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北征的时间选定在高宗开耀元年(681年)的三月,这时是晚春,是有利于进军的一个时节。史书上没有记载这次出征唐军出动了多少兵力,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要少于第一次远征。在第一次远征中除了裴行俭直辖的十八万军队之外,还有程务挺与李文暕两路大军共计十二万人,而这次远征中,程务挺、李文暕的兵团已经编入裴行俭的直辖兵团中,没有其他的协攻兵团。
右武卫将军曹怀舜与裨将窦义昭作为先锋部队,率先进入突厥作战。曹怀舜刚迈出边界,就打听到了一个小道消息,称突厥可汗阿史那伏念与阿史德温傅两人正在黑沙北,而且随身跟从的骑兵不足二十名。
曹怀舜听到这个消息后,大喜过望,也来不及证实消息的准确性,便将部队中老弱官兵留下,自己则亲率精锐轻骑兵,急速奔往黑沙,企图一举将突厥最重要的两名头目生擒,抢得北征第一功。
可是这则情报来源的真实性很值得怀疑,曹怀舜赶到黑沙时,发现这里一个突厥人的影子也看不到,倒是累坏了这些急行军的骑兵。既然找不到敌人可以打击,曹怀舜只得悻悻而回。
不过曹怀舜的运气不错,也没有空手而归,他在半途中正好遇上铁勒族薛延陀部落的人马南下,薛延陀自从在唐太宗时代被灭国之后,其部落一蹶不振,这次可能是受到突厥的恐吓,准备归附突厥人。遇到曹怀舜的唐军之后,薛延陀部落首领改变了主意,索性向曹怀舜投降。这样曹怀舜便捞得了一个大便宜,同时为裴行俭的远征大军清除了一个潜在的敌人。
既然找不到突厥的主力,曹怀舜便率军南返,在长城以北附近,遇上了阿史德温傅的突厥军,双方打了一场小仗。这只是试探性的战斗,双方伤亡都不大。这时第二梯队的唐军也越过长城,第二梯队是李文暕及其裨将刘敬同统领,与曹怀舜在横水会师。
此时,自立为突厥可汗的阿史那伏念率主力兵团也出现在横水附近,与阿史德温傅的兵团会合,开始向唐军发动进攻,这两支军队,是突厥反叛的核心力量。
曹怀舜与李文暕马上将军队组合成方阵,与突厥军队交战。
此时曹怀舜部因为刚刚远距离跋涉,兵疲马困,战斗力发挥不出来,打得十分被动,还好唐军的方阵防御很坚强,突厥骑兵一时也找不到突破口。
唐军且战且退,突厥人紧咬不放,苦战了一天。
就在突厥兵力倾巢而出时,其后方防卫非常薄弱。
老谋深算的统帅裴行俭暗中派遣裨将何迦密从通漠道进军,程务挺从石地道进军,直取阿史那伏念的老巢金牙山。金牙山的突厥守军力量十分薄弱,完全不是唐军的对手,很快便被击垮,阿史那伏念的妻子、儿子全部被唐军所俘虏,辎重粮草也尽数落入唐军之手。
此时突厥可汗的后院已经丢失,只要曹怀舜可以顽强地顶住突厥人的进攻,等待何迦密、程务挺两路大军回援,必可以前后夹击,大破突厥军。但是没想到关键时候,曹怀舜信心动摇,抛下部队,撒腿就跑,要知道军队的士气,很大程度上是由主将带动的,主将自己跑了,战士们怎么打仗?结果军心大乱,其余几位将军也没法控制。
突厥人见状,更加猛烈地攻击,唐军防线全线崩溃,死伤无数。
曹怀舜没头没脑鼠窜了半天,终于缓过劲来,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前线总指挥,想起自己那位严厉的上司与统帅裴行俭,心中一震,不行,不能这样一走了之。他总算还记得要收拾残兵,于是又往回走,与溃败的唐军残部会合。
突厥可汗阿史那伏念的追兵已经逼近,紧追不舍,而唐军一片混乱。怎么办?曹怀舜狗急跳墙,下令把军中的金帛搜刮一空,然后派人前去贿赂阿史那伏念。
事实证明阿史那伏念也是平庸之辈,见到这么多的金帛,怦然动心,遂答应曹怀舜议和,收了钱财,停止了追击。可是他也不想想,这些钱财,他有福消受吗?
等到阿史德温傅的军队赶到时,唐军已经跑远了。阿史德温傅见阿史那伏念的兵团原地不动,一腔怒气对可汗说:“你怎么让唐军从眼皮底下溜走呢?”阿史那伏念不紧不慢地回答:“我已经跟他们的将领议和了。”阿史德温傅一眼瞥见可汗账中堆砌的金帛,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边走边骂道:“竖子不足与谋!”
突厥的两大巨头关系开始恶化,这对突厥的复国大业,是一大危险。
吃了大败仗的曹怀舜回到军营,士兵们个个无精打采、灰头土脸的,一进入统帅的营帐中,曹怀舜一抬头,便看到裴行俭那双充满杀意的眼睛。裴行俭大喝道:“来人啊,将曹怀舜拿下!”曹怀舜吓得两脚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裴行俭指着他怒斥道:“你身为前军总指挥,居然临阵弃兵而逃,我大唐立国数十年,何曾有过你这样的将军?”
曹怀舜被押解回长安城中,交由有司审判,被判处死刑。不过最后,一向以慈仁著称的唐高宗还是网开一面,赦免了他的死刑,改判为流放岭南。
第二次北征的春季攻势,由于曹怀舜的临阵逃跑,不仅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反而损兵折将,裴行俭不得不暂时停止对突厥的攻势,把军队拉回代州进行休整。
休整并不意味着裴行俭无所事事,这只老狐狸利用大军休整期间,策划反间计。
在突厥叛军中,最有影响力的人,当属可汗阿史那伏念与造反先驱阿史德温傅两人。可是阿史那伏念并非阿史德温傅所拥立,而他私自接受曹怀舜的贿赂而放走唐军这一事,又令阿史德温傅怒火中烧,两人的同盟关系已经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阿史那伏念这个人私心甚重,私心重的人往往会猜忌别人,特别是对阿史德温傅,他的提防心更严重,因为阿史德温傅乃是突厥起事最早、也是最重要的领导人,威望极高。
裴行俭一眼便洞察出二人的矛盾所在。
由于突厥汗国已经亡国五十年,所以并不是所有的突厥人都想要参与这场叛乱,仍然有相当一部分突厥人继续归附大唐。裴行俭从中挑选了一部分人,将他们派往北方叛乱区,散布小道消息。于是在突厥军内部,各种流言蜚语,不胫而走。
对于裴行俭来说,阿史德温傅才是真正的对手,因为他是突厥复国运动的灵魂人物,也是一个有才干、刚强的领导者。阿史那伏念虽然自立为可汗,但是他已经暴露出其弱点:自私、贪婪,缺少雄才大略。
裴行俭的计划,是要借刀杀人。
首先是向阿史那伏念散布一些小道消息,说阿史德温傅想要取代他的位置。
这可是阿史那伏念一直担心与提防的事情,特别是他收受贿赂,私下放走曹怀舜这件事,也引起阿史德温傅的强烈不满。
其次,裴行俭手中还有一张牌,那就是程务挺在袭击金牙山时,俘虏了阿史那伏念的妻子儿女,这张牌,关键时候可以促使阿史那伏念对阿史德温傅下手。
反间计,有时是不战屈人之兵的大谋略。
兵者诡道也。
裴行俭对孙子的这句名言有着深刻的理解,并且将这种军事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自私自利与唐军反间的双重影响下,阿史那伏念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一个想法逐渐明确了:干掉阿史德温傅,然后向裴行俭投降。阿史那伏念派人与裴行俭和谈,突厥使者传达了伪可汗的想法:“我可以抓获阿史德温傅,但唐军必须保证我与家人的生命安全。”裴行俭拍拍胸脯说:“只要能抓获阿史德温傅,这些条件都不成问题,我统统答应。”可是过了一阵子后,还是没有动静。
阿史那伏念的性格优柔寡断。他考虑到阿史德温傅在突厥人心目中地位很高,如果没能得手,恐怕自己还惹祸上身,所以一直犹豫不决。
裴行俭准备在阿史那伏念犹犹豫豫之时,施加压力。
战争之中,任何疏忽可能都是致命的,此时裴行俭已经接到派往突厥的间谍密报,阿史那伏念的大本营防卫十分脆弱。裴行俭大喜,这可是一个机会,秘密派遣刘敬同率一支骑兵,昼夜兼程,直奔阿史那伏念的老巢,同时大军也即刻开拔,作为后应。
人有时经常犯同样的错误,虽然有很多的历史经验可以借鉴,但总抱以侥幸心理。
阿史那伏念又犯了颉利可汗犯过的毛病,对手往往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到来。刘敬同的先头部队昼夜急行军,突然出现在伏念可汗的营前。此时阿史那伏念的军队根本就是稀稀拉拉的,连把大军召集起来也没办法做到,怎么办?
这下阿史那伏念快刀斩乱麻,当即差人请来阿史德温傅,表面上说要商量如何应敌,可是阿史德温傅刚走进营帐,便被埋伏的卫队给绑了起来,然后阿史那伏念率突厥军队向刘敬同投降。
裴行俭又一次兵不血刃,瓦解突厥的叛乱。
裴行俭再度证明了自己非凡的军事才华,他的作战风格,与初唐时大多数将领不太一样,他并不像其他将领那样操刀上阵,勇冠三军,但他运筹帷幄,足智多谋,并不以力战胜,而是以智取胜。
令人遗憾的是,这次远征的胜利,并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突厥问题。因为唐朝廷在处置突厥战俘问题上,犯下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当裴行俭将阿史那伏念与阿史德温傅等人押解到京师之后,唐朝廷竟然大开杀戒。要知道从大唐建国以来,虽然征服的国家极多,却基本上都礼遇这些国家的首领,包括颉利可汗、车鼻可汗、阿史那贺鲁等都是如此处理,这也是唐帝国之所以能拓疆万里的重要原因,但是这次却决意要处死这些突厥首领。
裴行俭听了这个消息后,大吃一惊,紧急上书道:“当时伏念可汗请降时的条件之一,就是要臣保全其性命,而且他擒获阿史德温傅,也算是将功赎罪,不能处死啊。”
朝廷不听,将阿史那伏念、阿史德温傅等五十四名突厥首领全部绑赴刑场斩首,这五十四颗人头落地了,其后果是千千万万颗人头的落地。
裴行俭悲愤地说道:“诛杀已经归降的人,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愿意投降了。”此后裴行俭声称有病,不愿意上朝,终日躲在家中,众人皆醉我独醒,能像裴行俭如此有远见的,唐王朝再无第二人。
杀降的一个严重后果,是激起西突厥的叛变,这下朝廷又慌了手脚,又想起了当年智取西突厥的裴行俭。深居简出的裴行俭虽然对朝廷杀降的做法十分愤慨,但出于一颗爱国之心,他最后还是决定复出,出任金牙道行军大总管,准备征讨西突厥,但是他还没出发,便因病去世了。最后平定西突厥的重任,由裴行俭所推荐的安西都护王方翼完成,此前文已有交代,恕不复述。
裴行俭乃是唐高宗后期最杰出的一位将领,他的杰出是多方位的,无论文治还是武功,均可圈可点。裴行俭的另一大贡献,乃是慧眼识英雄,善于发现人才。他对人才的看法,首先推重是一个人的“器识”,也就是器量与见识,器量必须是要有宽广的胸襟,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识就是一个人的胆识与判断分析力,对于唐人所推崇的“才艺”,裴行俭只把它列为观察人的次要因素。在他的推荐之下,程务挺、王方翼、刘敬同、李多祚、黑齿常之等人,均成为独当一面的将领。
裴行俭一死,大唐帝国能否阻止突厥的复国之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