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一边,看得清楚,慕容璨面无表情,直呆呆的坐到椅子上,太后待人都退下了,方道:“我自知大限将至。”她二人闻言,忙站起来,还未开口,太后已经抬手制止。
他们只得又坐定。太后语调倒是平常,也和那闲话一般,自有一种安抚之力。
她先淡笑一笑,接着道:“我如今尚有两事交代于你。你仔细听好。”
慕容璨极力自持,方颤声应道:“是。”
太后唤道:“阿瑚。”
阿瑚想是一早已得吩咐,开了帐后一个大衣柜的门,不知自何处捧出来一个檀木盒子。那盒子质地似也平常,一眼看去,倒似有些年头。
阿瑚将盒子捧出来,在她二人面前打开。只见盒内不过放着一件桃红色织锦的衣裳,色彩虽略有些泛黄,那精致细密的绣花衣边,娇俏的扣带,还有那葱绿流苏的香袋,无不显示这是一件少女的春装。
太后看出她们疑惑,于是道:“我神志还算清白。这件衣裳,原还是我少年时的故衣。时至今日,我也不再忌讳甚么,当日我奉旨入宫前夕,便是着了这件衣裳,同慕容沧浪告别,自此一入深宫几十年。”
慕容沧浪便是慕容璨已故二皇叔和琛王爷,亦是今明荆王慕容珏之父。
她以往在宫人闲谈之中漏出三言两语,曾听得这和琛王大名,只众人都当了忌讳,发觉说溜了,俱都急急闭嘴。便是那日闲谈,阿瑚脱口道了一声,亦生生截住了。她初时还颇多猜测,如今倒是心下雪亮。
太后又道:“而今回首起来,我这一生啊,历经了无数滔天大浪,亦享过世人不及的无上荣耀。还是从前那无忧无虑的日子最让人觉着快乐。入了这宫门,便是同过往种种划清界限,心中再为渴念,也终只能望而兴叹了。说穿了,这便是命。”
她停住一会,思潮似已回到那美好的岁月之中去,目中竟泛起一丝温柔向往之情,连慕容璨,一时也看得吃惊了。
她就那样含着微笑,娓娓道:“我还记得,那日堪堪的下了一场雨,他们府里的后门上,一溜的碧桃花,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那些花瓣还自不断的随水漂流,真可谓落红成阵啊。仿佛还在眼前似的。”
“那以后呢,我入了宫,再也碰不着面了。便是甚么宫宴典礼上远远的看上一眼,他也总是一副仇人相见的样子,当日我想,他恨我呢。他怎么能恨我?我那不得已的苦衷摆在那里,别人不明白,原是应该的。他哪能也不明白呢!直至后来,先主忽然兴起,要去千页湖赏雪。那年的雪下得真是大呀,景是不枉一行。谁知回程时遇到雪崩,车马队伍拦腰截断,刚刚好我们几辆车亦是随着雪堆滚落崖下。人常说,人定胜天,实则真正灾难来了,人哪能胜的了天呢。”
他们二人已经听得忘了伤情,只道:“后来呢。”
太后又笑了笑,道:“后来。所幸那山崖不高,也该是你命贵。当时我正身怀六甲,不知那路神仙庇佑,那车落下山崖,我竟还只是些皮外伤。只是落在山谷,天色渐晚,仍不见人前来营救。道是为什么,原本先主车驾已驶出多时,业已寻妥当之地安营,当时兰妃最为受宠,先主时刻不离左右,她得了讯,便应了回话之人,只道‘天色已晚,恐雪崩还会继续,差人仔细护着圣驾,谁都不许自作主张。’幸得回话那人平日亦常在我宫中走动,当下自知无望。回头找到亦是随扈在外的和琛王。”
太后仰一仰首,道:“和琛王得讯,顿时跟疯了一般,只领了几十人,当即冒着天寒地冻,回来营救。那时天色将晚,山中非但野兽出没,况且那雪崩亦不曾完全停止。我困在谷中,行动不便,又冷又饿,都几近绝望,还是他仿佛从天而降,方才有今日之你我。”
她看向慕容璨,安然而温柔的道:“吾儿,你道为娘如何不懂得你。我有甚么是不懂得的。”
慕容璨闻言,回道:“孩儿愚昧,误解了母亲。”
太后又自回到她的往事中,这次先皱了皱眉,仿佛有些疑惑的道:“最后如何会变成那样呢?令得我不得不背地里指使众人搭上弓,执起剑,寻得时机,便置他于死地。”
“他不该对我说,小月,我等你等了半生。你可莫逼我再做出不该做的事情来。他说的出做得到。世人都道他权倾朝野,窥伺帝位。只有我知道的,他若想要这帝位,原是易如反掌之事。他那一生,冲锋陷阵,战功赫赫,降服了所有人,只除了他自己。为一个情字困了终身,到死了都说,死于小月手中,无怨无悔。”
太后唇际又浮上那丝缥缈的笑意,十分不在意的道:“我亲手赐了他那杯酒,看着他含笑饮下去。我答应过他,若有来生,定将与他朝朝暮暮,誓不分离。”
“待我大去,你将这套衣裳,葬在千页湖边他墓室之侧。便当是我在他身边吧。”
和琛王因谋逆败落,引罪自尽,不得入皇家陵墓。还是太后念其战功卓越,亦曾诚心辅导幼主,故才法外开恩,网开一面,非但不株连其九族,还允他全尸,葬于千页湖。
慕容璨恭谨答:“尊母后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