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和煦的朝阳在宽敞明朗的天坪上投下一团缩小了的水牯牛的影子。影子边缘,隐约泛着闪亮的朱红色光芒。一台深红色微耕机像铁牛一般镇静地沐浴在光与影里。让人感觉到金属与火在切割,在融合。
父亲满意地凝视着微耕机发笑,脸颊上的纹理没有节奏但很有弹性地跳跃。他指导着二叔如何使用机子。二叔刚从沿海地区回到老家,由于爷爷病危需要照顾,这才回来与父亲共同照顾老人。他决定暂时留在家做农活,今日要去后山耕那块早已板结了的地。二叔身后站着二婶与堂哥,皆现出欣慰的笑容。十四岁的小弟也有模有样地照着父亲的动作比划着。荡逸的阳光流过每个人的脸庞,脸庞上的笑容使得阳光也心花怒放起来,笑与笑交织,重叠。人与人的和谐充斥天地间。
父亲迅速跳进堂屋拿出一瓶柴油从漏斗往机子里灌,接着拉机头上的绳索使机子运作起来,但接连拉动好几次也未让机子就范。二叔挽上衣袖,露出两条黝黑健壮的胳膊,一脚踩着机头的铁条,两手拉起绳索来。他的动作不够规范,父亲又指导了他许多次。透亮的汗珠从他额上顺畅地滚落在红色机身上,啪的一声格外嘹亮。堂哥脱下身上的棉衣扔在小弟身上,便接替二叔拉起绳索来。他的姿势比二叔正规得多,力度也到位。也许他比二叔更适合与土地打交道吧,正应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那句老话。机子对人的力量与愿望却仍无动于衷,它连个鼻息也未喷一下。“还是先前的水牯牛好,这铁牛真磨人。”我突然想念那头三年前卖掉的温厚忠诚的水牯牛了。众人回应道:“牛要到坡上守一年,铁牛只要拉动几分钟。”大概物与物的替换,以效率换效率,就是发展吧,农人们似乎感受到土地的进步与变更。最后大伙儿说许是天气冷,油冻住了。父亲拿了一壶开水淋到机头上,堂哥又拉了一下绳索,隆隆隆铁牛颤巍巍地吼叫起来,一股银灰色的烟雾从机头的一根黑色管子喷射出来,眨眼间就在阳光里溶解了。
父亲,二叔,堂哥,都如同孩子般握着机子把手在平坦的天坪转圈。他们是单纯的,也是充满野性的。也许男人好冒险,刺激的天性无论在哪个年龄段都是同样存在着的,并不会泯灭。而从我这几位亲人身上透露出来的单纯也正是所有农人的单纯。
机子发动后几人一起推着往后山去,后山的小路崎岖不平,而且是陡峭的,路上堆着爬满苔藓的石头,路两旁的蕨类植物和荆棘丛将路面严严实实地覆盖着。父亲在后握着两只把手,堂哥与二叔在前拉着机头。我们其余的人跟在后面负责提叶扇形的犁,锄头,柴油等。机子歪歪斜斜,不满意地抖动着两只胶轮,每上一步都异常艰难。父亲两只手背上的青筋像麻花似的扭曲着,他咬着牙握着把手推动着机子,额上古铜色的条纹跳跃得更欢快,更肆无忌惮了。拉机头的两个人则将身子伏在乱石上,伸直了两双手臂朝前,朝上地拉动着这团没有生命的铁。哐啷一块圆形的小石头被机子的胶轮碾落了,滚到我的脚边。又是哐啷一声,一块圆形的小石头被粗壮的牛蹄踢落到我的脚边。两块模样相似的石头,已分不清哪块是有生命的水牯牛踢落的,哪块是无生命的铁牛踢落的。抬头望着眼前的人与牛,只见一团红火在中间燃烧,三团黄火与黑火在红火的边缘滚动。噼噼啪啪,隆隆,唷咳,这是火的怒号,还是牛的呼啸,抑或人的呐喊?
“要是赶个水牯牛,不要拖就走了。”我有所感悟似的说道。
“只要刷几屁股。”小弟说道,眼里闪烁着绚丽的光芒。
正在拉铁牛的三个人只管使劲拉着,推着,他们没有时间分散精力思考我和小弟的话。若赶一头水牯牛,便不需要三个人相互协助,路途自然轻松了。但若谁真的以我的这种思想来劳作,他便不是真正的庄稼人。真正的庄稼人是从没有考虑过轻松与享受的。他们认为在这块土地上还有远比轻松与享受更重要的事。
机子拉过了狭窄的石头小路到了稍宽敞的泥巴路上,路右侧是一片倾斜的繁茂的树林。车右轮偏离了运动轨迹将前头的两个人撞到了树林里,父亲两脚跪在地上用力拖着两只把手,关掉了正在轰鸣着的机子。二叔与堂哥赶紧从树林子里爬起来用力推着机头。好不容易将机子又推回到了大路上。二叔又重新拉动绳索企图让机子发动起来。那条淡黄色的绳头让我想到套在水牯牛脖子上的那条绳子,那条绳子一次在水牯牛同别的牛打架时扯断了,我觉得二叔手里的绳子也快断了。果然,“啪嗒”一声绳头上的黑色胶壳弹了出去,绳子收缩到机头的胶盘里。二叔的脸上神情异样,父亲平静地说道:“没得事,你转去到碗柜上拿钳子,要把螺丝拧下来。”二叔眼里现出疑惑。“这个样子的。”父亲又补充了一句,两根食指交叉比划着。一刻钟后二叔拿来了三角架形钳子,父亲将绳头穿进胶壳,打了两个结实的结。机子重又发动起来。这时众人推着机子向左拐进了柏树林,没膝的干茅草在机子滑过后倒伏成整齐的一排,像一袭滑溜的浅褐色绸缎。柏树林被开采出一条弯曲的既柔软又刚劲的小路。又拐了几个铺满茅草的弯路,爬过了一座墩厚的矮山坡,终于将机子开进了一块长满野草的地里。
地里稀稀落落杵着些柑子树根,这块地原是爷爷的柑子林,后因爷爷身体渐衰便将所有的柑子树都砍掉了。这块地另一端的入口处,插着两根矮小的杨梅树。堂哥朝地中央走去拔了一棵细小的枇杷树苗插到杨梅树旁边。我很难想象这么小的三株树如何能长成大树,这么点有限的能量如何能结出饱满的果实。这些都是我想象不到的,就如若是我没有亲眼看到这头铁牛是怎样从山下爬到山上来的,那么我也无法想象仅凭三个人的力量就能将它抬到这后山的地里来的。是什么给他们以勇气和信念的呢?
“二老,看我搞。”父亲装上了两排犁铧,拉响了机子,紧握着把手开始耕起地来。一块块坚硬的泥巴被寒光闪闪的犁铧从地里抠出来,又在犁铧下碾成粉碎。隆隆隆,沙沙沙,铁牛的咆哮与黄泥巴土的嘶叫调合成力的交响曲。一排排,一片片新鲜湿润的泥土从地里翻了身,远远望去似一只只眨着的金色眼睛。土地在人的耕作下终于重见了美好的天空和阳光,深情地呼吸着,散发出阵阵芳香的气息。每个人都闭上了眼睛,不知是在感受着泥土的芳香,还是感受着阳光的温暖。也许两者都有吧。
“还不快帮到搞去,你哥一个哪搞得完?”二审轻声在二叔耳边说道。
“铁牛就是上劲些。”二审大笑着感叹道。我又惊又喜,她居然也承认了我的叫法,很有情趣地称微耕机为铁牛。
太阳如一盆炭火悬在我们头顶,不知是太阳走近了我们还是我们自己走近了自己,脚下的影子畏缩地退避了,冬日的阳光也有些灼热了。
父亲与二叔共同耕作,不分你我。而在这之前二婶家与我家还在为照顾爷爷的事争吵着。二婶要将所有土地平分,各自耕作。
铁牛继续一行行,一圈圈拖动着步伐,坚韧有力。是什么让农人们和睦并相互协助着?是那献身于大地的本能和在大地上生存下去的希望。世界上的人们的和谐相处与互相关爱,大概也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