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晴光的男子,连同江南的那座烟雨小城,终于像是一场旧梦,被遗落在我的爱情曾出现过的地方。
一
三月的江南,春暖花开,万物晴好。
我已经离家有半年,只在周末的时候偶尔蜻蜓点水地回去逗留短瞬。我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异。爸爸娶了一个年轻女人。而妈妈早些年出了国,每年往我的账户打上一定数额的款项,便是她对我表达关爱的唯一方式。
自小我就是孤僻的孩子,冷傲得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我为自己所有的情绪找到的宣泄方式,便是写字,不仅娱人娱己,还能换取稿费。我感到很满足。空余时候,除了上网打发一些无聊的时光,就是听一档午夜倾诉的栏目,试图能从里面找到一些写作的素材。当然,那个电台DJ的磁性嗓音也是叫我迷恋的一大原因。
晴光,一个响亮的名字。常常会按时守在收音机旁等待他的出现。而每每,当他说着“各位听众朋友好,欢迎收听午夜倾听,我是晴光”的时候,我会和着他把“晴光”两个字大声说出来。这样的感觉很好。晴光,这是两个温暖的字眼。
终于有一天,当他在节目的间隙放着一曲新歌《江南》,悠扬的旋律忽然让我的心有了前所未有的悸动。我几乎是毫不思索地拨通了那个牢记于心的电台热线。然后我听到广播里传出自己的声音:“晴光,你的世界果真是晴朗明媚,无限光明吗?”晴光说:“因为不完全是,所以才期盼,我们每个人的心灵总会有某个阴暗的角落,在等待晴光……”说得真好,我微笑着挂了电话。我想我不能,让他看见我心中那个阴暗的角落。
二
依然习惯在每个午夜时分,抱着小小的收音机,听晴光的节目。无数次地想象,他该是怎样的男子?一定是如安妮笔下那个叫“林”的男子一样,穿着细格子的棉布衬衫,有明亮的眼和温暖的笑容吧。
我的写作也愈加步入正轨,电子邮箱里时常收到编辑的约稿,间或也还有读者来信。许多人都爱问同一个问题:你写的故事是真实的吗?只有一个人例外,他从不问我故事真实与否,他只是固执地、持续不断地给我发来一些诡异但却美轮美奂的图片,或者是几段渗透着淡淡哀愁的音乐。似乎他已笃定,我必定会喜欢。这样以后的某一天,我终于给他回邮。我说:“也许你是真正能读懂我的人。 ”
自此便和他开始了电邮往来。有些人,不用说很多的话,他就能走进你的内心深处。他便是的。直到有一天,我对他说:“不知道你爱不爱听广播,我喜爱那个叫晴光的DJ主持的一档午夜倾诉节目。 ”
第二天夜里收到他的回邮。他说:“如果我说我是晴光,你一定会觉得是玩笑。可是,上帝果真给我们安排了一个大玩笑。我真的很惊喜,因为我是晴光。”这一次,他在信中留下了电话号码。
可以想见我的惊讶。可这的确太像一个玩笑。犹疑片刻后,我在裤兜里揣上收音机,往电台的方向去了。
等在电台对面的大楼下,我如此焦躁。我不断地相互揉搓自己冰凉的十指,是谁说过,这样的举动泄露的是内心的不安。是啊,此刻我万分不安。
晴光的节目照例在舒缓的乐声中结束。不多久,有个高大的身影从对面电台的大门里走了出来。心跳加速的我拨通了那串号码。天,他的手机果真在静夜里喧嚷起来。然后他看到了对面的我。他径直朝我走来,然后很快,他便站在我面前,狭长的眼,柔情无限。然后我就在一瞬间被拥进了一个宽厚的怀抱。“冷凝,我终于可以拥抱你。”他轻声地说。我在他的怀中静默着,笑容却爬上了眼角眉梢,他和我想象的是一个模样。
三
我在晴光的寓所细细打量。很少见到男人的居所布置得如此井井有条,一尘不染。而晴光则细细打量我,他说:“冷凝,你看上去还是个孩子。”我纠正他:“不,我已经20岁 。 ”
“可是,冷凝,你多么像个需要照顾的洋娃娃。”他拨弄着我的长发。我笑起来,说:“你可知道,自从父母离异,11岁起我便学会了照顾自己。 ”
“可你是让我心疼的孩子,从今以后,请让我来照顾你。”晴光轻轻扣住我的下巴,目光深深看进我的瞳仁。晴光,遇见你是多么美好的事。我轻笑着点了头。
我开始和晴光在一起。
他真是个模范男友。每天清晨会给我熬好麦片粥,热好牛奶。临走前总不忘在我额头留下香吻。他说:“懒孩子,看我把你照顾得多好。”我则用长睫盖住双眼,佯装熟睡。而每每在晴光带上门的那一刻,我便匆匆从床上跳下,裹着睡袍跑到阳台,只为看一看他的背影。这个男子,我是不是可以和他相爱永远?
我不是个多梦的女子,因为一向缺少充足的睡眠。但是和晴光一起的两个月,我开始贪睡。枕着他健壮的胳臂,有时会梦见繁花遍野。
我已经停笔许久。我说:“晴光,没想到事与愿违,本是想从你的节目里获得灵感的。”他笑,“只要你觉得和我一起是快乐的,便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我颔首,“是的,晴光,我很快乐,只是害怕太过美好的,其实不过是梦一场。”他靠近我,摩娑着我一头长发,怜惜地说:“冷凝,你是心地纯白的女孩,而你心底的忧伤,我该如何才能抹去? ”
是啊,如何才能抹去?我的从前,其实晴光所知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四
晴光鼓励我重新参加高考。我很犹疑。
他说:“冷凝,以你的冰雪聪明,肯花时间和精力,考大学一定没问题。况且,入了大学,与更多的人交往,你才能真正成长。我希望有一天,可以不再见到你眼神里的哀怨。”那么温暖的话语啊!我把头埋入他胸膛,没有了拒绝的理由。
晴光又问我准备考哪里。我说:“你在哪里上过大学,我便去哪里,在有你生活过的地方生活,我才会觉得安心。”晴光笑着拥紧我,“冷凝,等你大学一毕业我们就结婚。 ”
于是我开始推掉了所有稿约,悉心研习起功课来。晴光说,等我大学一毕业,我们就结婚。每次我一想,就不禁笑出声来,仿佛看见了自己披上婚纱的幸福模样。晴光也是毫无懈怠,耐心地给我讲解一些数学题。
五月的一个周末。晴光说应该劳逸结合,出去活动活动。
于是挽了他的手,去公园放风筝。累了,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休息。晴光说:“冷凝,为何你从来不过问与我相关的事情。”我摇摇头,“我并不需要知道什么,我只知道,你很好,对我也好,这就足够。”晴光笑,牵过我的手说:“那么,冷凝,带你去见我的家人可好?”我有些意外,这是一个让我听起来觉得奢侈的建议。晴光把我的手放在唇边说:“冷凝,我要我们永远在一起。”有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强忍着没有落下来。晴光,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男子吧,自从有了你,我的世界果真日渐有了晴光。
五
思忖良久,终于决定和晴光一起去见他的姐姐,她是他在这座城市唯一的亲人。
去搭公车的途中,晴光买了一盒我最爱的草莓递过来。我放一颗入他口中,然后自己贪婪地吃起来。酸甜可口的滋味,犹如被晴光宠爱的感觉。我又有置身梦里的恍惚。
晴光和我从公交车上下来,他牵着我的手走进一条熟悉的街道。我忽然觉得有点迈不开步子。晴光说:“冷凝,你知道吗?其实我和姐姐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姐姐的生母很早过世。后来父亲又娶了我的母亲,很不幸,母亲生我的时候因难产而死。姐姐大了我十二岁,从那以后,是她帮着父亲一起把我带大。冷凝,你不知道姐姐是个多么善良的人,可惜她爱上她的老师。我和父亲都不看好她的婚姻,甚至她结婚时我们也没有前去祝福。唉,你不知道,他的前妻给他留下一个多么刁蛮任性的女儿,因为她,姐姐再也无法生育。冷凝,我还从未踏入他家半步…… ”
我的手心渐渐沁出汗来。然后我挣脱开晴光的手,不肯再往前。我摇着头说:“晴光,对不起,我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晴光先是一愣,然后笑起来,“你呀,真的还是孩子。好吧,等你有了充分心理准备的时候,我们再见姐姐。那么,冷凝,我们去逛街。 ”
晴光重新牵住我的手。他又给我买了草莓,我却恹恹地吃不出了味道。
六
爸爸打来电话,问我怎么许久不回家。我支吾着,大略告诉他我要准备参加高考。我很想顺带问问他的妻子,却始终没有勇气。
才挂了爸爸的电话,妈妈就打来了越洋电话。她说她已和她的美国丈夫离婚,说她想念我,希望我能回到她的身边去。
我把妈妈的电话告诉晴光 。晴光紧张地问:“你如何决定?”我低下头来,“晴光,我需要好好考虑,为自己的人生做一个正确的选择。 ”
那个夜晚,我一道题目也做不出来。晴光也反常地不来探询,他在客厅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回头,看到他落寞的身影,心疼到无以复加。
我不忍,起身抢下他的烟来。晴光一把抱住我,“冷凝,不要告诉我你要离开。”我凝神看他,他那双充满柔情的眼啊,第一眼就早已将我的心催眠。晴光,我又怎么舍得离开你?可是我什么也没说,我只轻轻地回抱着他。如果可以,是该这样和他相爱一生的。我的泪第一次掉了下来。
妈妈又打来电话问我出国的事。这一次我没有犹疑,一口应承。
晴光死死抓住我的肩膀:“冷凝,为什么?你答应我们要在一起。”我异常平静:“晴光,我仔细想过了,之前是我年少无知,现在我只想过上好的生活,你明白吗?”晴光放在我肩上的手开始颤抖,随后,“啪”的一声,是晴光的巴掌盖上了我的面颊。我捂着红肿的脸,冲出了晴光的居所。
七
我知道晴光在疯狂地找寻我。他给我发了无数电子邮件,我却狠了心不看,一一点了Delete键。
离高考还剩下七天的时候,我办好了签证,飞往了大洋彼岸。
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上,我开始疯狂地想念晴光。
晴光,你可知道,我根本就不是如你所想的那般心地纯白的女孩。我15岁那年,继母怀孕,我故意在楼道口绊了她一下,她滚下去,孩子没能保住。此后她便再也没能有个自己的孩子。晴光,我的罪孽如此深重,或许只有逃离你温暖的怀抱才是我今生赎罪的唯一方式。
不知道,电波是不是可以到达大洋彼岸的那一端?不知道,是不是还可以听到那样充满磁性的声音?不过这好像已经不再重要了。那个叫晴光的男子,连同江南的那座烟雨小城,终于像是一场旧梦,被遗落在我的爱情曾出现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