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斯槐苦笑了两声,说道:"范进尚且能够中举,严几道有这样的才学,又有吴挚甫(吴汝纶)这样的名师指导,他的八股文居然还写得不入那些乡试考官的法眼!天啊,咱们中国的科举考试究竟是什么考试啊,怎么这样难考啊!"
--吴汝纶(挚甫)生于道光二十年(1840年),他是同治四年(1865年)乙丑科进士,也是晚清最负盛名的桐城派文学家之一。他青年时代就以文章而显名于世,因为他与张裕钊、黎庶昌、薛福成这三人均以师礼尊曾国藩、且均以文名而为时人所称道,所以他们四人被并称为"曾门四弟子"。他曾留佐于曾国藩幕府,在调直隶之后,又参李鸿章幕府,当时所谓"中外大政常决于曾国藩、李鸿章二人,其奏疏多出于吴汝纶之手"。在当时的旧派文人中,他算是一位略有些新思想的人物。他是严复的八股文老师,也非常赏识严复在西洋学问上的非凡造诣。
陈宗勋哈哈大笑了几声,说道:"咱们中国的科举考试,在地球各国中,是独一无二的厉害考试,当然难考!何止一个严几道对付不过去!左文襄(左宗棠)倒是中举了呢,可是,他在科场上的运气终究还是不如范进。那范进中举之后,虽然因为他老娘乐得痰迷心窍、一命归西而害得他在家丁忧三年,误了一科的会试,可是,他丁忧之后,一重返科场,就会试、殿试连考连捷,轻松自在地中了进士。那左文襄自从二十岁那年中举之后,可是考了三次会试都没考中。"
陈宗业听了林斯槐和陈宗勋的话之后,不由得又笑又叹,于是,他也说道:"范进中举颇难,难道他进学就很容易吗?范进可是足足五十四岁了,才进了学、当上秀才的!咳,如此说来,彭刚直(彭玉麟)虽然直到三十四岁还只不过是个附生,可是,跟范进相比,他还算是发达得很早的了!"
林斯槐痛笑一阵,忽又冷冷而叹:"严几道赴南北乡试四次,不得中举。谭复生(谭嗣同)比严几道受的折磨更多!他从少年至如今,已经赴南北乡试六次了,偏偏屡考不中!"
--谭嗣同,祖籍湖南浏阳,同治四年(1865年)生于北京,这一年三十一岁。他出身于浏阳的大绅士家庭,他的父亲是时任湖北巡抚的谭继洵。他五岁时在北京开始读书,他的童年、少年时代主要是在北京度过的。光绪四年(1878年)、他十三岁那年,他的父亲谭继洵到甘肃做官,因此,他跟随他的父亲来到了甘肃,此后几年之内,他在中国的西北和两湖地区数次往返。光绪十年(1884年),他十九岁,这一年,新疆建省,湘军名将、曾跟随左宗棠收复了新疆的刘锦棠成为了首任新疆巡抚,于是,他从军新疆,成为刘锦棠幕府的一员。自此十年之内,他来往于直隶、新疆、甘肃、陕西、河南、湖南、湖北、江苏、安徽、浙江、台湾各省,广泛而深刻地了解研究了中国的国势民情。谭嗣同辞章非凡,自成一格,任侠好武,倜傥有大志,富于维新思想,是当时中国最杰出的人物之一。
陈宗勋长叹一声,说道:"谭复生考了六次乡试,都是他父亲勒令他去考的,岂是他自己愿意去受那些折磨!他为文奇肆,鄙视科举,讲求经世致用之学,他就是写八股时文,也难以拘束住自己的本来气概,他要是能像范进似的考中个举人,那才奇怪!"
--有些人将谭嗣同与陈三立(时任湖南巡抚的陈宝箴的儿子)、吴葆初(曾任浙江提督的淮军将领吴长庆的儿子)、丁惠康(曾任船政大臣与福建巡抚等要职、绰号"丁鬼奴"的丁日昌的儿子)并称为"四公子",因为他们觉得这四人都是这个时代的高官之子,而且都以辞章为人所称。可是,谭嗣同这个公子可不是很多人所想象的公子,他在现实的成长过程中所经历的种种痛苦,实在难以尽述!谭嗣同是谭继洵的第三个儿子,他的母亲徐五缘是谭继洵的原配夫人。谭继洵有一个妾卢氏,卢氏很为他所宠。在谭继洵的纵容之下,卢氏不仅与徐五缘不停地争闹,将一个家搅得天翻地覆,而且想尽了办法陷害、折磨、虐待徐五缘的孩子。谭嗣同同胞兄弟三人,大哥谭嗣贻,二哥谭嗣襄。谭嗣同六岁的时候,他的大哥谭嗣贻已经十九岁了,这一年,徐五缘送谭嗣贻回家乡湖南浏阳结婚,谭嗣同则仍然留在北京的家中读书。徐五缘离开北京的那一段时间里,卢氏对谭嗣同这个六岁的小孩变本加厉地加以折磨和虐待,而谭继洵居然就任其如此对待自己的儿子!谭嗣同那时年龄太小,难以有效地反抗那些折磨和虐待,竟然因此而忧郁成病,整天沉默不语,惟借读书苦度时光。第二年,徐五缘从浏阳回到了北京,看到谭嗣同竟然被弄成这副样子,知道一定是谭继洵和卢氏待他很坏所致,不禁气得反复询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而心气高傲、性格倔强的谭嗣同就是什么也不说,徐五缘无奈,也只得不再问了,唯有自己叹息不止,她在恨谭继洵和卢氏的所作所为的同时,也为谭嗣同的倔强而悲喜不已:"这孩子这样倔强,就是我忽然死了,不能照顾他,他将来也一定能自立、能成大器。可是,想想他落到那两个没人心的东西手里之后会受些什么折磨和虐待,我怎么能不气、怎么能不恨!"光绪二年(1876年),谭嗣同十一岁那一年,徐五缘因患白喉而去世,谭继洵家从此就"小老婆当家",卢氏不仅随意让谭嗣同在生活待遇上受到种种苛酷的折磨,而且还凭借"庶母"的名义任意打骂谭嗣同。徐五缘活着的时候,谭继洵为了宠卢氏,尚且对徐五缘所生的谭嗣同很是嫌恶,徐五缘病逝之后,他更是只听卢氏在他面前所说的关于谭嗣同的种种坏话,对于谭嗣同时时进行毫无道理的严厉责难和苛刻约束。谭继洵和卢氏恨不得将谭嗣同早些"管死",可是谭嗣同岂是他们能"管死"的!俗语所谓"英才天纵",说谭嗣同真是再合适不过!谭嗣同少年时的家庭环境虽然这样恶劣,可是由于他自尊自强,他一直保持着良好的道德修养,他的智慧学识也日日增长。最可称奇的,就是他因为自幼就具有敢于叛逆的倔强性格和以抑强扶弱为己任的任侠思想,所以,在北京城这个各类人才荟萃的大都市中,他结交了绰号"大刀王五"的王正谊(王五)这样一位堪称人杰与义侠的人物,向王五学习剑术和刀术。王五是个回教徒,他像谭嗣同一样,具有英武、慷慨、倔强的性格和对于恶势力桀骜不驯、敢于反抗的精神,他与谭嗣同有着深厚的友谊,彼此以兄弟相称。谭嗣同随着自己的阅历越多、年龄越大,对于封建礼教就越来越鄙视、越来越叛逆,他父亲谭继洵看他如此,觉得他简直就是个敢于弑君弑父、敢于谋反犯上的叛贼逆子,因此就更加心安理得地觉得自己厌恶他、苛责他是很符合圣人们的教训的,就更加无休无止地厌恶他、苛责他,并自称这是为了让他知道走正路、免得他将来给谭家惹来抄家灭门的大祸!并列为"战国四公子"的齐国孟尝君田文、楚国春申君黄歇、赵国平原君赵胜、魏国信陵君魏无忌,个个都是奢侈浪费、挥金如土之徒,个个都以招致宾客著称于世。可是,谭嗣同这个名在"晚清四公子"之列的公子,虽然生在一个富贵双全的大家庭中,可是却被迫处于一点儿做不得主、虽然有钱又不由他使的窘境之中。谭嗣同有一个湖南浏阳同乡名叫唐才常,此人年少谭嗣同两岁,天赋很高、富于学识、抱负不凡,是谭嗣同最好的朋友。唐才常的家境很贫困,因此,他承受着沉重的家庭经济负担,他从二十岁起,就开始了教书生涯,或是在绅士家担任家庭教师、或是在书院中代课、或是在官衙门中担任阅卷并教读,所得的微薄报酬,一部分他留给自己当生活费,一部分他寄回家中补贴家用、减轻他父亲的负担。光绪十九年(1893年)秋天,二十六岁的唐才常应湖南乡试落第,一时又找不到工作,不得已只能给当时远在湖北武昌、正居住在湖北巡抚衙门中读书的谭嗣同写信,将自己的困难处境告诉了他,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谭嗣同接到唐才常的信之后,当然自觉义不容辞,一片诚心地想帮助唐才常,无奈他手中实在没有什么钱,而谭家的经济大权又被他的父亲和他的庶母死死地掌握着,他根本不可能向他们借出一笔钱来帮助唐才常,于是,他费了好大的力气,从自己的一些亲戚、朋友、熟人那里七扯八挪地借来了一些钱,又将自己手中仅有的一些余钱凑了上去,才算凑出了可以帮助唐才常度过眼前难关所必需的一笔款项。就靠着这笔钱,谭嗣同给唐才常筹出了来武昌的旅费和帮助唐家摆脱困境的急需费用。唐才常来到武昌之后,谭嗣同请他在湖北巡抚衙门内住下,又帮他找到了一个工作。后来,谭嗣同听说两湖书院课额尚有五名,就让唐才常去报考,唐才常幸而考取了,从此,生活才相对安稳下来。谭嗣同游历南北、结交江湖豪杰之举,总需要有一定的经济支持,可是,由于他父亲谭继洵素来都对他的这些举动深恶痛绝,认为他那是纯属胡闹、不过惹事招灾而已,因此,在钱财上对他总是克啬异常。可叹谭家那么富贵,有意或无意浪费的钱财不知道有多少,偏偏就让谭嗣同虽有四方之志,却终不得而尽!珠履银镫、千金一掷式的公子生活,在别的公子也许是很平常的,可是,谭嗣同这位名列"晚清四公子"之一的著名公子何曾经过一天这样的公子生活!然而,他曾在中国西北地区那挟裹着尖利的沙石、扑打削割着人面的狂风中骑着烈马奔向狰狞恐怖的山谷寻奇探险,曾在那被豪跃的猎火照耀得似乎都快燃着的夜空之下逐杀于褐隼苍狼之群,曾在沙漠毡庐之中痛饮过拌着雪的黄羊之血,曾在那古老的新疆木卡姆音乐的伴奏之下尽情舞剑高歌,曾聆听过横掠过千里黄云、万丈白日、纷纷雪幕、漠漠冰瀚的雁阵的哀鸣,曾饱看过台湾澎湖那被沧海浩波洗练而出的微茫月光、洪荒古树、千家番社、万灶炊烟……坎坷的岁月,艰苦的生活,丰富的见识,传奇的经历,谭嗣同就是这样成长为一位绝代公子的!一位广额丰颐、骨秀神清、长身玉立的绝代公子,一位如炬的目光可以抹杀多少眼前的浮华风头人物、却以温和而悲悯的心灵看所有苦难众生的绝代公子,一位举止豪宕、忼爽诚恳、灵警朴雅、飞扬名俊的神气里带一些狂傲高贵的意味、自有一种上下千古的气概的绝代公子,一位在他的出生之地北京说着漂亮的北京话、在乡愁潜悄的纵横天涯之旅说着渗透着湘音的官话的绝代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