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略沉吟了一下,然后,向光绪皇帝说道:"自从皇上厉行新政以来,中外瞩目,朝野沸腾,官衙学府,市井里巷,到处议论纷纷。这些议论,有誉有毁。"
光绪皇帝连忙说道:"有誉有毁,这不奇怪,你且不用说誉是如何誉的,先说毁是如何毁的就是了!"
谭嗣同说道:"是,臣择要举例说一说。废八股,改试策论,本是减轻士人负担、鼓励士人展现真才实学的举措,可是,大多数多年练习写八股文、准备科举考试的士人反而痛恨这一举措,他们纷纷斥责说,这样让他们多年以来用在八股文上的功夫全都作废了,练习写八股文虽然很烦,可是到底还有个明确的章法可遵循,而且,考官在阅卷时,对于八股文,还不敢太过于只凭自己一时之好恶而任意评判,若废了八股、改试策论,真不知该如何揣摩各位考官那千奇百怪、各执歪理的贼心思,才能让那策论文章入得了他们的眼。各省书院、祠庙改设为兼习中西之学的学校,本是为了开民智、培养有实学的人才的举措,可是,由于书院的山长多是地方上的那些不懂西学的有力绅士,祠庙往往也被他们所把持,将书院、祠庙改设为兼习中西之学的学校,触动了他们的利益、削弱了他们的势力,他们岂能赞成、岂能顺从地撤出?而且,大多数仍然死也不肯习西学的民众,也跟着他们起哄,帮着他们一起大闹、一起反对这一举措。裁撤京师内外诸如詹事府、鸿胪寺大批闲而无事的衙门和大量冗员,让那些早已习惯了当差时喝茶、闲聊、只等着领俸饷过清闲富裕日子的家伙一下子丢了饭碗,那些家伙岂能驯顺从命?七月十三日,鸿胪寺少卿岑春煊向皇上呈递了那道裁撤詹事府、鸿胪寺等衙门的折子,那天,那些衙门的官员还都照样过着他们的日子;七月十四日,皇上颁布了上谕,准许如岑春煊所奏,裁撤冗杂,被裁各衙门事务,归并有关衙门分办,那一天,詹事府、鸿胪寺等衙门的官员知道了上谕之后,立刻纷纷闹嚷起来,有些胆子大一些的,就公开扬言说,都是大清朝的命官、吃皇粮的,凭什么就将我们给裁了?!天下有这么容易的事吗?突然就这么说撤就撤地将我们打发回家,从此就不管了?哼,反正我们没了差使,也养不了家了,横竖早晚都是个死,那就索性碰死在这老衙门里,与这老衙门同归于尽,又能落得个为大清朝祖制尽忠的美名,又能为家里的父母妻儿挣回些抚恤银子,让他们多少还能再多活些日子。七月十五日,皇上召见岑春煊,奏对称旨。七月十六日,皇上将岑春煊从五品京堂破格提升为二品的监司大员,将他外放为广东藩司。岑春煊晋升的消息传出之后,那些被裁撤的官员中,有许多人愤愤地嚷嚷说,岑春煊之坏,简直非人,他可真会讨便宜,他自己就是鸿胪寺少卿,偏偏那道裁撤詹事府、鸿胪寺等老衙门的奏折就是他呈递的,骗皇上觉得他是多么的忠心为国、多么的大公无私,咱们这么多人的饭碗都被他给敲没了,他自己倒升官晋职得肥缺地过得挺不错,咱们索性都想开点,也不必在乎自己以后的命运如何了,只管先拿刀子找岑春煊拼命就是了……"
听到这里,光绪皇帝连忙说道:"我已想到那道上谕颁布之后,会引起震动,可是,没想到会闹得这么厉害……咳,不管那些人怎么闹,该裁撤就裁撤,绝不可以动摇!岑春煊现在处境这么危险,他可出了什么事没有?"
谭嗣同答道:"岑春煊现在很害怕,为防性命之忧,这两天,他连原先所住的会馆都不敢住了,赶快另寻了一个秘密住处。"
光绪皇帝不禁微微一笑,说道:"岑春煊真是够积伶儿,不愧是那个在中法之战时曾率部退守保胜的云贵总督岑毓英的儿子。看来,他领了文凭之后,很快就会离开北京,到广州上任的。我倒不用替他担心了。我听内奏事处太监寇连材说,自从颁布《明定国是诏》以来,北京的旗人,绝大多数都很是恐慌,都激烈地反对维新变法,其言虽然迂腐,口气倒很一致,什么'祖宗之法不可变',什么'要变就不行',归根结底,他们怕的就是一变法,旗人就得自谋生计,再也关不来朝廷发给的钱粮了。二百来年了,那些人从没遇到过像现在这样遛鸟走不动道儿、吊嗓子找不着调门儿的时候,他们纷纷聚在一起,相互哭诉说,当惯了旗人,靠惯了铁杆儿庄稼,拿不得轻、负不得重,若说开荒种地,先就挥不动锄头,就算是勉强能将锄头搬离了地面儿,一准儿得将自己个儿的脚趾头给锄掉了,若说跑街叫卖萝卜糖豆儿,又实在拉不下旗人的尊贵架子来……哭来哭去,他们最后总是用这么几句类似的话恨恨地收尾:旗人是最懂礼、最安分守己的,偏偏却在这年头儿碰到了维新变法,这哪里是什么维新、哪里是什么变法,这根本就是剥旗人的脸皮、要旗人的老命!什么维新不维新、变法不变法的,不能维新,不能变法,早晚还是得请那位压得住阵的老圣人出来重重地管一管才行!"光绪皇帝说完这番话之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谭嗣同,并且略略地垂了垂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