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夏末,一串串金钩(一种果子,方言叫金钩,不知其学名叫何)就在树上叮叮当当摇晃了。叮当出一颗一颗青涩的光亮。因其果子形如钩子,而要到深秋下白霜时才叮当成软绵绵的金色,那金色一捏就粉粉碎了。故叫作金钩。
村里最大的一棵金钩树是在我家屋后的一个竹林里,竹林旁边坐落着一所壁板泛白的木房子,木房子里住着一个哑巴和她母亲。
九月份我们几个小孩儿守在金钩树下,眼睛干巴巴望着青翠的金钩,真巴望金钩像天上掉馅饼似的掉下来。但那合抱之干,巴掌大的绿圆叶,结实的金钩叶柄,都让我们看着就觉得生命没有了意义。金钩是绝对不会因为我们的悲观而脱落叮叮当当掉下来。于是二哥决定要用武力来对付这生命迟迟不见衰退的金钩,每个人都捡起鸡蛋大小的石头往浓郁的树冠里砸,啪嗒啪嗒,黑压压的石头像落巢的乌鸦尽往树冠钻。只有打破了一个圆洞的叶子歪垂着头徐徐坠入地面挨到尘土,圆洞比石头小很多。经风一吹,又缓缓地升起落在竹枝上,像一条冉冉开放的绿菊花,菊花心里点着个小珍珠。金钩仍然安安稳稳地挂在树上朝我们吐舌头。
“哐啷”一声门响,哑巴穿着条宽大的圆筒裤站在门前,瞪着模模糊糊的红眼睛,似乎要从她眼睛里飞出小刀来以对我们表示充分的鄙夷和憎恶。风呼呼刮着她的直筒裤不住地翻飞,好像在刮两顶墨青色的帐篷。她提起帐篷走了两步,我们像一群闻到猎狗的味儿便四处逃窜的野鸡,只洒下一两支破了个洞的绿羽毛。跑了一大截气喘吁吁地站住,听得哑巴在金钩树下呜哇呜哇破口大骂,没有人听得懂她的话,我想,大概是骂我们像强盗一般偷盗金钩。转念一想,金钩树长在野竹林,而野竹林也不是她家的,她却像个保镖似的驱逐我们。二哥说不是保镖,是巫婆,守着黑心树。但毕竟金钩树不是黑心树,想想也是我们的不对,我们总喜欢在花刚打个包时就摘下来,就像米还未煮熟就要吃掉。
从此二哥和其他几个孩子倒是怕了哑巴。
等到田野里,泥巴路上都铺满了一层薄薄的白乎乎的霜时,踩上去呲嚓咬着布鞋底儿。从被烟雾熏黑的屋顶望过去,高大的桐树,榆树掉光了叶子的枝桠像一截截瘦瘦的尖尖的手指指向天空。在错综复杂的枝条间,晃荡着一串串稀稀拉拉的金钩,金钩在白霜上划出一条条弯曲的金影子。
我们这次慎重地溜到金钩树下,熟透的金钩早已挂满了竹枝,有的掉落在地上,卡在石缝里,甚至哑巴的木房顶上也嵌上了一串串愉快的金钩。牙齿刚碰到金钩皮,黄灿灿的甜汁液就流了出来,我们守了一季的心,也甜甜蜜蜜的了。我们吃完金钩,将一串串金钩桠子丢在木房的石板台阶上。哑巴扛着把锄头从屋后出来了,她大概刚在萝卜地里干完活儿,蓬松的扎着个马尾的短发上挂着片青叶子,叶子锯齿形的紫色边缘微微卷曲。她抬眼盯着我们,眼神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友善,而是近于无奈和疑惑。我们的心突突跳起来,然而哑巴没有吱声儿,将锄头斜斜靠在壁板上,蹲下来捡拾台阶上的金钩桠子。随后拍拍身上的黄泥巴,进屋去了。我从玉米杆儿夹成的壁板望进去,只见一只身子瘦长的青鸟在灶台边转悠,既不会飞,也不肯落到地上。
哑巴到底是守着金钩树的,就像星子守着露珠。金钩熟了她也不尝一口,我敢断定她连金钩是啥味儿也不知道。谁知道呢,就算知道她也无法让别人相信她知道,她只会呜哇呜哇。竹林附近只有这一所木房子,房子前面,刚搬走了一家人家,只留下一堆废墟。房子左方围着一片棕树,村里的老人常来这里剥了棕树皮回去编蓑衣。木房后躺着个大水井,水井上盖了一块长方形的门板大的水泥盖,全村人喝的自来水都是从这口井里流出来的。父亲经常半夜时分来水井边儿上将耳朵贴在水泥盖上听井里的水是否在流动,生怕水管被堵住。除了木房屋檐下晾着的几件红色短衫,红色裤头,棕色旧皮衣像招魂的神幡似的摇摆外,整个房子就如肃穆的墓碑一样令人胆寒,不觉又心生凄凉。唯一让人知晓房子里还住着人的讯息便是哑巴的呜哇呜哇声,偶尔也响起老妇人的苍老的叫骂声,那是哑巴母亲在骂哑巴,至于骂些什么也没有人听清楚,大概在骂“你真是个死没用的哑巴”吧。因此我相信我们的到来给她和这所房子增添了几分生气,也许我们又打扰到她宁静,单调的生活了。一个哑巴还需要什么热闹呢,一个哑巴的世界我们又怎能理解呢。
秋霜过后,残余的金钩都沾着水淋淋的雾气坠入泥土了,金钩树上,死一般沉寂和孤独。我们也没有理由再来金钩树下了,将光秃秃的金钩树留给嘴巴如树一般光秃秃的哑巴来守着。
时隔许久我已忘了我的世界里还有那么一个不会说话的人,所有不同的生活都会相交,哑巴又与我相交了。我看见她裹着一件拖着条尾巴的黑大衣在田野里跑,不像是一个人在跑,而是尾巴追着黑大衣在跑,所有看到的人都会忽略掉尾巴与黑大衣中间的人的。跑了一段路她蹲下身子捡起泥巴块往前一通乱砸,就像当初我们砸金钩树上的绿金钩一样。泥巴块在晦暗的半空中旋转成无数粒麻雀屎,大大小小红褐色麻雀屎长了尾巴似的由点飞成线,由线织成网,由网散成点,咝啦咝啦,掉进发霉的稻茬堆里。泥巴块砸去的方向有一个紫红色斑点在移动,从斑点里发出啊呀的叫喊声。母亲走出门来,说估计哑巴在砸小燕。小燕是我一个伙伴,她奶奶曾跟哑巴母亲吵过架,原因是哑巴母亲偷了小燕家一条长南瓜,小燕奶奶跟哑巴母亲吵架时推了哑巴母亲一把,哑巴母亲脚崴了,在床上躺了半月之久。哑巴到底是哑巴,她的脑子也跟嘴巴一样不开窍,企图将母亲的债从冤家的孩子身上讨回来。我愤怒的同时也感到悲哀。
我见过哑巴不只一次追着小燕打,我在田埂上遇到她时也是提心吊胆,但她一次也未对我显出仇恨来。母亲说不用怕哑巴,哑巴母亲跟我一个姓,因此哑巴不会伤害我。若我不姓陈,她是不是也把我列入她仇恨的范围?可我偏偏姓陈,这辈子注定我与哑巴成不了仇人,也成不了友人。除了她母亲,她与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成不了友人。除了小燕家,她与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成不了仇人。一个哑巴的世界就这么大,就这么小,小得五个手指头就能丈量出她世界的面积。
天晴时哑巴总是扎着个蓬松的马尾,下雨时短发披到脸上,我从未仔细观察过她那张脸,因此不知道她长得美还是丑,她的年龄多大。当她披着头发时裤管总是啪唧啪唧踩到泥糊里,半驼的背上贴着湿漉漉的黑长衫,像水牛背上贴着的黑牛皮。她从我家门前走过,绕过门前的两方方形菜园,向上爬到那所木房去,哗的似一股水柱从天而降,只听得屋后传来大哭声,哭声里的呜哇呜哇像生锈的废铁皮索落落的响。母亲说哑巴哭天就下雨,使我想起了母亲给我讲的小龙女的故事。小龙女躺在桌上大哭天就下雨。但哑巴可不能跟小龙女相提并论,一是她不是神仙,二来她是个哑巴。不过母亲说的倒也正确,每次哑巴一哭,天真的就下雨了,比天气预报要准确得多。我从来没想过,也许她哭与下雨这二者顺序颠倒了,下雨可能排在前头。当我问母亲哑巴因何而哭时,母亲说哑巴在邻村丈夫家受了打骂,所以哭着跑回来了。我这才知道原来哑巴早有婆家了。再根据她的体形来看,她大约三四十岁吧。
一次盛夏时节,我去邻村的土地里割猪草,经过一家桃园时,毛茸茸的红桃子从插上了碎玻璃片的白围墙上探出头来,有万枝红杏出墙来之势。园主人见我呆愣在围墙下便请我进屋去坐,在堂屋里看到哑巴在一个铝盆里洗着桃子。哑巴丈夫家中等家庭,三间木房间壁板装订整齐,刷上了亮晶晶的漆,房子后面砌了两间石灰粉成的烤烟房。哑巴的婆婆怀里抱着个婴孩,咂巴着嘴巴咬一个橡胶奶嘴。我偏过头瞧了瞧哑巴的眼睛,扁扁的,眼角焉枯凋萎,好像什么事物都反射不到她眼睛里去,又好像什么事物都给她看得一清二楚如同青天白日。婴孩的眼睛同她一个样子,只是眼角白白嫩嫩,眨巴着新生的活力。婴孩的眼睛在凝视着如同桃子的绒毛一样的阳光。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哑巴,一天夜里她同她母亲住的那所木房着了火,幸而俩人都住在哑巴丈夫家。她们就从我家屋后,野竹林旁,金钩树下搬到邻村去了。竹林,棕树都烧焦了大半,唯独那棵笔直地刺入云天的金钩树毫发无损。以后的每个夏末,深秋,我们又都可以肆意地吃金钩了。仿佛我们也只有下霜时才来,所以至今我仍没有尝过青涩的金钩是什么味道,只深深地感受到那种一捏就粉粉碎的金色的甜咝咝的味道。
无独有偶,歌德说一个人遇到的一个人或一件事决不会只出现一次。我在外婆家探亲时,外婆家屋后是一片金钩林,金钩树下的一座二层木房的一楼里,就捆着个哑巴。她下肢瘫痪,那时连轮椅这东西都没人听说过,她家人用两条撕破的布片将她捆在高椅子上,椅子抵在墙壁上。我同姐姐去看她时,她就扬起两只手在空中乱抓一通,还偶然地抓成一整个肥嘟嘟的圆,结果什么也没抓到。然后歪着嘴呜哇呜哇在我们面前哭起来。她父母倒也是疼她的,悉心地给她喂饭,抱她拉屎拉尿。而这一切于她无增无减,只不过让她得以继续捆在椅子上呜哇呜哇。她既不能说也不能动,我家屋后会走路的哑巴该比她幸运吧。其实对于痛苦到一定程度的人,多一份痛苦少一份痛苦并无增减。对于麻痹到一定程度的人,多一份麻痹少一份麻痹也并无增减。我觉得该为这位捆在椅子上的哑巴做点什么,在金钩林里捡了一大把金钩给她,她并不吃,只是笑,两颗整齐雪白的门牙笑成了两滴透亮的泪花。她不难看,长脸小嘴,大眼睛浓眉毛,皮肤闪耀着玫瑰色。约莫二十岁左右。
直到我长大了,长到现在才听人说我家屋后的哑巴还有一个名字叫“聋哈哈”。她是个哑巴,也是个聋子。
每年的夏末与深秋,有金钩树的地方,一串串金钩都叮叮当当,叮当成沉重的字符:
“我是人类中最无能,最孤独的人了,得不到爱情和友谊。在这方面,我连最不完整的动物还不如。可是我却像所有的人一样,生来就是为了懂得和感觉美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