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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在凤阳镇上的一所中学教书,阳光的妻子腊梅也是教师,和阳光同一所学校。
北京召开奥运会那一年,高城的房价涨到1400元一平方米的时候,腊梅对阳光说:“别人在县城都买了房子,咱也买一套?”
阳光说:“现在县城的房价正高呢,稍后等一等吧?”
腊梅说:“再等等,房价还会涨。”
阳光觉得妻子说得有道理,就拿出家里边所有的积蓄9万元,又用公积金贷了12万元,便在县城的“阳光花园”买了一套130平方米的房子和一个不到20平方米的车库。
阳光本不打算在城里买房子的,他们夫妻的工作都在镇上,十一年前,他们省吃俭用已在镇子上买了一套房子,三室一厅,一厨一卫,105平方米,足够一家人安居了。他是觉得钱存到银行里,会变得越来越少,而房价一年一年飞也似的上涨,他现在再不买的话,将来要买会更不划算。
他记得,1998年的时候,凤阳镇的房价是每平方米320至350元,当时高城的房价一平方米不过400元多一些。2006年,凤阳镇的房价每平方米卖到400多元时,高城的房价每平方米是600-800元。阳光算了一笔账,他要是提前两年在县城买房子,拿一套房子的钱差不多能买两套房子。他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他还能再错过吗?所以,当腊梅提出在县城买房子时,阳光二话没说,就去“阳光花园”的售房部办了购房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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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的父母都是农民,住在凤阳镇西边思源山下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里,村名叫坪子上,离凤阳镇有二十多里路。2008年8月,阳光在高城买房子时,他的父母都已早过了古稀之年。阳光的父亲叫青山,父亲11岁时,阳光的爷爷就被国民党抓壮丁抓走了,11岁的父亲就和奶奶过日子。阳光的奶奶是小脚,阳光11的父亲就完全成了家里的主劳力了。
阳光的父亲常给阳光讲:“我11岁就担起了这个家……”
阳光的母亲说:“11岁了还不知道羞丑,夏天在日头底下锄蜀黍衣服也不穿。”
阳光的父亲说:“在哪儿?我咋一点儿也不记得?”
阳光的母亲说:“在窑脑,村里很多人都知道。”
阳光的父亲转变了话题说:“我那时锄地每一晌都给自己定一个目标,这块地不锄完不回家吃饭。”
阳光的母亲说:“就那,打的粮食也不够吃,你妈常回娘家背粮食。”
阳光的父亲说:那时,没肥料上,地就打不出粮食,麦穗结得像蝇子的头,一亩地就打三几十斤。
阳光的母亲出身于一个贫穷的“地主”家庭,小时候没有上过一天学。上个世纪50年代初期的时候,阳光的外祖父带着他惟一儿子跑到外地了,至死再也没有回过家乡。那时,阳光的母亲枣花17岁,经人说媒,枣花带着家里留下的一些生活用品和生产工具嫁给阳光一贫如洗的父亲的青山了。
20年后,当阳光的兄弟姐姐们都渐渐长大时,阳光的母亲才知道她父母一家跑到煤城西边一带的深山老林逃生了。
阳光的外祖父为什么说是一个贫穷的地主呢?阳光听他的母亲说:“邻村有一个人叫实诚,没爹没妈,你外祖父见他可怜,就收了实诚做干儿子,实诚长大后,还为实诚说了一个媳妇,让他成了家。谁料到,解放后划成分时,实诚对国家的干部说他是你外祖父家的长工,天天得给你外祖父干庄稼活,放牛放羊放猪什么的,还吃不饱饭,这样一来,你外祖父就成地主了。天天挨斗不说,有些地方的地主还被枪毙了。你外祖父在老家存在不下去,只好连夜逃跑了。你外祖父一家走后,村里把你外祖父家的房子扒掉分了,屋子里、院子里的地面挖了几尺厚,他们都想你外祖父家有许多宝贝,有可能埋在地下面。其实,你外祖父也是一个庄稼人,只是种的地比村里有些人家多一些,他家里有什么宝贝呢?”
阳光的父亲对阳光的母亲的家庭遭遇也许习以为常,在阳光小的时候,他常听父亲唱道:“斗地主,分东西,分房子,又分地,还分地主家的大闺女。”
阳光的父亲每唱这小曲时,都是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阳光的母亲听了却无动于衷,脸上还常挂着微笑,好像阳光的父亲唱的是别人家的事儿,或者是觉得她能和阳光的父亲走到一块也是沾了斗“地主”的光。你想想,要是不斗“地主”的话,她能和青山成一家人吗?
3
阳光的爷爷被抓壮丁抓走时,留给阳光的父亲是一孔破窑洞和两间旧草房。这两间旧草房的根脚是用石头砌成的,石头取材于村前的河滩里和村头的石崖上。墙是土坯墙。草是从村子后头山坡上割回的白草和黄贝草。
当阳光长到五六岁时,阳光的父亲在新的村子里盖了五间石头瓦房。这五间瓦房的所有木材,除了大梁和二梁,都是阳光的父亲青山一根一根从40里外的深山老林里背回的。那地方说是深山老林,其实是一个林场,名字叫王莽寨。这个林场据青山的外祖父家不远,所以,青山盖房时知道可以从那里扛回所需的木材。
这五间瓦房石头是青山领着妻子和孩子一车一车从村子后面的山上拉回来的,房子两头的山墙以及隔墙用的是土坯,土坯也是青山领着妻子和孩子一个一个用坯母脱的。房子的砖瓦是青山请来匠人借用邻村的砖瓦窑烧的。青山没要钱,所以,盖房子的一切都是靠他自己和家人的力气换的。
结果,这五间房子盖成了,青山却累下病了,肋巴骨下面常常疼痛难忍,实在忍不住了,青山去看赤脚医生。
医生说:“这是慢性肝炎,得赶快治,要不病情恶化,会发展成肝硬化,那就成了不治之症了。”
青山无钱买药,赤脚医生就给他说了两个个偏方,一个偏方是:一斤白蒿(即茵陈)、一斤枣(去核)、一斤黑糖,三者拌在一起,放到石碾上碾碎,每顿饭前吃一撮儿即可;第二个偏方是,用白蒿和黄豆加水煎,每顿饭前喝上半碗。医生还告诫青山,平常饮食要注意点,治这种病要忌口,不要吃大肉、大油,不要抽烟。
到了春天,枣花就带着阳光到村前的地头、村后的山坡上采回一篮一篮的茵陈,拣去茵陈中的小木棒及泥土、小石子之类的脏东西,放在背阳处阴干。秋天,枣花把自家院子里和门外枣树上的枣一个一个摘下,放到太阳底下晒干,也保存了起来。之后,每隔几天,枣花就给青山碾出一小盆子治疗慢性肝炎的中药。
青山坚持吃了半年,右肋巴骨下面不感觉疼痛了。他觉得他的肝病痊愈了。
的确,他的肝病痊愈了,以后再也没有复发过。
青山因盖房积劳成疾的事,他从没有给他的一个子女讲述过。倒是枣花偶尔会给阳光讲:“你父亲盖房时去西山背木料,椽子一回背七根,七根湿椽子将近200斤重,头一天清早五更起床上路,第二天中午赶回家,一来一回走八十多里路,都是一些沟路和山路。有一回,半路上,下了大雨,河滩里涨水,没有了路,你父亲困了一天才回来了。要不是碰上好心人给他送饭吃,说不定他就饿死在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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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荡,四十余年过去了。青山盖的五间新瓦房已经老了,青山和枣花夫妇怎么会不老呢?参加工作后的阳光看着垂垂老矣的老瓦房,曾多次给他的父亲提议:“把这房子扒了,翻拢成平房吧?你看现在村子里,瓦房几乎都扒完了。”
青山说:“费那事干啥?瓦房看着落后了,但住到里边,冬暖夏凉,不像平房,到了夏天,屋子里跟蒸笼一样。”
阳光说:“那你和我妈跟我到镇子上住吧?”
青山说:“我和你妈不去,我们现在都能动弹,再说镇子上环境也不好,车辆多,噪音大,空气污染严重,还不如在乡下生活。”
阳光看到他父亲当年盖的五间大瓦房,前墙上糊的泥巴有好多地方都已脱落了,露出一块块土坯;房脊上两端的瑞兽不知何时也烂了,房坡上凹进去四五个坑,檐瓦滴水掉了足有十几块,天一下雨,就有雨水渗到墙壁上。
还有房子四周的院墙,有一段已经坍塌了,土坯已不像土坯,变成一堆土了。
还有院子前头那棵枝繁叶茂的桐树,不知是由于干旱,还是其它什么原因,竟慢慢枯掉了。按照古代懂术数的人讲,这里头是有说事的。每一家子,树犹人,人犹树;人兴树荣,人散树枯。四十年前,阳光的兄弟姐姐们都在家,一家十口人生活在一个大院子里,天天满院子的人声话语,热热闹闹的。而今,阳光的姐姐出嫁了,兄弟都各自成家了,偌大的院子里单住着阳光的父亲与母亲。
阳光的母亲见桐树枯了,刨掉后,又载上了一棵梧桐。这棵梧桐长了五六年后,已有碗口一般粗细,枝叶看上去非常茂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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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常说一句话:“现在,啥都没有当农民美!你看刮风下雨没人管,种粮有补贴,看病能报销,孩子们上学有两免……”
但阳光不这么认为。
阳光常想:这天底下从事什么职业都可以,但千万不能当农民。当农民累不说,还穷,你看看历朝历代哪个农民发家了?
阳光有时也思谋,买不买个一官半职当当?眼看着身边一个个倒鸡毛的人都当上了这个长那个长,独他二十多年还是原地踏步,他有时也真感到这世界不公平,心底里不平衡。
不过,当他欲把想法付诸行动时,他又觉得不划算。他多次算过一笔账,而今,当一个二流三流的初中校长至少得投资五万元,差不多需要他拿出七八年积攒的工资。他这种人又不打算贪污行贿,他当上了“官”以后过的日子也许还不如他不当“官”前过的日子。
他想,假如他当上了校长,有机会捞一把的时候,他得考虑被人揭发举报,担心受到法律的制裁,那不是得不偿失吗?你看看中国的官场,有多少官员不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到头来反误了卿卿性命!他真不明白,如今的中国官场上怎么会出那么多傻子呢!
他就想,当一个普通人最好。少操心,少劳神,没人嫉恨,没人算计,也没有牢狱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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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七十三岁的时候,遭遇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劫难。在初春里一个半晴半阴的下午,他的患病的小儿子江风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抓了一把铁锨,闯进他的院子里,朝他的头上、身上一阵乱砍,直至他倒地为止。
江风看着倒在地上不断呻吟、血肉模糊的老爹,说道:“这下子可死了、死了……”
阳光的母亲枣花连忙让村里人给阳光打电话说:“你父亲被犯病的江风打伤了,你赶紧回来吧。”
阳光打了120,十几分后,就趁着凤阳镇卫生院120的车,回到了乡下的老家。
阳光回到家后,看到平常冷冷清清的院子里聚了很多人,江风已经向村子北边跑了,阳光看到母亲已为父亲的伤口进行了简单的包扎,父亲的嘴、脸处的血块都凝结了……
傍晚的时候,青山住进了凤阳镇卫生院。青山掏出口袋里的一张100元的购物卡,送给了凤阳镇卫生院一位过去认识但没有什么交情的医生,他的用意很明显,是恳求医生尽心尽力为他父亲疗伤。顺便交代一句,这张卡是元旦前夕学校给教师搞的福利。
医生确实很用心,态度很和蔼,也很客气。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就把青山的伤口清洗干净,并进行了缝合。
当阳光和母亲、姐姐青荷把父亲安顿在医院里的病床上时,阳光的父亲“咔咔”干咳了两声,随即就呻吟起来。
阳光的母亲对阳光说:“快、快喊医生,你爹不中了……”
阳光的姐姐青荷“哇”地一声哭了。阳光瞪了青荷一眼,连忙去喊医生。医生一路小跑着来到了青山的病床前,说:“赶紧转院,转到县城的医院,我给医院里120的司机打电话。”
从凤阳镇到高城县约30里路,阳光等人花费了20多分钟时间就赶到了县医院。不巧的时,医院里大部分医生都下班了,只有不几个医生在值班。阳光在县医院找了好长时间,才等来了一位刚吃了晚饭的女医生。
女医生冷冰冰地说:“先做个核磁共振,拍个片子,检查一下头部有没有受伤。”
阳光就把父亲背到透视室去做核磁共振。
核磁共振做了,当晚值班的外科专家说:“今天已经做了两例手术了,助手们都刚刚回家,再说外科已经没有床位了,你们转到市里边的医院吧。”
阳光及阳光的家人、亲戚都连忙哀求外科专家救人,外科专家就是无动于衷。
阳光就向外科专家提议,用高城县医院的120车往市医院送人。
外科专家说:“医院的车出车接人了,我给你提供个电话,你联系联系他,看他在不在家。”
阳光按照县外科专家提供的电话号码拨过去,很快就通了,对方说:“我的车现在就在医院前头,你在医院哪个位置?”
阳光和司机见了面,咨询往市医院送人的价格,司机说:“天太晚,一趟600元。”
阳光心里想,这不是宰人嘛,平常包车去一趟牡丹市,熟人150元、生人180元就行了,但这时候不用人家的车,能去哪里弄车呢?就与人家商量道:“太贵了,能不能便一点?”
这时,一个男医生过来了,问阳光:“这不是阳光老师吗?你这么晚了在这里有事?”
阳光撒了个谎,说:“我父亲不小心从楼梯上跌下磕伤了,咱医院的专家说没有床位,得去市医院治疗?”
男医生对司机说:“赶紧往市医院送人,这是我初中时的老师。”
阳光就不再与司机讨价还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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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和他的母亲枣花等人把阳光的父亲送到牡丹市一家最有名的医院时,已是半夜时分。阳光看到,半夜时分的这家市医院依然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阳光的父亲很快被护士用担架抬进抢救室,医生进行了诊断和救治,之后被安排进了重症监护室。
来到这里,阳光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市医院与县医院大不一样,真是“一级是一级的水平”,这不仅仅是指医院里的硬件设备,更重要的是指护士及医生的素质。阳光在这家医院里与其打交道的每一位医生和护士与人说话都有一种亲切感,给人的感觉是有素质,有教养。在这里,阳光才明白这个上越是浅薄的人,越是自以为是、趾高气扬;越是官当得小的人,越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越是敢无法无天。
在这里,惟一让阳光没有想到的是,医院的花费竟如此昂贵。他的父亲来到了这里,没有做什么手术,每天就是二十四个小时不停地输液,仅仅如此,第一天就开支三千多元,之后每一天的开支都接近两千元。
阳光的父亲在牡丹市医院住了八天,基本上转危为安。
阳光去咨询主治医生,他父亲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医生说:“今天都可以。”
这时,阳光工作的学校包了一辆车,来到牡丹市这家医院把阳光的父亲及家人接回了。
阳光看了牡丹市这家医院的结账单,他父亲青山住了八天院,花费近两万元。阳光第一次感到钱在医院简直就不像钱,像纸。好在国家有新农合政策,青山出院后,国家通过医院给阳光家补贴了三四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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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刚到市里边的一家医院住院没几天,每天还处在昏迷状态时,老家的一个叔伯哥给阳光打来电话,说:“江风家失火了,家里的粮食、家具等几乎所有的东西都烧完了,是江风自己点的火,你看怎么办?”
阳光此时才幡然醒悟,觉得自个考虑事情不周,他没有安顿江风呀。
阳光就给市里边一家精神病医院打电话,让人家出车去拉江风,之后又给亲戚打电话,让亲戚到江风家跟医生接头。
阳光没有想到,人发起疯来,简直连畜生也不如,难怪印度的一些精神病人常常被家人扔掉喂虎。
关于江风这个病起因,江风曾给阳光说过。不过,自从江风犯病后,阳光对江风说的话一直都是半信半疑的。
江风说,他在凤阳镇上初二时,班里一个叫娇娇的女孩给他写纸条,说喜欢他,并且让他给人家回信。他就给娇娇回纸条。娇娇又给他写纸条。时间一长,他就真喜欢上娇娇了。有一个假期,他特别想见娇娇,就去娇娇的村子里找娇娇。结果,被娇娇的哥哥发现了。娇娇的哥哥、娇娇的父亲就把他“宰了”。
江风成年后,青山花了一大笔钱给他说了个媳妇芸芸,有一天,芸芸来到他家,没有走,两人就住在了一起。芸芸让他爬上了芸芸的身体,他却没有那方面的功能。芸芸就掴了他一巴掌。他盛怒之下说:“我不要你了!”一桩姻缘就此了断。
江风说:他没有那方面的功能就是上初中时娇娇的哥哥、父亲把他宰了。
宰了是什么意思?就是被“阉割”了。
阳光想,不论娇娇的哥哥、父亲多么凶残,也不会、也不敢阉割江风的,他们有可能是对江风的下体使用了暴力,加上极度的恐惧和没有宣泄的渠道,江风就渐渐疯掉了。
这是有科学依据的。一项研究表明:恐惧容易诱发精神疾病。
后来,娇娇考上了学,跳出了农门,自然就把江风“遗忘”了。
江风由于用情太专、导致学业荒废,只好回家务农了。
阳光有时会从心底里抱怨江风:真是活该!当初他要是学好的话,肯定也是吃上公家饭的人了,哪会像现在日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对家庭、对社会都是一个负担。
9
青山从市里边的医院回家后,暂住在阳光家。阳光的母亲和姐姐青荷天天在床边精心伺候着。
青山在市医院住院期间,阳光的七八位同事就包车跑了100余里去看望阳光的父亲,他们买了营养快线、核桃露、奶粉等补养品,还有香蕉、苹果等水果。当青山出院后,住到了阳光在小镇上的家里时,阳光一个单位的老师听说后,有几十个人先后前来看望,他们有的送了一箱饼干,有的提了一兜子鸡蛋,有的掂了一箱酸奶,有的买了一箱方便面……紧接着,阳光的老家也有很多人跑到小镇上看望青山。说实话,村里前来看望的有些人,平时里和青山家是很少走动的,但青山出了事,他们也都来看了。
青山的父亲离家早,青山没有兄弟姐妹,也就没有血缘关系很近的亲戚。不过,青山突然遭受了这一场劫难,那些血缘关系不近的亲戚,差不多都一一前来看了看,问问伤情,安慰几句。这就是乡村,改革开放、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了二三十年的乡村,人情依然浓郁、人心一直不冷漠的乡村。
青山有一个堂叔伯姐九十多岁了,听说青山家出事了,硬让他的七十岁出头的儿子开着三轮车来看望青山。
青山的这个堂叔伯姐,看到青山躺在床上,看着青山消瘦的脸庞,忍不住嚎啕大哭了。她这一哭,惹得受伤以来一滴眼泪没掉的青山也哭了。青山一哭,阳光的姐姐也哭了。阳光的姐姐一哭,阳光的母亲也哭了。
阳光不喜欢听哭声,说:“还是父亲命好,遇到了好心人的帮助,也遇到了好医生的救治。在凤阳镇医院时,医生已让我签了字。”
阳光的意思是,你们不要沉浸在悲伤里,人应该常怀感恩之心,感谢那些帮助过我们的好心人,感谢冥冥之中那一种神秘的力量,让父亲躲过一劫。你们若这样想的时候,人生还有什么迈不过的坎儿?还有什么悲伤的事情呢?
阳光的母亲最先止了哭,接过阳光的话头说:“真是,青山命大,在凤阳镇医院的那一阵子我看人已不中了,已开始呼哧呼哧喘起粗气来。”
青山的堂叔伯姐听到这里,便止住了哭声,又和青山拉起家常来。
此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和“阳光、阳光”的喊叫声,阳光的姐姐去开了门,原来是村子里鳏居的高进腋窝下夹了一箱方便面进来了。
阳光的姐姐问:“你怎么这么早来了?”
高进说:“我天没明就起来,跑到大队部坐陈诚的公交车。”
大队部这个词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叫法,现在早已改成XX村或者XX行政村了。
高进今年四十余岁,是一个五保户。他的父亲在建国初期修建当地的一个水库时,得了肝病,医生嘱托说,这病不要吃大肉和大油,他父亲不忌嘴,见谁家的猪或猪娃死了,他就会跑过去跟人家要嘴吃。他嘴太馋了!所以,得病不到两年,他父亲就去世了。他父亲去世后,他母亲闹着要改嫁,他奶奶死活不同意。他母亲和他奶奶几乎天天就吵架。一吵架,他母亲就骂人,有时还摔东西。他母亲骂她兄弟姐妹,也骂他奶奶,什么粗俗的话他母亲都能骂出口。
这事儿阳光也记得,高进母亲骂人的话特别脏,脏的简直无法用语言去表达。但他母亲却乐此不疲。若干年后,阳光长大成人,参加工作后,读了弗洛伊德的有关书籍后,方才明白高进的母亲为什么几乎天天用那么脏的话骂人,那是一个女人正常的生理欲望不能得到宣泄,只好以这种变态的方式撒出去了。
后来,高进的奶奶去世了,高进的姐姐、妹妹出嫁了,高进的兄弟说不下媳妇,去很远很远的山里当上门女婿了。此时,高进的母亲已衰老了,衰老了的高进的母亲不说再嫁人了,却疯掉了,骂人的毛病也改不掉了。她不但骂高进,还骂别人。骂别人,有的人避避她,认为她疯了,怪可怜的,不跟她一个样;有的人,受不了,就打她,劈头盖脸地打她,还朝她身上不该打的部位打。打了她,她会歇一阵子,好一阵子。但一阵子之后,她就故态复发了。再后来,在一个春节前夕,在一个下雪天,她死在了村子后面的山坡上,不知是什么原因,也没人去探究什么原因。这个家就这样败落了,只剩下了高进一个人。
高进才四十四多岁,却像70多岁的人。头发多年没有理,白发多,黑发少,乱蓬蓬的像鸡窝;胡子有一寸多长,有白胡子掺杂期间,白亮亮的很照眼。天天流着鼻涕,两手背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污垢,看上去脏极了,连有些乞丐也不如。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村子里别的人家有啥事了,他会去掏礼;别的人家盖房子、修院墙了,他会去干活……
阳光的姐姐说:“你来了就来了,你那么费事,买啥东西呢!”
高进说:“我有钱,没事,我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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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在儿子阳光家住了一个多月,伤情基本痊愈,就回家了。此时已是人间四月天,那些勤快的人家红薯窝已扒好了,秋花生也种上了。而阳光家的秋地,在冬天里地块还没上冻前就犁好了,但牛屋里的粪得往地里拉,得养红薯芽,得去二十里外的镇上买肥料,得扒红薯窝,得种花生……太多太多的活儿都要青山在麦子熟之前打理完,要不,将来成熟的麦子也收不到家。
青山没受伤前,虽然七十多岁的人了,但一脚不歇能走到凤阳镇上,地里头什么重活都还能干,经这一场灾难,人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走起路来,整个身体都摇摇晃晃的,几乎什么重活都做不成了。小娃子江风还在市里边的一家精神病院住着,每月的花费都在三千元靠上……哎!这日子怎么过成了这个样子了?每想到这里,这个要强了大半辈子的庄稼人就会忍不住一个人偷偷地滴下眼泪。
青山做不动地里头的重活了,在家务农的小儿子又住院了,家里的农活就主要落在阳光的母亲枣花身上。这个家,一切家务需要枣花搭理,一切农活也要枣花带头去做。要知道阳光的母亲枣花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
没办法,阳光的父亲青山还得步履蹒跚地坐车到小镇上买肥料,枣花自己得拉架子车往地里送粪,得自己扶犁种花生……这些本应该由身强力壮的人干得活儿,在青山家,常常还得由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去干。好的一点是,青山夫妇的女儿、女婿居住的地方离他们不愿,常回来帮他们种庄稼、收庄稼,阳光和阳光的孩子们在星期天、假期的时间里也常常回家帮助他们老俩干活。
这个家也并没有像村里有些人预测的那样:“这个家不行了……”;“这个家彻底败落了”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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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梅有一个表妗子,在凤阳镇政府民政所上班。江风一把大火把家里烧了个干干净净后,阳光就去找妻子腊梅的这位表妗子,问她能不能为江风办个低保。
阳光说:“我父亲母亲都七十多了,父亲在遭到江风的伤害后,走路也变得不稳当,没有能力再照顾江风了。江风的媳妇也不太能,连家务也做不好,你不费事的话,能不能为江风办个低保?”
表妗子说:“没事的,我尽力去办。”
过了几个月,江风的低保真办成了。
阳光至今都感激妻子的这位表妗子,一个关系甚远的亲戚,找人家一说就把事情办成了。这让阳光觉得,这个社会上,好人仍然是很多的。
腊梅的表妗子为江风办这个低保,不仅仅是江风每个月能得到政府发的几十元生活补助,更重要的是有利于他到医院治病。
江风在市里边的医院住了一个疗程,阳光掐指一算,恰恰是三个月,医疗费用一万元多一些。新农合能报销这笔费用的50%左右,也即能报销五千多元。江风因为有低保,家境又特别贫困,阳光去接江风出院那天,按照医生的吩咐,到村委开了一张有关江风家的贫困证明,又能报销剩余费用的90%,也即五千余元的80%。这样两次报销下来,江风这次治病家里需承担的费用总共不足两千元。
阳光回到家,把这笔账算给他的老父亲青山。
青山说:“现在国家这项政策真是好!要不的话,庄稼人真治不起病。”
阳光说:“你想没有,江风的房子没有盖以前,家里多平安。你一开始为他盖房子,他就变得有些憨傻了,以致到后来是病情越来越重。这里边会不会有啥问题?不是一句这是巧合就能解释了的。”
青山说:“这谁能说清楚呢?前些年,我叫西山的你一位表叔来家里看过老坟,他说你老爷老奶奶爷爷奶奶的坟有缺陷,后辈人中会出现傻子。以后,有空的话,你寻人再看一片坟地。”
阳光说:“中,就叫俺老丈人看吧,他懂风水。”
12
阳光的岳父叫竹子,身材不高,方脸微圆,颇像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他的性格脾气恰如其名,与人交往办事,不论官大官小、贫富远近,只认一个理儿。他只读过两年学,却会中医,会炼金,会冶铜,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还能看得懂周易、奇门以及地里风水方面的书籍。他虽是一个农民,却游历过国内十几个省份的名山大川。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他领过副业队;七十年代,他办过造纸厂;八十年代,他还包过整节整节的火车皮往湖北湖南等地的煤矿贩木材。遗憾的是,煤矿的老板言而无信,他把木材运过去了,人家却借口说眼下没钱,到秋罢让他过去吧。收了秋,他带上自己种的花生、绿豆等土特产,坐火车千里迢迢过去了。人家又说:“哎,真是不好意思,前一阵子国家进行煤矿安全治理,已经一个多月了就没有生产。”对方给了他五百元就打发他回家了。以后,他又去了几次,人家总是有借口。他才意识到他遇到人渣了,再要如此折腾下去,不但外边的钱要不回来,他地里头的收入也会搭进去。
不过,他早年的积蓄因这一回生意赔了个精光,钱没有了,但他有健康的身体。而今七十多岁的人了,阳光的岳父竹子依然身板硬朗,满面红光,牙白发黑。
阳光那天是骑摩托车去接他岳父的,走到自家的村边,他看到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在修路。阳光的母亲枣花、大哥、还有江风、江风的媳妇也都在修路的人群里。很多年了,阳光就没看到过一村人集体修路的场景了。这场面让他感到好熟悉,好生分,也好温馨,同时内心还涌动着一股暖流。可以说,打从土地承包到各家各户后,哪个农民不是一心一意经营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哪个农民不是巴望着多挣些钱,把日子过在人前头?
阳光和他的岳父竹子先在阳光的老坟前停下。阳光的岳父竹子把一面罗盘放在阳光爷爷奶奶坟脚头的一块石头上,看到坟头的远处正应着思源山与卧龙山之间分界线,那里是一个风口。一起风,山风就从两山之间的交汇处刮过来了。
阳光的岳父竹子说:“这是这个老坟惟一的缺憾。按照古书上说,这种坟地的后人会出聋哑憨傻。”
之后,阳光和他的岳父竹子去到了此坟西边的一块地里。这块地三四亩左右,只有西边的一小片(一分左右)分给了别的人家,其余的3亩多地是江风种着麦。在两家的交叉处,竹子发现了一个好地方,背倚着思源山,前蹬着半个山山麓一处石片,北坡水库的水从这块地的东边昼夜不停地哗哗流过。
竹子对阳光说:“这片地方做坟地,子孙富贵,人丁兴旺。只是土太薄,将来箍墓挖不进去。”
此时,腊梅带着女儿乘坐从镇上通往村委的公交车回来了。阳光的外甥女也带着她一同打工的朋友回来了。
竹子开始眺望、审视思源山前的一座小山——徐家山的地里风水。
竹子说:“从山东面向下看,半山腰以下的一个地方非常主贵,就是那棵新绿的杨树的东面。走,咱们上前看看。”
阳光的女儿、外甥女及外甥女的朋友跟着阳光的母亲回家了,阳光和腊梅陪着竹子开始登徐家山。他们在半山腰的一个凹处停了下来,竹子放平了罗盘,说:“就是这个地方,上边应着山的正东面,左右的地势一起一伏,这是地气旺盛作用的结果。”
阳光仔细一看,发现这一个地方的确与其它地方地形迥异。
竹子说:“在这片地方扎坟,子孙当官很快,也能当大官。不过,人降不着地气的话,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还有一点,即使降着的话,人的寿命短。”
腊梅说:“寿命短,选这地段就没意思了。”
就这样,不知不觉,天已中午。吃了午饭,春天的太阳暖洋洋的照着,村里村外盛开着红白相间的桃花和棉花一样洁白的梨花,地里的小草长出来了,河边柳树的枝条绿了,村边大叶杨的穗子落了,山坡上一片一片的金灿灿的油菜花,分外夺人眼目。地里的麦苗一片蓊青,大部分已起了莛,看来今年麦天又是一个丰收年。青山、阳光、腊梅等人陪着竹子去了村子东边的高疙瘩村南,终于在那里看中了一处地方:土层很厚,后边是一个帽子型的土丘,前边是一片非常开阔的庄稼地。
竹子说:“这地方做坟地,后代平安、富贵,人丁兴旺。”
13
江风住的房子面东靠西,大门开在向南方向。五间上房,砖木结构,水泥钢筋沙子打成的房顶。三间北厦子,三间南厦子,前头屋把南北厦子连接一起,构成一个长方形的四合院。应该说,这是村子里最好的房子了。
当初,青山之所以倾尽多年积蓄,把江风的房子盖得这么好,是因为江风年过而立一直没有成家。江风小时候,青山为他定过一门娃娃亲,是当时村支书家的女儿,大方脸,面皮很白净,美中不足的是女孩子的嘴唇有一个很不起眼的小豁子。江风长到十几岁的时候,心里多少知道了点啥,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这门亲事就告吹了。此时,江风到凤阳镇求学。就是在这所学校,江风遇到了娇娇,并被娇娇的家人“阉割”了,以致成年后,发疯了。
村子北边的徐家山前下有一条大路,穿过坪子上,从江风住的房子北边蜿蜒南去。
阳光的岳父竹子对阳光说:“这宅子有问题,原先有一条大路从这房子中间穿过,对房子里的家人有害。这房子是乾宅,大门应朝南开不错,但前边盖严实了,没有出气口了,很凶。”
阳光问:“有没有破法?”
竹子说:“把这房子东边留的偏门用砖头封死,不要使用;把前头屋当中的一间房子扒掉,给房子通气;在房子的后面垒一堵迎面墙,遮挡大路上南来北往、乱七八糟的人啊仙啊怪啊的冲击。”
阳光记得,这房子没盖前,村子里朝南的一条大路就是穿房子而过的,后来这里盖了房子,就把大路往北边移了一丈多。
阳光问:“迎面墙怎样垒?用什么垒?”
竹子说:“用石头就行,垒成一人多高,两三米宽,墙中间垒一块‘泰山石敢当’的青石更好。”
为了家里早日平安,阳光在一个星期天去凤阳镇中心医院门前的一家石刻铺子,花了15元钱买了一块刻字的青石,又找来高进等人携手在江风的房子后面垒了一堵迎面墙。
14
阳光计算过,从镇子上到村部走10公里村村通公路,再从村部向西走约3公里土路,就到了故乡坪子上。
立秋后,接连下了十几天的雨于昨天终于驻了,泥土路的表面在往年冬天的时候虽然撒了一层沙石子,骑摩托车依然难走,路面凹凹凸凸不说,许多地方有积水也不说,只是路上积水处翻出的泥浆,还有农用三轮车、拖拉机等轧出的深深的车辙印,让你一不小心就连人带车歪倒了。就在上个周末,阳光带着女儿从老家返校时,就在这段路上,所骑的摩托车倒地了,结果,女儿的一个脚趾磕破了皮,阳光的两个膝盖擦破了,隐隐地流着血。还好,这一次,阳光虽然溅了两鞋及两裤腿的黄泥,车子总算没有滑倒。
虽然刚刚雨后,村里人都开始刨花生了。阳光到了家里,看父亲在家没有下地,还在家捣杂,但从父亲口中得知他母亲、大哥、侄女等都去北沟底刨花生了。阳光在家没有多呆,就匆匆下地了。
村里村外的大路小路实在难走,都是一拶多深的烂泥和积水,路边长满了茂密的野草和野蒿。走不了几步,阳光的鞋子灌进了泥水,走起路来,扑哧扑哧直响,野蒿的花粘在裤子上,把裤子都染黄了。
到了北沟底,阳光看到姐姐青荷和姐夫也都在地里帮母亲薅花生。他看到,花生地地势低的地方还汩汩地流水。没办法,他只好把鞋子脱了,赤脚薅起花生来。他的母亲、姐姐和侄女在花生架上摔花生。
太阳很毒,阳光干了不到一个小时,汗水浑身直流,头部也不是很舒服,有一种发晕发胀并隐隐作疼的感觉,同时感到口渴得难受。他就去地边的沟底里喝了一些泉水,方才感觉稍微好了一点。至中午12点的时候,这一块一亩多一点的花生就全薅玩了。
之后,阳光和他的大哥、姐夫等人把他母亲、姐姐、侄女摔的花生装进了编织袋,一袋一袋用肩扛到了架子车上,套上牛,拉回了家,又把袋子扛到平房上,摊开晒着,上午的劳动才宣告结束。
阳光回到屋子里,浑身累得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唯一的感觉就是想睡一觉。
阳光睡了大约二十分钟,他母亲把饭做熟了,他起来吃饭时,感觉好多了。
中午没有午休,一家人就又下地摔花生了。
在地里干活时,阳光的母亲对阳光说:“你看你们学校谁家有小娃子,我去给人家带娃子,管它几个钱都行,我不想在家种地了。”
阳光说:“这沟里的地明年不用种,让我姐家种可行了。”
阳光的母亲说:“你爹不愿意。”
阳光说:“不愿意让他种,你不用种,七十四五的人了,早该养老了,干这农业活能有多少收入?”
阳光的母亲说:“原先我手颤,吃了你拾了的药后,不颤了,最近又想颤了。”
阳光说:“那你再吃点药。”
这时,阳光听到姐姐青荷跟河对面的一个也在薅花生的妇女在拉话,说着说着,对方突然说:“没能人(方言:笨人的意思)真不可活,活着真没意思。”
青荷说:“没能人更应好好地活,老天已亏欠没能人了。”
对方说:“真是难,娃子闺女大了,都飞了,一个人种庄稼真是难呀。”
青荷说:“种庄稼,不能心急,得慢慢做。”
对方说:“不像前些年,有气力,现在做活做不动了呀。”
傍晚时候,阳光骑车返校。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阳光看到镜中的自己满脸土星,头发杂乱,里边粘着许多土粒和沙子,胸口和衣服上落了一层灰土,鞋子像刚从泥浆里捞出来一样,两个裤脚沾满了泥点,真是比农夫还要农夫。
15
进入十月,山村里一扫九月份的阴霾多雨天气。天放晴了,瓦蓝瓦蓝的空中经常飘着几片轻纱似的白云。山鹰在思源山的半山腰间盘旋。老人在山底下放牛、放羊、割草。坪子上村边、沟底,坡上、岭下都是成熟了的秋庄稼,有黄白色的玉米,红彤彤的高粱,洁白的棉花,沉甸甸的谷穗,乌黑的绿豆荚……庄稼熟了,山里人也格外忙碌了。
阳光带着孩子走在回老家的水泥路上,看到杨树的叶子一半在空中,一般在地上。空中的叶子还显大片绿色,而落在地上的叶子都一片枯黄。落叶告诉人们,时令已是中秋了。
到了家,阳光看到今年家里种的十余亩花生终于收完了,而玉米刚开始掰。上午,阳光的父亲青山在家看场,其余的人到西湾的地里掰玉米。这一块地约2亩,早上掰了二分左右,剩余部分他们一家人掰到十点多时就掰完了。
阳光看到地里的玉米大部分倒伏在地,问临近地块的正在扛玉米棒子的苗子叔是什么原因,是不是不久前这里遭遇了大风?
苗子叔说:“不是,主要是玉米熟透了,村里人忙着刨花生,顾不着掰,玉米棒子太沉,就倒在地上了。”
原来如此。
将近中午的时候,阳光的母亲枣花回家做饭了,剩余的人开始装车。这一块地总计掰了30余袋玉米棒子。
中午,刚吃完午饭,阳光的母亲就督促江风去茅草园子掰玉米。
阳光问他的母亲:“晌午不睡觉么?”
枣花说:“不睡,村里人已过了夏天就不午休了。”
阳光说:“现在才1点稍多一些,一点半去地也不晚。”
不到两点钟,阳光一家人都到了玉米地。阳光四下里一望,西坡、西河村的地里头都有人在收秋了。哎,真是辛苦、勤劳而又忙碌的山里人呀!
阳光和大哥、江风及外甥用镢链刨玉米棵,阳光的母亲、侄女、女儿和儿子掰玉米棒子。太阳照射着大地,直觉得后脊背火辣辣地疼。不一会儿,就汗水直淌。忽然,从思源山后呼啦啦刮过来一阵大风,汗水又落地不见。就这样,汗水出来了,过一阵,秋风刮过来了,汗水又消失了。阳光感到口渴难忍时,就到地头的小河里喝水。也不管它干净不干净,只要清澈见底,就猛饮一气。
劳动到傍晚5点多钟时,四亩地阳光一家掰了2亩有余。
天快黑了,阳光的母亲说:“装车吧?”
阳光和大哥、江风及外甥开始装车。
他们在三轮车上装了36袋,车满了,地里头还有很多玉米棒子装不上。
阳光的母亲说:“装不完咋办?”
阳光说:“撇到地里,明天再拿。”
阳光的母亲说:“别人偷了咋办?”
阳光说:“别人不会偷,谁有工夫去偷别人的庄稼呢?个人的庄稼还收不到家。”
阳光的母亲仍然不放心,抱了一些玉米秆把没有拿走的玉米棒子盖着才回家了。
16
冬天里的一个傍晚,小刺家的牛犊钻进了阳光家的的草屋里。小刺是河水的小儿子,住在阳光家的前一排。那时,阳光的母亲和阳光的父亲还有阳光的四婶正在屋里看电视,忽然院子里响起了“刺唰刺唰”声。阳光的母亲开门一看,原来是别人家的牛犊来家里寻草吃了,就挥舞着两个胳膊,一边吆喝着把牛犊往大门外赶。
谁料想,由于阳光家的院子坑坑洼洼,阳光的母亲脚下不知拌着了什么,一下子跌倒了。阳光的母亲当时疼得叫了一个“青”字,就昏厥了,也不能动弹了。
阳光的父亲见阳光的母亲好一阵子不进屋,也没什么动静,就出门看情况。拉亮屋檐下的灯泡,阳光的父亲问:“你躺在地上干啥?”
阳光的母亲忍着大腿根部剧烈的疼痛,说:“我跌倒了,估计是骨折了。”
阳光的父亲和四婶赶紧把阳光的母亲扶到了床上,阳光的母亲自己用手为自己轻轻按摩了几下,疼痛才稍微减轻了些。
阳光的父亲说:“你现在感觉怎样?我去喊医生吧?”
阳光的母亲说:“你腿脚不灵便,外边的天太黑了,明天早上再请医生吧。”
第二天早上,天还未亮。阳光的父亲就起床了,他顶着刺骨的小北风,徒步四五里,到村委请来了医生。医生开了一些活血壮骨止疼的药,说:“最好去医院拍个片子,看股骨头有没有骨折。”
阳光的母亲没有听从医生的劝告,也没有把自己摔跤的事说给阳光,每天只是呆在家里按时服药。
17
过了十来天,阳光的母亲有时仍感到大腿根处针扎一样的疼痛,才给阳光打电话,让阳光带她到镇卫生院拍片子。
阳光寻了同事的车,把母亲送往凤阳镇卫生院。
外科的王医生看了片子说:“髋关节出现裂缝,吃药保守治疗的话,估计效果不会很好,最好是做手术。”
阳光征求他母亲的意见。
阳光的母亲说:“我不做手术,吃药吧。”
阳光就把母亲接到了自己在小镇上的家里,每天和腊梅一道,精心伺候着母亲,早饭炒一盘子鸡蛋,午饭清炖排骨,晚饭让母亲喝奶粉,同时,一日两次地服着“麝香补骨胶囊”。
一有空闲,阳光和腊梅就到阳台上和母亲聊天、晒太阳。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阳光和腊梅都去上课了,阳光的母亲去卫生间,由于地面太滑,他母亲拄的手杖没有支稳,又跌了一跤。
阳光忙寻车把母亲送到了镇卫生院。
王医生说:“髋关节粉碎性骨折,必须做手术。”
闲聊中,王医生得知阳光是他母校的老师,在安顿好阳光的母亲住院后,又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为阳光的母亲联系购买做手术需要的材料,后来,还把牡丹市二院的骨科专家郅主任及两个助手,还有高城县人民医院的司院长请到了小镇上,为阳光的母亲做手术。
阳光的母亲做手术那天,和阳光一个处室的王志胜、魏志强、安志刚等6位同事,都自行调了课,赶到了医院。魏老师几栋楼上跑上跑下为阳光的母亲买药以及买做手术时需要的其它物品,其他同事和阳光一道用担架把阳光的母亲从住院部抬到门诊部的一个又一个科室,为阳光的母亲做术前全面检查。当阳光的母亲进了手术室后,阳光看到阳光的“兄弟”们一个个满头汗水……
阳光的母亲的手术很成功。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阳光的母亲要出院了,是赵相战、武卫民两个兄弟冒着严寒,帮着阳光把他的母亲送到乡下的老家。
实话说,平日里,阳光和他的同事都忙碌着各自的事情,只有闲暇时,他们才坐到一块谈论家长里短和天下大事,没有想到,在阳光家庭遇到困难的时候,有这么多的“兄弟”伸出了援助之手。这份浓浓的珍贵的“兄弟”情谊让阳光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了感到了春天般的温暖。
阳光时常从心底里说:“好‘兄弟’,我会永远感谢你们并记得你们。”
这一次住院,阳光的母亲共花去医疗费用16700余元,新农合为阳光的母亲报销了将近8000元。试想想,没有新农合,阳光一家得背上多大债务呀!
18
春日将尽的时候,腊梅说:“过了暑假,咱也去城里吧?”
腊梅不想在小镇上教书,想把工作调到城里去。这念头她已不止一次给阳光说过了。
阳光说:“如果调到城里还是教书,还不如在小镇上。到城里教书,工作压力比在小镇上更大。你不知道吗?乡镇教师的压力比乡下教师的压力大,城里教师的压力比乡镇教师的压力大,市里教师的压力比城里教师的压力大,省里教师的压力比市里教师的压力大。省市教师的压力大,人家工资高,而城里教师的待遇跟乡镇教师一个样,当一个一般教师为啥要去城里呢?这是其一。其二,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教师调动的行情,七八年前,乡下的教师往城里调,八千元那是明价钱,现在涨到一万多了。去年,刘子旭为了把他的媳妇调到城里,花了两万元。你要真想去城里,咱花点钱,你一个人先去。我将来退休了,再去吧。”
刘子旭是一个修摩托车、倒卖二手车辆的生意人,刘子旭的媳妇跟阳光和腊梅一个学校,也是教师。
腊梅说:“我想,去城里咱两个人都去,我一个人也不想去。”
阳光说:“咱孩子都上高三了,将来上大学得需一笔不小的费用,咱把辛辛苦苦积攒的钱大手大脚地送给那些当官的,将来孩子上学的花费咱又做难了,这划算吗?每一家都是过日子的,不是捣腾工作的。”
阳光不想往城里调动,还有一个很主要的原因,那就是他的父母都在乡下。他在小镇上工作,离家近,更方便回家,也能更好地帮助父母干一些农活等等。
实话说,阳光最初参加工作那几年,是一心把家安在乡下的。因为,乡下风光好,空气也好。后来,腊梅提出在镇子上买房时,他并不是十分愿意的。他还是想把家安在乡下。可是,当他在镇子上买了房子安下家后,他觉得当初的想法十分幼稚,乡下那种地方怎么能让人生存呢?交通不方便,购物不方便,孩子上学不方便,看病也不方便。一天到晚,入人眼目的,除了山水石头、草木庄稼,其它什么都没有。
阳光有时回到家里,也跟父母商量:“要不,你们俩去我城里买的房子里住吧?新房子前有一个大公园,在屋里呆腻了,你们可以去公园散散步,看看风景。”
阳光的母亲笑着说:“不去,到城里一个人也不认识,着急死人了。”
阳光的父亲说:“去了城里,这个家怎么办?去啥地方也不如在农村生活好。到了城里,喝口水也得花钱。”
阳光说:“钱的事你不用考虑,我满能养活你和我妈。”
阳光的父亲说:“我和你妈都能动弹,不叫你们养活。你们的负担也不小,得供孩子上学,得还款。”
阳光的父亲说的还款,指的是阳光在城里买房的月供。
阳光说:“还款只占我和腊梅月收入的五分之一,我把孩子上学的钱,养活你们的钱,还有家庭的日常开支都计算在内了。”
阳光的父亲说:“就这也不去。”
阳光见说不动父亲,就不说了。阳光不说了,是因阳光有时想,父母种了大半辈子庄稼,一下子让他们离开土地,过上一种天天无所事事的生活,这好吗?这肯定不好。不管什么人,都得有事情干的,尤其是老年人。只有这样,才更有利于他们的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