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君说着说着,深陷的眼窠里情不自禁地溢出两行热泪。她紧紧地揽着丈夫的腰,在他额头上留下深情的吻。
燕君躺在特护病床上,望着惨白的墙,望着窗外高远的天空,思绪起伏。她知道自己的病已经熬不过多久了,虽然医生和丈夫都瞒着自己,但看看丈夫的眼神,她就明白了。
为了不拂丈夫的心意,为了不让这个坚强的男人痛苦流泪,她努力配合医生的治疗,乐观而积极,虽然她知道这一切都已经无济于事。丈夫的头发都熬白了,为了她的病,他没日没夜地陪伴在身边,端水递汤,倒茶送饭。
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四十年的相亲相爱,燕君早已了解丈夫可辛的为人和品行。她为自己感到高兴,她始终没有看错他。想想当年,姐姐嫌可辛个头矮,在大喜的日子里逃婚。面对前来迎亲的队伍,父母急得焦头烂额,无奈下,计从心来,让燕君顶替姐姐嫁了过去。燕君无论个头还是长相都和姐姐颇为相像,外人不仔细分辩,根本分不清姐妹俩。那一年,刚满十八岁的燕君在父母的哀求下,泪水涟涟地穿上了大红的新嫁衣,坐上花轿,在热热闹闹的唢呐声嫁到了可辛家。
燕君在姐姐相亲时曾隔着窗户见过一次可辛,可辛个头是不高,但为人稳重,说话颇有几分男子汉气概。只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一生居然会和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姐姐逃婚后,父母哀求她,她也曾犹豫,她不知道自己和这个男人是否真的有缘。前世的缘吗?为什么会是我和他结婚?抵不住父母哀怨的眼神和涟涟泪水,燕君含泪点头答应。
可辛对燕君很好,嘘寒问暖,柔情缱绻。刚开始,燕君处处小心,掩饰着,不敢让他发现自己只是冒名顶替的新嫁娘。因为可辛对自己的好,天性善良的燕君很是珍惜和感动,将心比心,她也学着关心和照顾他。终究是年纪小,虽嫁为人妇,燕君处处还是得要可辛照顾自己。
燕君怎么能忘记怀大儿子时,因为强烈的妊娠反应,吃什么吐什么。可辛看在眼里,急在心中。那年头没什么水果,可辛就背上布袋,带足干粮,足足走了上百里路上山去采撷,青梅、野葡萄、酸果,只要能吃的野果,通通装在布袋里。从山上回来时,他献宝似的把满满的一布袋野果摆在她面前。看着被荆棘划得道道伤痕的可辛,燕君忍不住泪水汪汪。“你怎么啦?别哭!哭对眼睛不好。是我没用,挣不到更多的钱,要不,你想吃什么就可以买什么了。”可辛温柔地安慰着,手轻轻地抚摸着燕君光洁的脸,自己的眼眶,也慢慢地绕上了一圈淡红。在那贫困的年代,因为可辛的勤劳和宠爱,燕君没吃过太多的苦,就算家里只剩一碗饭,他也会想尽办法让她吃下去,而自己舍不得碰一下,就算饿得饥肠辘辘。
可辛疼人很特别,甚至于有点霸道。记得在月子里时,因为燕君味口小,没有食欲。他就会端张小凳子坐在床前,守着她,看着她把碗里的饭和鸡肉全部吃掉。如果燕君实在吃不下,他会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热过,直到她把饭和菜全吃干净才罢休。大家都不理解他,觉得他强人所难。“没办法呀!她味口太小了,如果不强迫她吃一点,身体怎么会好?”可辛振振有词。燕君明白丈夫的心意,可是每吞一口都如同嚼蜡,只是心里高兴,能遇见一个这么珍爱自己的男人,这一生还有何求?为了不让他伤心,她尽量让自己多吃一点东西。
相处久了,燕君捉摸透丈夫的脾性。只要他觉得对,他认为对你有好处,他就会坚持,那时候千万不能拂去他的好意,要不,他会为此伤心难过的。对可辛来说,只要燕君能接受自己对她的好,对她的关心,他就会很快乐。他把你捧在手掌心当成珍爱的宝,你就让他捧着,让他当成宝,如果你作贱自己,他会难过,会觉得对不起你。
享受着丈夫的柔情蜜意,燕君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只是夜深人静醒来时,望着身边酣睡的丈夫,她的心头会涌起一丝难言的苦涩,无论如何,自己只是顶替姐姐出嫁的。他心里爱的人或许只是姐姐吧?如果被他知道,我不是被他相中的姐姐时,他会怎么样?这一骗局已经二十年了。
一天夜里,缠绵过后,燕君躺在可辛的怀里,任由他抱着。可辛用手拨撩着燕君的长发,情意绵绵。燕君望着漆黑如幕的暗夜,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为什么叹气?”可辛问。
“可辛,我——我想和你说一件事情。只是,你先答应我,听完后一定一定不能生气,可以吗?”燕君担心地说。
“嗯,说吧!洗耳恭听。”可辛调笑一句,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燕君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我,我不是你相亲时的姐姐,她在成亲那天逃婚了,父母无奈,让我顶替了。你会不会恨我?”说完话,燕君又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一直压在心头的重负终于缷了下来。
“呵呵!”可辛在黑暗中狡黠地笑了一声,手依旧轻抚着燕君的脸说:“其实从我掀开你的红盖头时我就知道了。虽然你们姐妹俩长得像,但你们看人时的眼神完全不同。你姐看人时眼角向上挑,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你则不同,你看人时则是低眉顺眼的,脸上有几许羞涩和迟疑,眼中扑闪着清澈的眸光。”
听着丈夫在黑暗中平静的话语,燕君惊呆了,原来他早已知道。“那你为什么不揭穿我?”她嗫嚅着问。
“为什么要揭穿你?你不好吗?不仅漂亮,而且温柔体贴,善良可爱,或许你是上天刻意赐给我的。”可辛说着话,疼爱地把妻子紧紧揽在怀中,仿佛拥抱着全世界。
“可辛,谢谢你!你对我真好!有时我也在想,或许我们之间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怎么也逃不掉。”燕君深情款款地说,偎依在丈夫温暖的臂弯里,心里洋溢着燃烧般的激情。
“你在那种情况下能够顶替你姐姐嫁给我,没有让我当场出丑,我一辈子都感激你。在我揭开你的红盖头的片刻,我就知道了。我告诉自己,这一生我一定要对你好,不能辜负你。我要让你拥有幸福和快乐的一生!这不是和你姐姐赌气,只因为你的善良!”可辛那天夜里搂着妻子说了一宿的话,情意笃深。
夫妻俩常年生活在一起,彼此都习惯了对方的存在。习惯有时会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有一年燕君去大儿子家住了半个月,每天夜里,她总会突然醒来,久久不能入眠。望着窗外幽暗的夜空,她愣愣地坐起身,望着家乡的方向,脸上有种端凝的表情,她想念呆在家里的丈夫。可辛也一样,自从燕君去儿子家后,整个人好像连魂魄都被带走了。如果不是家里的鸡、鸭、猪、狗要人喂,他一定不肯独自留在家里。每天准时一个电话,老夫妻拿着话筒,絮絮叨叨,一讲就是半天。叮嘱来,交代去,仿佛这一别已经很久很久,其实不过半个月。然而,这是他们自结婚后最长久的一次别离。
自从燕君生病后,丈夫就一直陪伴在身边。看着丈夫忙碌的背影,她曾偷偷落泪,感觉自己是被丈夫宠坏的孩子。这一生被他宠着、爱着,像珍宝一样被他捧在手掌心里。她真的很希望自己也能够为丈夫多做点什么,能够让他过得幸福和快乐些。可是他什么都自己做,凡事都不用自己操心,唯一让她做的就是享受他的关爱。燕君想着丈夫时,笑容就一点一点堆满了她的脸,沟壑纵横的脸上仿佛绽放着一朵久久不谢的雏菊,那么动人。
太阳落山了,但天空仍是明亮的,微蓝,仿佛空气里都充满了点点饱和的颜色。可辛走进病房,扶起躺在病床上的燕君,夫妻俩偎依着伫立在窗前,临风远眺。
“你这阵子又瘦了!”燕君说着,心疼地抓了抓丈夫的手臂。
“我是老了,岁月不饶人呀!你看我们都已经半头银发了。”可辛感叹了一句。
“可辛,我最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可辛好奇地望着妻子。
燕君望着渐渐暗淡下来的夜色平静地说:“如果我们还有来生,我还希望和你做夫妻。不过,我不愿再做你的妻,我要做你的丈夫,让你做我的妻。我也要像你今生疼我一样好好地疼爱你……”燕君说着说着,深陷的眼窠里情不自禁地溢出两行热泪。她紧紧地揽着丈夫的腰,在他额头上留下深情的吻。
夜幕下,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久久的。黑暗的窗外,只有不远处的霓虹灯兀自闪烁着一个城市寂寞冷淡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