的就是困难的。

马伯乐看着那火车冒着烟走了,走得很慢,吭吭地响。似乎那车子载得过于满了,好像要拉不动的样子。说不定要把那些逃难的人们拉到半路,拉到旷野荒郊上就把他们丢到那里了,就丢到那里不管了。

马伯乐叹了一口气,转身便往回走了。他一想起太太或许在等他吃饭呢!于是立刻喊了个黄包车,二十多分钟之后,他跑上旅馆的楼梯了。

太太端着一个脸盆从房间里出来,两只手全都是肥皂沫子。她打算到晒台上清洗已经打过了肥皂的孩子们的小衣裳。一看丈夫回来了,她也就没有去,又端着满盆的肥皂沫子回到了房间里。

在房间里的三个孩子滚作一团。大孩子大卫,贫血的脸色,小小的眼睛,和两个枣核似的,他穿着鞋在床上跳着。第二个孩子约瑟是个圆圆的小脸,长得和他的母亲一样,惟鼻子上整天挂鼻涕。第三个孩子就是雅格了,雅格是很好的。母亲也爱她,父亲也爱她。她一天到晚不哭,她才三岁,她非常之胖,看来和约瑟一般大,虽然约瑟比她大两岁。约瑟是五岁了。

大卫是九岁了,大卫这个孩子,在学堂里念书,专门被罚站。一回到家里,把书包一放就往厨房里跑,跑到厨房里先对妈妈说:

“妈,我今天没有罚站。”

妈妈赶忙就得说:

“好孩子真乖……要吃点什么呢?”

“要吃蛋炒饭!”

大卫和他的父亲一样,也是喜欢吃蛋炒饭的。

妈妈问着他:

“蛋炒饭里愿意加一点葱花呢,还是愿意加一点虾米?”

大卫说:

“妈,你说哪样好呢?葱花也要,虾米也要,好吗?”

“加虾米就不可以加葱花的。”妈妈说,“虾米是海里的,是海味。鸡蛋是鸡身上的,又是一种味道。鸡蛋和虾米就是两种味道了。若再加上葱花就是三种味道了。味道太多,就该荤气了。那是不好吃的。我看就只是鸡蛋炒虾米吧。”

大卫抱在妈妈的腿上闹起来,好像三岁的小孩子似的,嘴里边唧唧咕咕地叨叨着,他一定要三样一道吃,他说他不嫌荤气。

妈妈把他轻轻地推开一点说:

“好孩子,不要闹,妈给你切上一点火腿丁放上,大卫不就是喜欢火腿吗?”

妈妈在那被厨子已经切好了的、就上灶了的火腿丝上取出一撮来,用刀在菜墩上切着。大卫在妈妈旁边站着,还指挥着妈妈切得碎一点,让妈妈多切上一些。

就是在炒的时候,大卫也是在旁边看着,他说:

“妈,多加点猪油,猪油香啦!”

妈妈就拿铁勺子在猪油罐子里调上了半铁勺子。因为猪油放的过多,那饭亮得和珍珠似的,一颗一颗的。

若是妈妈不在家里,大卫是不吃蛋炒饭的。厨子炒的饭不香,厨子并不像妈那样听话,让他加多少猪油他就加多少。厨子是不听大卫的话的,厨子炒起蛋炒饭来,油的多少,他是有他的定规的。大卫不敢到旁边去胡闹。厨子瞪着眼睛把铁勺子一刮拉,大卫是很害怕的。所以他只喜欢妈妈给他炒的饭。

大卫差不多连一点青菜也不吃,只吃蛋炒饭就够了。

蛋炒饭是很难消化的,有胃病的人绝对地吃不得。牙齿不好的人也绝对地吃不得。米饭本来就是难以消化的,又加上那么许多猪油,油是最障碍胃的。

当大卫六岁的时候,正是他脱换牙齿的时候。他的牙虽然任何东西都不能嚼了,但他仍是每顿吃蛋炒饭。饭粒吞到嘴里,不嚼是咽不下去的。母亲看他很可怜,就给他泡上一点汤,而后拿了一个调匙,一匙一匙的,妈妈帮着孩子把囫囵的饭粒整吞到大卫的肚子去。妈妈的嘴里还不住地说着:

“真可怜了我的大卫了。多泡一点汤吧,好不好?”

大卫的胃病,是很甚的了。妈妈常常偷着把泻盐给他吃。

为什么她要偷着给呢?就因为祖父是不信什么药的,祖父就信主耶稣,不管谁患了病,都不准吃药,专门让到上帝面前去祷告。同时也因为大卫的父亲也是不信药的,孩子们一生了病,就买饼干给他们吃。

所以每当大卫吃起药来的时候,就像小偷似的。

每次吃完了泻盐,那泻盐的盒子都是大卫自己放着,就是妈妈偶尔要用一点泻盐的时候也还得向大卫去讨。大卫是爱药的,这一点他并不像祖父那样只相信上帝,也不像父亲那样一病了就买饼干。

大卫因为胃病的关系,虽然今年是九岁了,仍和他弟弟差不多一般高。所以约瑟是看不起哥哥的,亲戚朋友见了,都赞美约瑟,都说约瑟赶上哥哥了。约瑟的腿比哥哥的腿还粗。因为约瑟在观念上不承认了哥哥,因此常常和大卫打仗,他把大卫按倒在地上,而后骑在他的身上,让大卫讨饶,他才放开他,让大卫叫他将军,他才肯放开他。

就是他们两个同时吃一样的饭,只要把饭从大锅里一装到饭碗里,约瑟就要先加以拣选的,他先选去了一碗,剩下的一碗才是他哥哥的。假若哥哥不听他的话,上去先动手拿了一碗,他会立刻过去把饭碗抢过来摔到地上,把饭碗摔得粉碎。

所以哥哥永远是让着他。

母亲看了也是招呼着大卫:

“大卫到妈这里来……”

而后小声地在大卫的耳朵上说:

“等一会妈给你做蛋炒饭吃,不给约瑟。”

所以大卫是跟妈妈最好的。

大卫在学堂,先生发下来的数学题目,都是拿到家里妈妈给作的。妈妈也总是可怜大卫的。大卫一天比一天的清瘦。妈妈怕他累着,常常帮他一点忙,就连每个礼拜六的那一点钟的手工课,大卫也都是先在空里让妈妈替他用颜色纸把先生所定的那几样塔、车子、莲花,都预先折好了的,然后放在书包里。等到在课堂上,真正的先生在眼前的时候,大卫就只得手下按着一张纸,假装着折来折去。先生一走远了,他就停下来。先生一走到旁边,他就很忙碌地比划着。一直就这样挨到下课为止。一打了下课铃,大卫从椅子上跳起来,赶快把妈妈做好的塔或车子送上去,送到先生的旁边。

这一点钟手工课,比一天都长,在大卫是非常难以忍受的。往往手工课一下来之后,把大卫困得连打呵欠带流眼泪。

先生站在讲台上粗粗地把学生们交上来的成绩,看了一遍。

大卫这时候是非常的惊心,就怕先生看出来他的手工不是自己做的。

因此大卫在学堂里边养成了很胆小的习惯。先生在讲台上讲书,忽然声音大了一点,大卫就吓得脸色发白,以为先生又是在招呼他,又要罚他的站。就是在院子里散步,同学从后边来拍他一下肩膀,大卫也要吓得一哆嗦,以为又是同学来打他。

大卫是很神经质的,聪明又机警。这一点他和他的父亲马伯乐一样。

大卫是很喜欢犯罪的,他守候在厨房里看着妈妈给他炒饭。那老厨子一出了厨房,大卫立刻伸出手去,在那洗得干干净净的黄瓜上摸了一会。老厨子转身就回来了,大卫吓得脸色发白。老厨子不在时,大卫伸手抓了一把白菜丝放在嘴里嚼着。别人或者以为大卫是最喜欢吃白菜。其实不然,等吃饭时,摆到桌子上来,大卫连那白菜是睬也不睬的。前边就说过,大卫只吃蛋炒饭,青菜他是一点也不喜欢的。

大卫一个人单独的时候,他总要翻一翻别人的东西。在学堂里,他若来得最早,他总偷着打开别人的书桌看看,碎纸啦,花生皮啦,他也明知道那里边没有什么好看的,但不看却不成,只剩他一个人在,哪能不看呢!

在家里,妈妈、爸爸都不在家,约瑟也不在的时候,他就打开抽屉,开了挂衣箱,碰到刀子、剪子之类,拿在手里,往桌子边上,或椅子腿上削着。碰到了花丝线或者什么的,就拿在手里揉做一团。他也明知道衣箱里是没有他可以拿出来玩的东西,但是他不能不乱翻一阵,因为只有他一个人,他不翻做什么呢?等一会妈妈、爸爸回来,不就翻不着了吗?不就是不许翻了吗?

他若碰到了约瑟的书包,约瑟若不在旁边,他非给他打开不可。他要看看他当着约瑟的面而看不到的东西。其实他每次打开一看,也没有什么出奇的。但是不让他打开可不成,约瑟不是不在旁边吗?不在旁边偷着看看有什么要紧?

只有对付小雅格,大卫不用十分的费心思,他从来用不着偷着看她的东西,因为雅格太小,很容易上当。大卫把他自己的那份花生米吃完了时,他要小雅格的,他只说:

“雅格,雅格你看棚顶上飞着个蝴蝶。”

就趁着雅格往棚顶上一看这工夫,他就把她的花生米给抓去了一大半。

本来棚顶上是没有什么蝴蝶的,雅格上当了。

到后来,雅格稍微大了一点,她发现了哥哥欺负她的手法了,所以每当她吃东西的时候,只要大卫从她的旁边一过,她就赶快把东西按住,叫着:

“妈,大卫来啦!”

好像大卫是个猫似的,妹妹很怕他。

大卫在家里的地位是厨子恨他,妈妈可怜他,约瑟打他,妹妹怕他。

在学堂里,每天被罚站。

马伯乐的长子是如此的一个孩子。

马伯乐的第二个儿子约瑟,他的性格可与马伯乐没有丝毫相像的地方。他勇敢,好像个雄赳赳的武士,走起路来,拍着胸膛;说起话来,伸着大拇指;眼睛是往前直视的,好像小牛的眼睛。他长着焦黄的头发。祖父最喜欢他,说他的头发是外国孩子的头发,是金丝发。

《圣经》上描写着的金丝发是多么美丽,将来约瑟长大了该娶个什么样的太太呢?祖父常常说:

“我们约瑟将来得娶个外国太太。”

约瑟才五岁,并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只看得出来祖父的眼光和声音都是很爱他的。于是他就点了点头。看了约瑟这样做,全家的人都笑了起来。

约瑟是幼稚园的学生,每天由梗妈陪着去,陪着回来。

就是在草地上玩的时候,梗妈也是一分钟不敢离开他,一离开他,他就动手打别的孩子,就像在家里边打大卫那个样子。有时他把别的孩按倒了,坐在人家的身上,就是比他大的他也不怕,总之,他不管是谁,他一不高兴,动手就打。有一天他打破了一个小女孩子的鼻子,流了不少的血。

回到家里,梗妈向祖母说,约瑟在学堂里打破了人家的鼻子。

祖父听到了,而很高兴地说:

“男孩子是要能打的呀!将来约瑟一定会当官的。”

到了晚上,被打破鼻子那个孩子的母亲来了,说她孩子的鼻子发炎了,有些肿起来了,来与他们商量一下,是否要上医院的。

约瑟的祖父一听,连忙说:

“不用,不用,用不着,用不着。上帝是能医好一切灾祸的神灵。”

于是祖父跪到上帝那儿,他虔诚地为那打破鼻子的孩子祷告了一阵。

而后站起来问那个母亲:

“你也是信奉上帝的人吗?”

她回说:“不是。”

“怪不得的,你的孩子的鼻子容易流血,那就是因为你不信奉上帝的缘故。不信奉上帝的人的灾祸就特别多。”

祖父向那母亲传了半天教,而后那母亲退出去了。

祖母看那女人很穷,想要向她布施一点什么,何况约瑟又打了人家,而祖父不许,就任着她下楼去了。

这时约瑟从妈妈那屋走来了,祖父见了约瑟,并没有问他一问,在学堂里为什么打破了人?只说:

“约瑟,这小英雄,你将来长大做什么呢?”

约瑟拉着祖父的胡子说:

“长大当官。”

一说之间,就把祖父的胡子给撕下来好几根。

祖父笑着,感叹着:

“这孩子真不得了,还没当官呢,就拔了爷爷的胡子;若真当了官……还他妈的……”

约瑟已经爬到祖父的膝盖上来,坐在那里了,而且得意洋洋地在拍着手。

来了客人,祖父第一先把约瑟叫过去。第一句话就问他:

“约瑟长大了做什么?”

约瑟说:

“长大做官。”

所来的客人,都要赞美约瑟一番。说约瑟长的虎头虎脑,耳大眉直,一看这孩子就是富贵之相,非是一名武将不可。一定的,这孩子从小就不凡,看他有一身的劲,真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孩子。看他的下颏多么宽,脑盖多么鼓,眼睛多么亮。将来不是关公也是岳飞。

现在听到这五岁的孩子自己说长大了做官,大家都笑了。尤其是祖父笑得最得意,他自己用手理着胡子,好像很自信的,觉得别人对于约瑟的赞词并不过火。

其实约瑟如果单独地自己走在马路上,别人绝对看不出来这个名叫约瑟的孩子将来必得当官不可。不但在马路上,没有人过来赞美他,就是在幼稚园里面,也没有受到特别的夸赞,不但没有人特别的赞许他,有时竟或遭到特别评判。说马约瑟这孩子野蛮,说这孩子凶横,说他很难教育,说他娇惯成性,将来是很危险的。

现在把对于约瑟好的评语和坏的评语来对照一下,真是相差太远,不伦不类。

约瑟在祖父面前,本是一位高官大员;一离开了祖父,人家就要说他是流氓无赖了。

约瑟之所以了不起,现在来证明,完全是祖父的关系。

祖父并没有逼着那些所来的客人,必得人人赞美他的孙儿,祖父并没有这么做,而是那些人们自己甘心愿意这么做。好像那些来的客人都是相面专家,一看就看出来马老先生的孙儿是与众不同的。好像来到马家的客人,都在某一个时期在街上摆过相面的摊子的,似乎他们做过那种生意。不但相法高明,口头上也非常熟练,使马老先生听了非常之舒服。

但其中也有相术不佳的。大卫在中国人普遍的眼光里,长得并不算是福相。可是也有一位朋友,他早年在德国留过学,现在是教友会的董事。他是依据着科学的方法来推算的,他推算将来大卫也是一个官。

这个多少使马老先生有些不高兴,并不是自己的孙儿都当了官马伯乐的父亲就不高兴的,而是那个教友会的董事说的不对。

大卫长的本来是枣核眼睛,那人硬说枣核眼睛是富贵之相。这显然不对,若枣核眼睛也是富贵之相,那么龙眼、虎眼,像约瑟的大眼睛该是什么之相了呢?这显然不对。

总之马老先生不大喜欢他这科学的推算方法。

所以那个人白费了一片苦心,上了一个当,本来他是打算讨马老先生的欢心的,设一个科学推算法,说他的孙儿个个都当官。没想到,马老先生并不怎样起劲。于是他也随着大流,和别人一样回过头来说约瑟是真正出人头地的面相。他说:

“约瑟好比希特拉手下的戈林,而大卫则是戈倍尔,一文一武,将来都是了不起的,不过,文官总不如武官。大卫长得细小,将来定是个文官。而约瑟将来不是希特拉就是莫索里尼。”

说着顺手在约瑟的头上抚摸了一下。约瑟是不喜欢别人捉弄他的,他向那人踢了一脚。那人又说:

“看约瑟这英雄气概,真是不可一世,还是约瑟顶了不起,约瑟真是比大卫有气派。约瑟将来是最大的大官,可惜现在没有了皇帝,不然,约瑟非做皇帝不可。看约瑟这眼睛就是龙眼,长的是真龙天子的相貌。”

约瑟的祖父听了这一番话,脸上露出来了喜色。那个人一看,这话是说对了,于是才放下心来,端起茶杯来吃了一口茶。

他说话说的太多了,觉得喉咙干得很,这一口茶吃下去,才觉得舒服一些。关于约瑟,也就这样简单的介绍了一番。

雅格不打算在这里介绍了。因为她一生下来就是很好的孩子,没有什么特性,不像她的二位哥哥那样,一个是胆小的,一个是凶横的;一个强的,一个弱的。而雅格则不然,她既不像大卫那样胆小,又不像约瑟那样无法无天。她的性格是站在她的二位哥哥的中间。她不十分像她的母亲,因为母亲的性格和约瑟是属于一个系统的。她也不十分像她的父亲,因为父亲的脾气是和大卫最相像的。

以上所写的关于约瑟、大卫的生活,那都是在青岛家里边的情形。现在约瑟、大卫和雅格都随着妈妈来到上海了。

马伯乐只有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现在都聚在这旅馆的房间里。

前边说过,马伯乐是从西车站回来。他一上楼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他的太太。太太弄得满手肥皂沫,同时她手里端着的那个脸盆,也满盆都是漂漂涨涨的肥皂沫。

等他一进了旅馆的房间,他第一眼就看见他的三个孩子滚在一起。是在床上翻着,好像要把床闹翻了的样子,铁床吱吱地响,床帐哆哆嗦嗦地在发抖。枕头、被子都撕满了一床,三个孩子正在吱吱咯咯地连嚷带叫地笑着,你把我打倒了,我又把你压过去,真是好像发疯的一样。马伯乐大声地招呼了一下:

“你们是在干什么?”

大卫第一个从床上跑下来,畏畏缩缩地跑到椅子上坐下来了。而雅格虽然仍是坐在床上,也已经停止了呼叫和翻滚。

惟有约瑟,他是一点也没有理会爸爸的号令,他仍是举起枕头来,用枕头打着雅格的头。

雅格逃下床去了,没有被打着。

于是约瑟又拿了另外的一只枕头向坐在椅子上的大卫打去。约瑟这孩子也太不成样子了。马伯乐于是用了更大的声音招呼了他一声:

“约瑟,你这东西,你是干什么!”

马伯乐的声音非常之高大,把坐在椅子上的大卫吓得一哆嗦。

可是约瑟这孩子真是顽皮到顶了,他不但对于父亲没恐惧,反而耍闹起来。他从床上跑下来,抱住了父亲的大腿不放。马伯乐从腿上往下推他,可是推不下去。

约瑟和猴子似的挂住了马伯乐的腿不放。约瑟仿佛喝醉了似的,和小酒疯子似的,他把背脊反躬着,同时哈哈地笑着。

马伯乐讨厌极了,从腿上推又推不掉他,又不敢真的打他,因为约瑟的母亲是站在旁边的,马伯乐多少有一点怕他的太太。马伯乐没有办法,想抬起腿来就走,而约瑟正抱着他的腿,使他迈不开步。

太太看了他觉得非常可笑,就在一边格格地笑。

约瑟看见妈妈也在旁边笑,就更得意起来了,用鞋底登着马伯乐的裤子。

这使马伯乐更不能忍耐了,他大声地说:

“真他妈的……”

他差一点没有说出来“真他妈的中国人”。他说了半句,他勉强地收住了。

这使太太更加大笑起来。这若是在平常,马伯乐因此又要和太太吵起来的。而现在没有,现在是在难中。在难中大家彼此就要原谅的,于是马伯乐自己也笑了起来,就像他也在笑着别人似的,笑得非常开心。

到了晚上,马伯乐才和太太细细地谈起来。今后将走哪条路呢?据马伯乐想,在上海蹲着是不可以的,将来早晚外国是要把租界交给日本人的,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呢?到那时候再逃怕要来不及了。是先到南京再转汉口呢?还是一下子就到西安去?西安有朋友,是做中学校长的,到了他那里,可以找到一个教员的职位。不然就到汉口去,汉口有父亲的朋友在,他不能不帮忙的。

其实也用不着帮什么忙,现在太太已经带来了钱,有了钱朋友也不会看不起的。事情也就都好办,不成问题。

不过太太主张去西安,主张能够找到一位教员来做最好,一个月能有百八十块钱的进款最好。而马伯乐则主张去汉口,因为他想,汉口将来必有很多熟人,大家一起多热闹。现在已经有许多人到汉口去了,还有不少的正在打算去。而去西安的,则没有听说过,所以马伯乐是不愿意去西安的。

因为这一点,他跟太太微微有一点争吵。也算不了什么争吵,不过两人辩论了几句。

没有什么结果,把这问题也就放下了。马伯乐想,不要十分地和太太认真,因为太太究竟带来了多少钱,还没有拿出来。钱没拿出来之前,先不要和太太的意见太相差。若那么一来,怕是她的钱就不拿出来了。所以马伯乐说:

“去西安也好的,好好地划算一下,不要忙,做事要沉着,沉着才不能够出乱子。今天晚上好好地睡觉吧!明天再谈。”

马伯乐说完了,又问了太太在青岛的时候看电影没有。

上海的影戏院以大光明为最好,在离开上海以前,要带太太去看一看的。又问太太今天累着没有,并且用手拉着被边给太太盖了一盖。

这一天晚上,马伯乐和太太没有再说什么就都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起,这问题又继续着开始谈论。因为不能不紧接着谈论,眼看着上海有许多人走的,而且一天一天地走的人越来越多。马伯乐本想使太太安静几天,怕太太在路上的劳苦一直没有休息过来,若再接着用一些问题烦乱她,或是接着就让她再坐火车,怕是她脾气发躁,而要把事情弄坏了。但事实上不快及早决定是不行的了,慢慢地怕是火车要断了。等小日本切断了火车线,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于是早晨一起来就和太太开始谈起来。

太太仍是坚持着昨天的意见,主张到西安去。太太并且有一大套理论,到西安去,这样好,那样好的,好像只有西安是可以去的,别的地方用不着考虑,简直是去不得的样子。

马伯乐一提去汉口,太太连言也不搭,像是没有听见的样子,她的嘴里还是说:

“去西安,西安。”

马伯乐心里十分后悔,为什么当初自己偏说出西安能够找到教员做呢?太太本来是最喜欢钱的,一看到了钱就非伸手去拿不可,一拿到手的钱就不用想从她的手里痛痛快快地拿出来。当初若不提“西安”这两字有多么好,这不是自己给自己上的当嘛!这是什么?

马伯乐气着向自己的内心说:

“简直发昏了,简直发昏了。真他妈的!”

马伯乐在旅馆的房间里走了三圈。他越想越倒霉,若不提“西安”这两个字该多好!收拾东西,买了车票直到南京,从南京坐船就到汉口了。现在这不是无事找事吗?他说:

“看吧,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现在,他之所谓“到那时候”是指的到太太和他打吵起来的时候,或者太太和他吵翻了的时候,也或者太太因为不同意他,而要带着孩子再回青岛去也说不定的时候。

太太不把钱交出来始终是靠不住的。

马伯乐在房间里又走了三圈,急得眼睛都快发了火的,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来对付太太。并且要走也就该走了,再这么拖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早走一天,早利索一天。迟早不是也得走吗?早走早完事。

可是怎样对太太谈起呢?太太不是已经生气了吗?不是已经在那儿不出声了吗?

马伯乐用眼梢偷偷地看了一下,她果然生了气的,她的小嘴好像个樱桃似的,她的两腮鼓得好像个小馒头似的。她一声不出的,手里折着孩子们的衣裳。马伯乐一看不好了,太太果然生了气了。马伯乐下楼就跑了。

跑出旅馆来,在大街上站着。

满街都是人,电车,汽车,黄包车。因为他们住的这旅馆差不多和住在四马路上的旅馆一样,这条街吵闹得不得了。还有些搬家的,从战争一起,差不多两个月了,还没有搬完的,现在还在搬来搬去。箱笼包裹,孩子女人,有的从英租界搬到法租界,有的从法租界搬到英租界。还有的从亲戚的地方搬到朋友的地方,再从朋友的地方搬回亲戚的地方。还有的从这条街上搬到另一条街上,过了没有多久再从另一条街上搬回来。好像他们搬来搬去也总搬不到一个适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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