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铮的话像是种子,在众人心里很快地发芽,孕育。或者是被反刍。其表现,就是大家都不再说话。廖铮知道这点,故意不去管周围人的反映,自己把玩着GPS终端。
甚至,塞克瓦蒂也感受到有些震憾,但还不足以令他放弃根深蒂固的信仰。他辨不过廖铮,只好退到一旁,不说什么了。
巴新独立国是议会制国家。这里的所谓政党,实际上就是竞选集团。普通党员都是临时加入的热情支持者,只有塞克瓦蒂这样的高级干部才算中坚力量。他今年只有二十五岁,巴新大学毕业。以往,由于高教水平有限,巴新政坛上层都是海归派。博阿伊建党后,树起民族主义大旗后,声明本党只在本土派里选择追随者。塞克瓦蒂很快就在他搭建的舞台上找到自己表演的场合,释放出自己的能量。而博阿伊也信任这个部下。这次能交给他这种不算轻的差事,便表明了他在党内的地位。他要配合波尔蒂略,通过这些外来人的笔,将姆大陆神话编写下去。
漂流船左拐右绕,在树林间穿行。绿树高耸,枝叶浓密,中午时分的阳光竟然只是星星点点。有的地方放眼望去,竟然是一片墨绿色的黑暗,似乎有精灵藏匿其间。蟒蛇在树枝间缠绕,野蜂在草丛上飞舞。它们越是逍遥自在,漂流船上的人们越是担心受怕。即使“神圣后裔”党员们也都表情紧张。他们大多出生在巴新独立国的城市地区,除了塞克瓦蒂与一两个骨干外,都没有到过霍瓦特。在莫尔兹比港与霍瓦特之间,存在着数百年的差距。即使本国人,也难以适应这个差距。
其实,周围景色虽然原始,但他们正行驶在一条公用水道上。这条水道连接着密林深处的一些村落,是他们惟一与外部世界沟通的渠道。沿途不时遇到对面驶来的小船。那些木制小船载着药材、西谷米等土产。船上的当地人好奇地望着这一群肤色各异的来客。这里并非开辟好的旅游地,他们几年也见不到一个外国人。
树叶可以遮住来自天空的视线,但挡不住电子信号。廖铮站在船头,仍然在摆弄着她的定位仪,似乎那是电子游戏机。其实,她一直在研究行船路线。她发现,虽然船速不慢,艄工们非常卖力,而且从早上出发到现在,也行驶了好长时间,但他们与茫特哈根的直线距离才拉开十几公里!
难道水路虽然省力,但不及旱路近?他们必须这么拐来绕去才能到达目的地?廖铮心里疑云密布。
除了她以外,被请来的客人里谁也没有准备定位仪。密林深处,阳光完全不足以显示方位。昏头转向的人们还以为,自己正在直奔霍瓦特而去。
下午时分,才有十几幢高脚茅屋出现在他们左面的岸上。那是他们遇到的第一个居民点。塞克瓦蒂宣布,这就是他们今晚休息的地方。
大家纷纷上岸,活动一下麻木的双腿。当地部落酋长带着几个村民走了过来,用土语和塞克瓦蒂谈论着什么。
“村民们很好客。他们说,虽然今天部落里有重大事件要解决,但仍然要欢迎远来的客人。”施蒂纳听听他们的交谈,翻译给廖铮。直到此时,这位翻译的作用并不大。廖铮和其他外国来客用英语交谈。和塞克瓦蒂交涉时,后者又坚持用中文。
村长,或者说部落酋长脸上涂抹着重彩,让人看不清他的五官。一只野猪瓜镶在他的鼻边,手腕上还戴着一串干瘪的球形物。廖铮远远地辨认了一下,忽然想起那串东西是什么,但她没有说出口。那是一串用烟薰干的猪睾丸!巴布亚人不仅养猪用猪,而且爱猪崇猪。
少顷,塞克瓦蒂回过头,对众人说道:“大家今天在这里休息。不过要注意,部落区这里是公社式群居。男人住男屋,女人住女屋。没有单独的房间给你们。请各位入乡随俗。”
一众欧美日来客虽然是波尔蒂略刻意挑选来的菜鸟,但平时都自认是科学家,是探险家、人类学家。听到塞克瓦蒂的解释,纷纷表示无所谓。当然,他们既然自愿前来,多少都有些心理准备。不过,进到村落后,条件之原始仍然大出他们的意料。这些“屋”四面透风,一眼能望个对穿。洗手间是不用指望的。部落民彼此熟悉,都在露天地里大小便。除了少许铁丝、铁架用来加固房屋、船只,以及部分青年的衣着,村子里看不到任何现代化的迹象,更没有电器用品。特别是里奥娜和平山真纪,发现“女屋”里竟然躺着猪只,忍不住便是两声娇呼!
原来,在巴新这些部落区,女人和孩子跟猪同住是传统习惯。到了夜间,人和猪顺着躺在一起,可谓爱猪如子。廖铮对此倒不意外。就在一二十年前,中国西部的一些少数民族还有人畜同居的习惯。她曾经多少次到过那些地方考察。
“这……”里奥娜眼圈一红,眼泪差点掉出来。旁边,两个白人男子路过这里走向“男屋”,看到这个情形,虽然表示同情,但都爱莫能助。总不能让她们和一群基本上裸体的土著男人睡在一起吧。
不过,条件虽然原始,但村民们确实表现了他们的真诚和热情。村落中间的空地上,几个壮汉开始挖掘“地炉”,敷上卵石。用地炉烧烤食品是南太平洋地区广泛存在的风俗。另外几个村民则清洗腌制的猪肉和鸟肉。
不过,大部分部落民都忧心忡忡地聚在村落边,似乎在等着什么。廖铮来到他们身边,随着他们的视线向远处张望。
“今天,他们和另外一个部落有纠缠要解决。”紧跟着的施蒂纳告诉廖铮。他的话音刚落,忽然,一棵了望树上,有个村民指着密林深处,大叫起来。酋长越众而出,大喊着,指挥村民散开,排成某种队形。男人一边,女人一边。外国来客惊讶地聚在远处,注视着事态发展。
都到二十一世纪了,莫非这里还有部落战争吗?这可难说。像巴新这样的国家,政府机构只能控制比较开化的地方。在这些部落区,原始风俗仍然决定着一切。便是那些“神圣后裔”们,在这里也从不发放什么传单,因为部落民根本不认字,不参加投票。
鼓点声由远及近,廖铮看到一群土人壮汉从林子里出来,数量足有五十多。他们和这边的村民画着不同的脸谱,显示着不同的归属。外国来客们情知有事,远远避开。几个人想找波尔蒂略问个究竟,但这位大忙人在这个关键时刻竟然不知去向。塞克瓦蒂也失了踪。只有几个不晓事的年轻党员呆在这里,他们也不知道干什么才好。
只见外来的那些土人表情严肃,赶着一群猪只来到村口。难道不是打仗,是要作交易?这边,本村酋长扬手要他们在远处停下。然后,双方酋长站到空地上,叉着腰,大声交涉着。又过了一会儿,本村一个中年妇女被本村酋长叫出来,去检查那些猪只。
外国来客们在远处指指点点,围到一旁,好奇地观察着事态发展。正好施蒂纳走过来,大家便向他询问。施蒂纳摆摆手,请大家安静。他听了听那边双方的争论,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他解释道:“这是一次部落间的赔偿事宜,依照部落传统进行。本村一个男人被那个部落的人打死了。按传统,他们要赔偿十五头猪。那位中年妇女是死者的母亲,由她去检查赔偿物的质量。如果她同意,这场纠缠就算了结。”
“一条人命值十五头猪?”平山真纪大叫道:“贵国法律是这么规定的吗?”
他的问题当然也代表了所有旁观者。施蒂纳有些不好意思:“本国法律当然没有这么规定。不过在这些部落地区,人们遵守传统习惯法。本国正式法律一般只管辖着城市地区。”
还没等施蒂纳解释完,那个中年妇女便大叫起来,哭天抢地,几个族人赶快围上去,扶她下来。施蒂纳眉头紧锁。“看样子不大好。她认为猪只太瘦了,不足以赔偿儿子的命。我们还是远离一下吧。可能要……”
话音未落,两村土人便互相叫骂起来。他们丝毫不理会这些外国人。在他们眼里,世界上所有的人只分成两类——本部落的人,和本部落以外的人。对骂了片刻,两队最前面的几个人便扑到一起,扭打起来。接着,棍棒、投枪和吹箭雨点般飞来飞去。殴打声、惨叫声破空而来,令林缝中的夕阳显得更红。
“大家回村屋去!”廖铮大叫道。他们刚才参观过“村屋”,那里相当于村里的议事厅。此时,由于本村人都出去了,村屋空无一人。当然,也由于民风纯朴,村屋上更没有锁之类的保险装置。廖铮赶快招呼大家进去躲避。众人一边往里钻,一边惊惶失措地喊着。
“何塞!”
“塞克瓦蒂?”
“负责人在哪里?”
“……”
除了廖铮外,被困在村屋里的外国客人惊惶失措。现在,他们离文明世界如此之远,只有熟悉眼前局势的强人可以依赖。其实,这里与战斗核心相距极远。但他们都不知道,战火会不会漫延到这里。而那两个关键人物,却任凭他们怎么呼唤,就是不露面。
廖铮把大家安顿好,独自一人站在门外,在安全距离外警惕地观察着远处的打斗。她发现,虽然双方好勇斗狠,但都不会往死里打。显然,现代社会的影响毕竟渗透了进来。或许,巴新政府许多年移风易俗的教育也收到了效果。一块石头在她心里落了地。
好半天,波尔蒂略才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后面跟着的塞克瓦蒂脸上也是波澜不惊。仿佛周围发生的事件,像天气变化那么正常。
“这个嘛,也是你们考察探险的一部分。”波尔蒂略说道:“巴新政府只控制着本国现代化地区。在这些部落民眼里,他们并不是巴新国民,只是自己部落的成员。其实,在许多发展中国家里,政府都有大片原始部落无法控制。”
客人们虽然崇拜他,但生命面临危险,可没有心思听他讲人文地理课。詹蒂尼走到他面前,小声说道:“抱歉。我想,我可能要结束这次考察了。虽然追求真理很重要,但如果生命有危险,代价还是太高了一点。”
“哦?那很可惜呀。”波尔蒂略笑了笑。“不过我理解。求知诚可贵,生命价更高”他顺势放高声音,让村屋里的人都听得到。
“请问还有哪位朋友要退出吗?越往前走,条件越是艰苦,危险越大。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现在路途不远,退出还来得及。”
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有五个人尴尬地举起手来。
“不过,你们要自己回去!”一旁,塞克瓦蒂目光中带着轻蔑,冷淡地说道:“我的部下都是第一次去霍瓦特遗址,作为神圣后裔,信仰促使他们一定要亲自朝拜。我无法劝任何一个人去作你们返回的向导。”
廖铮在旁冷眼观察,仔细倾听。看来,虽然博阿伊这些人利用霍瓦特遗址造势已经好长时间。但它地处蛮荒,就是本国人也没有几个到过现场。
波尔蒂略说道。“西班牙人有句谚语,无论你起得怎样早,总不能叫天早些亮。客观条件就是客观条件,没有办法。大家想退出考察,我也可以理解。这样,我雇用一些村民,请他们带各位回去吧。”
一个小时后,太阳落山了。村外的打斗也停止了。外村人赶着猪只,架着伤员离开。本村人在酋长的带领下返回村落。一场部落仗打下来,虽无人死亡,但本村轻重伤员也有二十多人。其中最厉害的几个人骨断筋折,显然要送到医院才能治疗。这时,部落民们非常自然地想到了现代化的医学。便驾驶着小船,连夜载着伤员去茫特哈根治疗。而以詹蒂尼为首的五个退出者也挤在船上,灰溜溜地走了。他们甚至不敢在村子里呆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