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痛快的下了一阵雷雨,太阳还未得及出来,空气倒带一点点微凉,在这夏日里,更显清新湿润,十分宜人。
赵皓走得甚急,纵是轻袍缓带,还是觉得周身热气。在‘问花楼’那阁楼上一停,过堂的风从那四处洞开的窗户间漫进来,顿时一阵凉爽,周身毛孔,俱服帖了。
吴瑾面窗而立,拿背向着他,仿佛未曾察觉来人。
赵皓只得躬身行礼,略微提了提声,道:“参见陛下。”
吴瑾这才转过身,淡淡道:“坐吧。”
赵皓道了不敢,方勉强坐下。
吴瑾提起酒樽,居然亲替他斟了一杯,道:“方才在这坐着喝酒,下了场大雨,一个人,恁地没意思,所以才叫了你来。”
赵皓慌忙接过酒樽,替他亦续上那一杯,道:“圣上平日里国事操劳,实该如此多抽些空闲出来,赏赏风花雪月。”
因方才下过雨,窗口及床下的地面被雨水漂进,一圈的湿痕。更显得精心打磨过金丝楠木黄褐的外层,仿佛带一种滟滟的流光。
他们相对而坐,侧首便是正殿整齐的琉璃屋顶,勾嵌的廊檐在蓝天下垂下凝重的剪影。吴瑾偏着首,便看着窗外。
赵皓亦觉神清气爽,同他一般闲看。过一刻,才猛然惊觉,窗木上那一种滟滟的红光,原是楼下的花正盛放,耀上来的。
而吴瑾放下酒杯,淡淡的道:“我昨夜梦见她了。”
赵皓不明所指,等一等,才如光入暗室,顿时明白过来。唯不知何言以对。只沉吟着道:“圣上。”
“真是怪了,她不曾学过吹笙吧,但我明明昨夜里见着她在那桃花树下吹笙,春裳似雪,梳着双髻……”
梦中那样真实,春风拂面,柔如她的眼波。而她,容颜清晰还是旧时模样,成片如火如荼的桃花,俱如纸上那一片渲染出来的背景似的,只为衬托她一人而设。梦中并闻不见乐声,只是他站在不远处,满心欢喜,无法言表。直至醒来,胸中还留有那饱满充实之感。只是渐渐清醒,睁眼所见,只得一轮残月,微光隐隐,投在窗纱之上,愈发的缥缈不可置信。心上那一点暖意,便极快的冷却掉了。
“圣上。还宜早拔慧剑……”赵皓说得极为艰难,“舍妹,实是没这福分。”
吴瑾又饮了一杯,良久,才道:“是我没这福分。”
不过晚了一步。一步而已。
他带兵在外,战事胶着,愈来愈坏,损兵折将过半,朝中援兵不至,粮草短缺,叛军殊死反扑。他若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只得咬牙死扛。在那些前途茫茫的日子里,每忆起她的笑脸,都能寻回一些温暖踏实。只觉如果过了难关,便能求得父皇赐婚,从此执子之手,守着现世的安稳静静的过日子。
他曾那么近的接近他所预想的那种幸福。
当日在她家后园同她作别,处处繁花开得那样的绚烂,柳丝温软,她的忧心戚戚与期待的神情。他曾以为归期便能赢得那种幸福。
三哥为什么要将她送走。成千上万的女子,这世界上数不尽的倾城佳丽。为什么独独是她。
他犯的致命的错误,不是派人意图暗杀于他,他最大的错在于,他葬送了他为之追求的人生光明。不曾经历阴暗的人不会明白,生命中有一个人,能带给你光明温暖,是多么弥足珍贵而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他一向要风得风受尽世间宠爱的三哥是不会明白的。
赵皓陪他默坐一会,接连饮了几杯,终于忍不住劝道:“圣上如今不比往时,有社稷江山在身,还宜多多保证。便是饮酒,亦请约束着些吧。”
吴瑾皱了皱眉,语意萧条,道:“是啊。做了这江山的主人,便得事事处处谨慎自持,方是为君之道。话不可胡言,酒不能多饮。便是忧伤悲虑之情,亦不可外露。”他再一次斟满一杯,仰首喝下去,“可是建之,我要这江山何用,我要这三千殿宇,无数佳丽何用。我告诉你,不是她。便是这世间种种,在我眼中,皆是枯槁,满目荒凉。我把这些给你吧,你替我去将她换回来。”
“圣上,您醉了。”
吴瑾闻言,淡然一笑,道:“你不曾爱上一个人。你哪里明白。”
“臣……”赵皓踌躇,一时不知如何回复。
“罢了。如今连你,也无法说上一句心里话了。”他挥挥手,道:“你去吧。”
赵皓领旨,只得站起来,叩首离去。
来时步履匆匆,不曾留意,此刻下得楼来,才发现园中满园嫣红,一色的虞美人,株株怒放,不依不饶似的,鲜艳明媚当中,夹杂一种难言的妩媚之态,分明死而后已。
相传这种花乃项羽兵败之日,虞姬为免拖累于他,自刎帐下,她的鲜血所溅之处,便开出一朵朵鲜花,皆是其色如血,后人便以虞姬之名命之。这花开时,花茎细幼,在风中摇摆,只如蝶群翩翩,故此又名蝴蝶满园春。
蝴蝶满园春。
问花楼。泪眼问花花不语。
他在花前站立一会。终于离去。
他心思不属,只顾低头前行,并不曾留意身侧不远处避在一侧一列屏息静气的彩衣丽影。
来者是念妃,她因听得宫女说圣上一人在此饮酒,方携着人过来。不想碰着外臣,情急之下只好将就一避。
隔着远,只见得一青年男子,并未着冠带,只寻常一袭青衫,狼行虎步,匆匆而过。不知是否受了申饬,一脸郁郁之色。
她款款行至楼下,侍从见着她,慌忙行礼。她于是随口问道:“方才圣上见的何人?”
“忠义将军赵皓。”
原来他便是忠义将军。
她性情柔顺,又幼承庭训,最重一个德字。是以入了宫,时时事事皆留着心,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连宫中闲事亦少管,何况朝堂外之事。只源有一次她无意听得宫女谈论,说忠义将军得长女,圣上亲去看视,赐了一乳名,换为“念儿”,因重了她的名,小宫女大约在那私下不忿。倒另一宫女闻言,道:“瞧瞧圣上对咱娘娘这心,恐怕是情不自禁,挂在嘴边的吧。”她装做没听着,心下却不觉记得了。
皇帝已经酩酊,将头伏在桌上。她莲步珊珊,来得轻。他并未曾被惊起。
她行至他身旁,轻轻的唤了声:“圣上。”
他还犹自未觉。
她本欲推一推他,劝他回宫中去睡。手伸至一半,忽然停下。细细打量起他来。平日里他惯于持重,天颜等闲难展。让人不敢正视。她从未如此大胆放肆的打量过他的脸。
他显然饮得有些多了,一张玉面微微染了一丝酡红,浓眉蹙着,仿佛梦中,也还挂着国事。平日里闪着冷光的一双眸子,此刻掩盖在双睫之下,他的冷厉便悉数去除。想是他遣退了人,阁楼静静的,偶尔起一阵的风。窗外太阳渐渐的热起来,像是有人在天上生了火,一点一点的火势烧得慢慢的近了。阁楼却只是阴凉。
一只酒杯倒了,杯中的残酒撒在他衣袖上,云一样的晕开一大片。他浑然未觉。发冠亦松动了。散发覆在脸侧。她不由将那伸出一半的手,轻轻替他拢了拢那些头发。谁料掌中银光一闪,她起先以为自己眼花。细细一看,才发现千真万确,是一条白发。还有,两条三条。……啊。他才及而立之年,竟已经有这样多的白发。有多少她不得而知的让他殚精竭虑的事情,使得他华发早生。
她不由心中低回,有一刻的失神。
他这时候咕哝了一句甚么,将头侧一侧,继续睡下去。他本大半个身体伏在桌面,此刻一动,不知从何处飘落一张揉得皱了的纸笺。她拾起来,才发现是一副未完的画,不过寥寥几笔。画中人风流姣好的侧影却一览无遗。极明显的是那精致小巧的下颌,线条流畅如水,仿佛画中人就在心中,随手皆能刻印出来。
她不由想起皇帝乳母老宫人有次说的:“圣上最喜眉目秀丽体态风流的女子,娘娘您自然是最拔尖的了,更还兼这等的知书识理,贤良淑德。往后一国之母,非您莫属。”
她又看向手中那半幅白描,忍不住又笑了。他何曾知道自己幼时曾向府中的姨娘学过吹笙,后来母亲嫌恶姨娘出生青楼,恐她沾了风尘气。不准她再学,也自此丢开了手。只是疏这发髻,却似是他凭空想的了。
一边还提着数字:桃花柳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
仿佛是皇甫松的句子。
思及此,她不由低低的笑了,那笑是发自心底最深处的,温暖的,笃定的笑。他只是性情内敛,又国事繁重。容不得他轻易表露情感,方使人觉得那样的高不可攀无法接近。想到他久久留着那后位空置,也许等待的只是自己。一阵温柔便将她自己包围了。她发誓将永生记得这个下午,窗下虞美人花开得那样烈,全心全意,不管不顾。有一小方的太阳越过窗棂,在窗下地板上制造出一小片它自己的领土。风还在徐徐吹进来。昼长人静,现世是这样的美好。一个精光灿烂的世界,仿佛她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