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
屋后有一座大山,大山山脚斜斜卧着一块黄泥巴土丘,土丘里长着密集的李树,李树同它脚下的土丘一样孤独,除了羊在山脚咩咩几声,很少有人来看它们的。
这块土丘顺势而下,与平坦处的一块块土丘连在一起,这些平坦的土丘里种着花生、红薯、黄豆。整整一一大片黄土地,再没有任何东西有李树高。一片一片李树叶似口琴一般,将它夹在嘴唇中间,可以吹出比百灵鸟的叫声更动听的声音。李树一棵一棵紧挨着,没有规律,显得杂乱无章,而任你怎样规划也不能将各棵树单独分出来,它们无声的聚拢像是为着某种共同的追求。因此乍看便会觉得,管理这块李树林的一定不是一个出色的园工。
在树上挂满一颗颗小小的绿眼珠子般的果子时,最中央的一棵矮小的李树上结满了一大一小两种果子,小的只有龙眼大,大的有鸡蛋大。树叶的颜色也分深浅两种,枝上结大果子的叶子更薄,似刚出土的嫩草,小果子的叶子明显经受过更多风霜,叶片里储藏着满满的深绿色的苦水。树干上两根枝条的连接处凸显着一道苍老的疤痕,像一把斧子劈过的,但这道疤痕不是伤痛,它使得两根枝条连接处更粗壮。通过疤与两种果子来看,可知这是一棵嫁接的李树,李树林中唯一的一棵。
嗬,我简直不敢相信父亲会有一手嫁接的好本领。
“咚咚咚”他将一塑料袋的大果子倒进铝盆。果子还很青,却比李树林里其它小果子早熟一两个月。牙齿割破果肉时触到的是甜味,这样的果子我和母亲都是第一次吃到。母亲的牙齿在打颤,两排牙齿在果皮上连个印儿也没留下,一个大果子,就在她的手里变暖,变黄,变软,她始终一口也没咬下去。
我问父亲怎么不多嫁接几棵,“嫁接多了就把咱们老李树的地盘儿给占篓。”他乐呵呵地说。他爱这新品种的大果子,但他更舍不得他的老李树——只会生小绿眼珠子的李树。
第二年没有吃到大李子,父亲说因为没有打农药又没有施肥的缘故,大李子树枝和树叶都枯死了。而一大片老李树,仍然结着又酸又小的李子,无论哪一年,它们的李子供应不断,这是出于偶然还是必然?
“大李子树咱养不起,咱们的黄泥巴土就是种老李树的。”父亲说。
从那以后他再没有嫁接过一棵树,无论是李树还是桃树。于是一手嫁接的好本领也同大李树的枯枝一样,埋进黄泥巴土了。
柿子树
从田里背谷子回来的人要经过我家门前,他们将背篓搁在我家屋前一块菜园门的台阶上,眼睛直愣愣地瞧着菜园里系满挂满了红彤彤的“大灯笼”的一棵柿子树。
柿子树有两棵,一棵是柿子树,另一棵还是柿子树。一棵树上的柿子被父亲摘光了,他将硬邦邦的青柿子一个一个藏进陈年谷堆里,过段日子,这些青柿子就像被孵过的鸡蛋,大团大团鲜红的果肉顺着裂开的皮淌出来。而这棵树上的柿子,父亲从来不摘,直到最后一个柿子熟透落到地上腐烂。当然大部分被过路的背谷子的人摘着吃了。我觉得有些可惜,问父亲怎么要浪费这么多柿子。
“哪能叫浪费!谷堆里的够咱吃了,连送邻居都还有剩的。树上的给口渴的路人吃,落到地里去的不正好给土地增加肥料嘛。”
两棵柿子树同我家木房子一样高了,而树干没比我手膀子粗多少,它们却能结出这么多沉甸甸的柿子。
柿子树刚栽下去的时候只和我差不多高,当时我扯着柿子树叶像提一只兔耳朵似的,想把它们拔出来免得占了种香瓜的地。父亲极力劝阻,他说这种树不挑地,只要结柿子,那么在一个地方扎根直到老去也不倒地,再者香瓜吃完了就没了,而柿子每年都有。
“那大红大红的灯笼多好看。”父亲看着房梁上的两个灯笼说道,那两个灯笼看起来跟柿子一样甜。
我小学毕业那一年的清明节,家里养的黑狗在竹林吃到老鼠药死了,我将它埋在一棵柿子树下,希望它和它肚子里的崽随长高的柿子树一起长大。柿子树长高了,父亲将几根长枝砍掉了,说正在树长得壮些。树下的黄泥巴,还是那么一堆,黑狗和狗崽没有长大,它们将营养都让给柿子树了吧?
父亲说过柿子树只要结柿子,那么在一个地方扎根直到老去也不倒地,而今父亲都老了,这两棵柿子树愈发年轻,不知何时才会倒地。
弥猴桃树枝
父亲从山上放牛回来,将背篓上的一大捆干柴倒进柴房,从背篓里取出一截干树枝,插到篱笆下。
这截树枝一乍多长,同拇指差不多粗,裹着一层难看的皱巴巴的皮。它的存在,只是给苍翠的篱笆添了一截微不足道的枯枝,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污点。
冬天,篱笆变成光秃秃的了,与那截枯枝没有两样,但篱笆还是要比枯枝高贵得多,因为篱笆比枯枝长得多。
篱笆发芽了,一片片瘦小的叶子像孩子扔掉的碎纸片,那截枯枝也冒出一个芽来,像一颗绿色的尘埃,由点变长,变宽,像一支温顺的鱼鳍。叶子比篱笆叶子生得完满多了,完满也是一生下来就注定了的。天气一点一点变暖,枯树枝叶子一点一点变多,还抽出了细细的藤条,藤条弯弯曲曲地沿着篱笆攀援,攀到菜园里的柿子树上去了。原来皱巴巴的皮长满了棕色绒毛,仿佛一个死去的老者变成一个孩子活了过来。
枯树枝的枝条早已弯成了一根一根褐色锁链,缠绕住一排篱笆,大扇子班的叶子在篱笆上高高飘摇。谁能想到一截短小的枯树枝长成了一个绿的王国?
吃晚饭时,我端着碗坐到藤条下,一片圆圆的影子落到我碗里,把整个碗都盖住了,是叶子的影子还是太阳的影子?我感觉到碗的重量增加了,我小小的左手快托不住它了。
“就坐到藤下去了,好生等着,明年就可以吃到毛桃子了(弥猴桃)。”父亲站在灶房门前,对我笑着,露出了大颗大颗泛着亮光的黑牙齿。
我不相信这么几根小藤条会结出毛茸茸的大鸭蛋般的毛桃子。
篱笆年年都是一个样子,一个高度,一个颜色,而这截树枝也并没变大,它的藤只是变长,没有变粗,它的叶子只是变宽,没有增多。
很多年过去了,那截树枝同篱笆一样,我认为,这两者都是不知道变动的植物,永远静止了。
后来当我吃着亲戚送来的酸甜的毛桃子时,我又记起篱笆下的那截树枝,再看它时,它仍然一个样。它令我失望,它永远长不大了,我的鼻窝里酸酸的。
“好生等着,好生等着,明年就结了……”父亲对它一直抱着希望,只要它还长叶,抽藤,他就好生等着。
芍药
芍药开花了,在我家菜园子边上。
大朵大朵深红色的花像画师涂在我家菜园边上的绚烂的颜料。它们显得有些过分张扬了,它们应该同牡丹,玫瑰一类的开在豪华的园林里,而今却竞相绽放在我家简陋的木房前,在这之前,从来只有星星般的野花环绕在房子周围。
芍药花花瓣呈长条形,一条一条一层一层堆砌成碗口的形状。最后花朵承受不住这华丽的堆砌,“啪”的绽开了。它的叶子有点像野薄荷叶子,叶子边缘饰着紫红色,一大簇一大簇托举着红花,红花一落,叶子就落了,两者永远同步。路人总会说:“这花儿就像大姑娘。”这花儿确实像大姑娘,它们是从城堡逃到乡村来的公主。
我们夸芍药花好看的时候,父亲不理会,他只是满怀深情的偷偷瞥着它,好像瞥着大半辈子未见面的初恋情人。他老了,而初恋情人还风姿绰约。
芍药种是他从邻居那里挖来的,当时他挖好坑埋下种时,我以为他种的是红薯。
“这是给你种的,就像你名儿一样。”他说。
当时我并不明白他话的意思,也没有将此放在心上,也根本不会想到,他会侍弄起花来,在他的生活里,只有谷子、玉米、黄豆、红薯、青菜。
种下去之后,父亲隔三岔五就拿着粪瓢从茅坑里舀出粪浇到种子上,现在枝长高了,花也开了,他还是不忘给根浇粪。
花和枝都枯死了,该发芽时它又会生出新芽,只要土里的种不死,年年都会开一样的花。所有人都已经忽略了它,唯有父亲,依然给它浇粪。
每年我暑假回家时,就看到美丽的芍药花闪耀着灼灼红光,像一团团火种,以诚挚和激情燃烧在茂盛的季节。它们是画家画里的颜料,是音乐家曲子里的旋律,也是我文字里的名词,形容词,感叹词!父亲可是不懂这些的,他不懂艺术,然而他却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