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不复是黎明之刻,已接近早晨辰初(早晨七点钟)时候了,可是天色仍旧很黑暗,并且飞舞起罗面细雨来,满天满地就像是被一层用乌银丝编织而成的、无边无涯的纱帘给罩裹住了一般……因为军机处朝房内人声特静,所以窗外那淅淅沥沥的雨声敲在人的耳膜上、心头上,就更显得惊闹万般……
静鞭响后,一个老太监奉旨前来"叫起",他用不男不女、不高不低、不紧不慢、不喜不忧的声音传呼道:"诸位大臣进宫,着翁同龢勿入。"
荣禄、刚毅、徐桐、孙家鼐等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离开了军机处朝房,往养心殿而去……
闻听那老太监如此传呼之后,翁同龢心中已怔,可是,他仍旧保持着镇静的样子,待荣禄等人离开军机处朝房一段时间之后,他才仔细回想他们离开之前的态度:荣禄、刚毅、徐桐都故意装出急匆匆、来不及注意到他的存在的模样,而孙家鼐则惊疑地向他一望……
结束了"叫起"的大臣们一个个地重新回到了军机处朝房。
先是刚毅和徐桐,这两个家伙各自微笑着、脸上却一起呈现出只当那正呆坐在窗前听风听雨的翁同龢已如死人一般的得意之色,他们分别端起了一大盖碗热茶、痛饮了一番之后,就用笑容相互招呼着,一起离开了军机处朝房。
接着就是荣禄。荣禄与翁同龢是拜把子弟兄,由于翁同龢比他年长六岁,故而,翁同龢成了"义兄",他成了"义弟"。平时在军机处朝房或者其他公务场合,翁同龢与荣禄为了显示他们并无结为朋党之意,都尽量避免在人前将"义兄""义弟"的友谊显示出来。不过,今天荣禄却故意摆出了一副"顾不得许多了"的架势,神秘兮兮地走到翁同龢身旁,轻声细语、又着急又忧虑地在他耳朵边说道:"老哥,这可怎么办呢?您怎么突然将皇上给得罪了?!咳,我要是早知道些信儿,还能多少帮您想想法子,找补找补,总求对付过去才是。可是,现在……现在已经太晚了!老哥,现在我也不能再多说什么,反正,不管遇到什么事,您一定别太着急,一定要想办法挺住啊!……"说着说着,荣禄竟然一把握住了翁同龢的手,还流出了几滴眼泪。听着荣禄的这番话,翁同龢就如同听到了一阵等待已久、终于来到了头顶上的炸雷一般!一霎之间,他竟像已经变成了泥塑木雕似的,无知、无觉、无思、无虑了……荣禄是怎么放开他的手,怎么咳声叹气地离开军机处朝房的,他似乎注意到了、又似乎没注意到……
待孙家鼐也回到了军机处朝房之后,翁同龢已经稍微清醒了一些,可是,当孙家鼐默默无言地向他点了点头的时候,他依旧只是两眼呆呆地茫然四顾着……孙家鼐无奈地摇了摇头,悄悄地离开了军机处朝房。翁同龢隔窗看着孙家鼐的背影,心中竟然莫名其妙地闪过这样一些念头:"我是咸丰六年(1856年)丙辰科的状元,他是咸丰九年(1859年)己未科的状元。那时,是我先中了状元,如今,是我先丢了官职……"
一个中年太监走进了军机处朝房,向翁同龢宣布了光绪皇帝奉慈禧太后之命而颁布的那道让他"开缺回籍"的上谕:"协办大学士翁同龢近来办事多不允协,以致众论不服,屡经有人参奏。且每於召对时谘询事件,任意可否,喜怒见於词色,渐露揽权狂悖情状,断难胜枢机之任。本应查明究办,予以重惩;姑念其在毓庆宫行走有年,不忍遽加严谴。翁同龢著即开缺回籍,以示保全。"
那个太监将上谕宣布完毕之后,就离开了军机处朝房。翁同龢却犹自跪在冰凉的地板上,一片眼泪、两把鼻涕地无声而泣……然后,他慢慢地爬起身来,用尽此时仅剩的倔强,拼命端起了他以前熟悉得浑如不觉、此时却陌生得难以控制的重臣架子,缓缓地走出了他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的军机处朝房……
此时,早晨那似如无边无涯的纱帘一般的细雨早已经停了!满地都是或一大滩、或一小滩的混着泥泞的雨水……
离开军机处朝房之后,翁同龢踏着踉踉跄跄的步子,糊里糊涂地朝东华门走去……突然,他停住了脚步,哆哆嗦嗦地仰起了头,望着雾气蒙蒙的天空,在心中像发疯似的无声高喊道:"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啊!我怎么能就这么走了!我总得再见皇上一面,这可是最后一面了!四十二年前,咸丰六年四月二十五日(1856年5月28日)金殿传胪大典举行的时候,我还差两天才到二十六岁,那一天,我被赐为一甲一名进士及第的状元之后,是沿着紫禁城正中的御道走出太和门、午门、端门、天安门、大清门这五道皇宫正门的!这大清朝,除了皇上能从这五道正门出入紫禁城之外,只有经过大婚典礼被册封的皇后才能沿着这条路被抬进宫,只有经过金殿传胪大典被赐一甲一、二、三名进士及第的状元、榜眼、探花才能沿着这条路走出宫!四十二年,就像经历了一场梦幻,起于繁盛荣华、得意热闹,终于衰败憔悴、难堪冷惨!今天,我整整六十八岁了,可是,我居然就在今天被"开缺"、被勒令返回常熟老家!我这样一个人,现在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我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就这么走出宫去呢?!我必须得再见皇上一面,必须得再见皇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