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春去夏至,满庭樱花开尽。
府中宾来客往,热闹异常。她自是时常寻了空隙,做女扮男装,混迹其兄的朋党之中踏青寻幽,买花载酒,听雨赏月。
惹得付侍郎家的公子戏道:“建之,你这书童太过清秀,带在身边,招人猜忌呀。”引得一众人各自暧昧大笑。
她气不过,却也莫可奈何。
更兼他大哥火上浇油的道:“不如送到付公子府上的班子里唱戏好了。左右也不过我家吃闲饭的一个。你若瞧的上,随意拿点碎子钱来同我换就是。”
拿她打趣了半晌才罢休。
回到家就同他大哥发难。
赵皓笑道:“叫你不要跟来,你偏不信。可怨不着我。”
她气得红了眼“你没良心,向着外人嘲笑我。还说……还说要……”
赵皓好整以暇看着她,问道:“还说什么?”
她涨红了脸,气鼓鼓的说:“让你以后娶个凶巴巴的大嫂子,将你治的动弹不得。”
他大哥一听,更乐了。“哈,这都让你想着了。我说你小小年纪的,怎么就想起婚嫁大事来了。”将脸凑到她跟前,玩味道:“莫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公子少爷。”
她听得急怒交加。一旁已闻得环佩叮当,几个人的脚步声朝她房里走去。想必是母亲领着人前去探她。
她一惊,再顾不上生气,提起袍子就跑。他大哥一把拉住她:“往这边。快快的将衣服换回来。”
自此赌气不再同他大哥说话,日日百无聊赖的闷在房中。
天已经渐热,廊下的雀鸟不耐的声声鸣叫。她对窗临字,不一会,手心里便沁出汗来。
案上的虞美人花,已经脱了绿色白边的萼片,一直垂着头也缓缓立了起来。花苞并未全开,只在绿衣里尖尖的露出一点点红色的边。
她不由放下笔,托着腮,想着那花茎看似细弱,竟能独立支起那沉重的花朵。只不知那花开出来是如何光景。
正出神间,冷不丁浅香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她不悦:“你没有嘴巴么?吓死人。”
浅香分辨:“小姐呀,我都一路叫进来的。你自己神游去了。老爷在问荷小榭摆了酒水。让你过去呢。”
她心下奇怪,父亲宴客历来不叫她的。只除却幼时教她的西席顾师傅。
但是一次顾师傅酒至兴头,曾赞她:“有灵气,精加雕琢,能成大器。”
想必赵父心下不悦他此种论调,不久即借故辞了先生。只零星的让她在兄弟中旁听。她同师傅亲厚,此刻不免生了一点兴奋。
及至那湖边的水榭,哪里有什么老爷。不过是她两个兄弟在座。
她一见之下,转身就走。他二哥拉住她,好说歹说落了座。
他大哥苦着脸道:“别生气了,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她哼了一声。不答。
他大哥转身斟了杯茶,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口中说:“请姑奶奶饮茶,消消气,下下火,大人不计小人过。”
她见状,忍住笑,学其父腔调,问:“你都知错了?”
一旁的二哥已经笑得透不过气。他大哥十分配合的说:“都知错了。”
她方接了那茶盏。不妨一人低笑道:“三妹妹这是在施哪一条家法呀。”
一行数人,自绿意成荫的垂柳间大步而来。当先一人,青裳玉带,剑眉星目,临风而行。
兄妹纷纷站起,大哥道:“不知六殿下前来,有失远迎。”
“不必多礼。”
因他自来不比三王子活泼亲切,故此她也收了心思,规规矩矩坐在一旁。
此时听得他问:“建之如何得罪了三妹妹,要得负荆请罪。”
他大哥闻言一笑,道:“说来话长,那日……”
她心下发急,在桌下揣了他大哥一脚。赵皓瞟她一眼,道:“那日下棋,我使点小手段,不小心漏了门子。”
他看向她,微笑道:“三妹妹素来棋艺高超。改日该讨教一二。”
他大哥接口道:“还是我教的呢,如今是教了徒弟打师傅。”
四人方聊了几句。管家前来回报:“老爷请二位公子前去书房。”
赵皓应了,“去回老爷,说六殿下在,我们稍后过去。”
六王子这时候道:“恐是要事,二位请便无妨。”
管家也道:“老爷吩咐速速前去。”
兄弟两站起来,寒暄两句,一起去了。
亭子里只余下他们两个。她一时之间倒静默了,微微垂了头,拿手去理那鬓边的碎发。
“那花可开了。”
她轻轻答:“还未全开呢。露了一丝的边。”
“那花是个妙品,待开全了,花瓣同绸子似的,兼具素雅与浓丽于一身。初见之时,就让我想起你来。多么巧,名字都一样。到明年,弄个园子,热热闹闹的种起来。”
她无端端想起那日大哥说的婚嫁的话来,顿时面生红霞,借故走到那栏杆当风处站着。
他也走过来立在她旁边。
他今日家常的一袭青衣,因天气渐渐的热了,外袍换成了纱,脚上一双薄底云纹的皂靴,那玉佩下的流苏在风里轻轻的来回拂动。
“平昌。”
她怔了怔。她的封号极少听的有人叫,到年尾后宫接见女眷的时候才有人提起。日常也同他兄长一般的叫他三妹妹。此刻由他叫出来,语气已经不似闲话家常。
她不由抬头看他。
他负着手,目光直看到湖面的另一边去,面色倒还寻常,只是她隐隐已经觉察到有什么不妥。
“南方定滦江下游印洲边境出现动乱,印洲府尹勾结外族造反。起势汹汹,相邻三省先后告急。我已上书请旨带兵南下。”
她吃了一惊,脱口道:“已经准了?”
他目中光芒一闪,点点头。接着道:“机不可失,若我平叛有功,我就求父皇赐婚。”
她闻言,想了半晌才明白他所言“赐婚”二字,是什么意思。
“那日我见三皇兄在父皇跟前的言辞,似也有请旨纳侧妃之意。平昌,你可得等到我班师回朝那时。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让人早了一步。”
这时候,她倒收起来女孩儿的羞涩之态,喃喃道:“可是刀枪无眼……”
他慨然道:“大丈夫建功立业,自然该上沙场。我等养兵千日,等的就是这一时而已。”
她默然。心中一时间纠集许多感想,只分辨不出辛酸悲喜。
风正暖,一池碧绿的荷叶,挤挤挨挨,田田密密,风一过,便刮起一道翠浪,只穿过湖的另一边去。花期还未至,有一两只红腹的蜻蜓孤独的停在荷叶上。
他解下腰间的玉佩,在那中间轻轻一按,那玉便一分为二。
他托在掌上给她看,那玉微瑕不染,通体白润。阳光太好,他掌心纵横细微的纹理都看清楚。
“这玉佩是当年父皇赐予我母妃之物,自母妃去世之后。我一直带在身边。拆开来,是一对凤凰,取凤凰双飞之意。你我一人一块。待他日还归一处……”
她接过,触手生温,紧紧纂在手中。
已经有侍从匆匆跑过来,远远就唤:“殿下,皇上有旨。”
他向来人挥手。复又转过头,看向她。
她抬起头,那长睫掩映下的一双美目,已经浮起水光。过半晌,才轻轻说:“你一定要,得胜归来。”
他点点头。转过身,疾步走了出去。一拐,便消失在她视线尽头。余下无数的烟柳,兀自在风光里垂下她们软长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