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丽茗在钱大娘的伴随之下走出了大厅。与此同时,高慧欣则坐在了曾丽茗刚才的座位上。大家开始洗牌时,高太太对高慧欣说道:"慧欣,你让煊衡过来,让他替我看着牌,我也有些话问他。"于是,高慧欣朝自己的丈夫陈宗业高声说道:"煊衡,我娘请你过来,帮她看着牌。"
陈宗业(煊衡)听到之后,一边从座位上站起,一边向林斯槐说道:"我先过去一下。"林斯槐连忙说道:"你请自便。"
当曾丽茗朝大厅正门走去的时候,林斯槐的心中就不由得暗喜,因为,他总算暂时躲开了曾丽茗的视线。当陈宗业离座而去的时候,林斯槐已打定主意,要利用这个机会,趁人不注意,悄悄离开大厅,然后,再想办法将陈舜容找到。
林斯槐朝四周看了看,发现陈良宰正与他父亲林老爷等人一边喝着洋酒、一边认真地争论着什么话题,陈宗业则已经在高太太身后的那张椅子上落座,一边帮高太太看着牌、一边毕恭毕敬地回答着高太太这位严厉的丈母娘的问话,其他人也都各自忙着。于是,林斯槐悄悄地站了起来,从大厅东边那两扇开着的落地暖窗槅走了出去,进入紧挨着大厅而隔出的那间茶房中。那间茶房中此时并无人看守,于是,林斯槐就悄悄地将茶房东北角的那个门拉开,来到了门外的那条往整个宅院的后部而去的长廊之上。
此时正是星光冷睨、夜色滂浩的时候。在长廊之外的那个背靠大厅的、独立的庭园中,十多株红梅花正在凌寒怒放,年前落下的那场大雪,到此时还未曾融尽,皑皑相衬着那或娇柔秾艳、或豪奢狂冷的花朵与那或横斜纷繁、或疏隔孤峭的枝柯。长廊的檐边疏疏地挂着几盏珠璎彩穗的玻璃灯,灯光似如冰水一般泠泠。林斯槐触目骤感,不由得万思猛涌--冬天是这个庭园最美丽的时候……从何时起,自己的心中深深地铭刻了那个明丽如画、骄傲自信的身影?……很多年的冬天,自己曾在这个庭园最美丽的时候,看到那个铭刻在心的身影在自己的目光里生动地出现……直到前年的那个冬天还是这样……可是,去年的那个至今未尽的冬天,一切都仿佛不一样了!……残冬将逝,初春又回,这一年的有限辰光又将在自己的生活中匆匆掠过,如果自己不在此时将最想说出的话说出,那么,又一个冬天到来的时候,也许自己还能来到这个庭园,可是,这个庭园将由于那个铭刻在心的身影的离去而永远抛别了最美丽的一切!……
林斯槐顺着长廊走了几步,忽然,他透过红梅花,远远地望见庭园尽处的古檀轩中灯光闪亮,往事如梦,幻在心头……十三年前的那个冬天,他还只是一个七岁的男孩子,有一天,他在那里将一个九连环送给了陈舜容,那一天,是陈舜容的五岁生日……
"她就在那里……天啊,她就在那里……"林斯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好,可是,他的运气就是这么好!……此时,他顾不得多想什么,只是毫不犹豫地朝古檀轩跑去……
林斯槐在古檀轩的门前停住了,透过窗槅,他看见似乎只有陈舜容一个人在古檀轩中。"好运气!"他心中似有重锤在敲,他想立刻就推开那将他与陈舜容隔断成咫尺天涯的门,可是,不知怎么的,他的手却忽然微微颤抖起来……
林斯槐迟疑片刻之后,终于推开门,走进了古檀轩,发现陈舜容正站在离他不远之处,沉默地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会到这里找你?"林斯槐轻轻地问道。
陈舜容背过身去,簪饰在她的头发上的一枚累丝金蝴蝶微有动意,蝶翅边垂下的两颗珍珠似如泪光般晶莹。林斯槐觉得愕然、觉得那两颗珍珠的光直射得自己心中发痛……忽然,他听到陈舜容说道:"将门关上。"那声音很冷,是一种他从没听到过、也从没想到过的冷。
林斯槐将门关上,然后,他快步走到陈舜容的面前,对陈舜容说道:"还有一个多月,就到二月初六了……我不能让你嫁给柯景笙,我要和你结婚,哪怕咱们只能私奔……因为,我爱你!……这么多年了,我一直爱你,从咱们还很小的时候,我就爱你……"陈舜容冷冷地凝视着林斯槐的目光,说道:"咱们还很小的时候,你就爱我……那时,我不知道你后来会变得那么放荡!……"林斯槐一惊,说道:"你说什么?!"陈舜容冷笑道:"我说什么?!你不想想你做了什么,倒问我说什么?!上海的长三堂子,广州的妓船,苏州的暗窠子,长沙的娼寮……你这两年可真是到过不少去处!"林斯槐又急又愧,不由得恼声问道:"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这么一说,我成了什么人了?!"陈舜容目光一扬,说道:"这些话,前前后后传了快一年了。原来我总是不信,以为是有人故意陷害你、故意编出些瞎话来污蔑你,可是,去年腊月,你和我二哥(陈宗业)一起从上海回到南京之后,我偶然听我二哥提了一句,我想我二哥不是随意瞎说的人、更不会陷害你,于是,我就向他将那些话问了一番,谁知,他居然说那些话都是真的!……"林斯槐眼中涌泪,尽量镇静地辩白道:"我也是不得已,这也是革命环境所迫……有时联络会党、约见同仁志士,为了保密和隐蔽,只能到那些去处……而且,我也不过是被迫逢场作戏,不能当真……"陈舜容气得眼中喷火,说道:"革命党可真会想办法保密!你们就找不到别的去处联络会党、约见同仁吗?为什么偏偏要往那些淫窝里滚?那样的去处,那样的时候,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哼,别自己骗自己了,官府的人对别的去处还知道的有限,偏偏对那些去处全都熟悉得很!他们若想到那些去处将你们抓住,真是太容易了!"林斯槐心中百愧万难激烈地冲突在一起,一时也想不起该如何饰词掩意,就跟陈舜容吵道:"可惜,官府的人恐怕不像你这么聪明,恐怕还没想到跑到那些去处抓革命党会那么容易!不是我故意气你,实话告诉你,就是他们确实知道了革命党在那些去处集会、联络,就是他们确实装模作样、虚张声势地跑到那些去处吓唬咆哮一番,他们也不过是为了到那些去处敲诈几个钱、白白地鬼混一会儿而已!谁也没见过他们什么时候真的将那些去处给连根抄绝、全部扫平了!因此,到那些去处联络会党、约见同仁倒是比较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