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是叶村,一个美丽的小山村,坐落在豫西山地。相传,村里人由山西的大槐树下迁移而来。叶村的先辈见此地树茂水足,认为是块风水宝地,就在此安营扎寨了。慢慢延续下来的子辈都姓叶,大家住在一起,相互之间有个照应。叶村的村后有三座大青山,中间最高的一座称元宝山,西边略低的那座人称老虎岭,元宝山上有座庙,仅有一位老人看管,不过,逢年遇会时,四面八方的人都齐聚元宝山上,好不热闹。叶村三面环山,仅北面没有大山阻挡视野,平原沟壑纵横,一眼望不到天边。
我的母亲当初嫁给父亲时只有19岁,后来相继生了三个孩子,哥哥叶武,小儿也就是我叶文,寓意文武双全,小妹叶青。父亲的祖上也算是知书达理之家,家境也很好,可祖父却是个败家子,游手好闲又好抽鸦片,把家败光了,在父亲出生后不久,被抓去做了壮丁,从此一去不返,再无音讯。祖母恨了一辈子,也等了一辈子,独自把父亲拉扯大,吃了很多苦。父亲能娶上母亲也是缘分,母亲原是土地主家的女儿,家境殷实,但后来因是地主成分家被抄了,一夜之间从小康之家遁入困顿,应该是更糟,三天两头还要拉出去批斗,一大家子“畏罪”潜逃。同是天涯沦落人,母亲早早的嫁给了父亲,当时父亲的家里一贫如洗,只有一间破茅草屋和一只勾水吃的木桶。
父亲一心希望家中孩子能读书识礼,可时逢农村大包干时期,家家户户吃饭尚成问题,哪有钱去读书。而大哥叶武真人如其名,果然“崇武”,与村中野孩老是打架,结果不慎被打伤,成了聋哑人,此番又花了不少钱。但父亲十分坚持,先让儿子读,于是我有幸开始了读书生涯。
小时候,家里常常没粮吃,喝野菜汤就黑馒头,可人人都这样,我也没觉得苦,最大的愿望莫过于能吃上白馒头。父亲是大队里管账的,掌管全村的粮食,其他人会暗地里嘀咕,说父亲偷偷往家里拿了不少东西,我们在家吃的很好。其实,父亲为人耿直,队里的东西一丝一毫从不往家里拿,家里人其实也是天天饿的。他奉行无功不受禄的原则,到村中人家里谈事情,逢到中午,人家留他吃饭他不肯,即使人家把饭放进他手里,他也坚持不喝一口,宁愿回家喝野菜汤。
当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政策实施后,我家又开了许多荒地,日子才逐渐好过起来。
父亲看着开辟的荒地,疼得如同宝贝一般,母亲脸上也洋溢着美滋滋的神气。天蒙蒙亮,我和妹妹叶青就上来老虎岭上割草。我喜欢逗这个小大人玩,常常给她讲学堂里的趣事,逗得她咯咯笑,她听着听着就露出一脸神往之情。末了,她神情严肃的说:“哥,你好好读书吧。咱家都靠你了,等你走出那大山,再跟我讲讲山那边的新鲜事。”说着用她那干瘦的小手一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觉有山苍苍、水茫茫之感,远处连绵的青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仿佛连绵不断的褶皱。一道霞光在远处山顶慢慢扩大,红彤彤的太阳懒洋洋的升起,我们不觉都看出了神。
“呀,哥,咱该回家了,可草还没割完,妈该说了。”我低头一看那仅够半篮的草,想起一个主意,把草倒出来,捡几根树枝插在竹篮的半腰位置,再把草放进去,乍一看,跟一满篮似的,就得意的拉起叶青往家跑。刚到家门口,就大声嚷嚷着,“妈,我们割了一篮子草呢。”在灶房一忙活了一大早上的母亲也笑着说:“真能干,快去吃饭吧。”
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何况牛吃的不饱,父亲一眼就明白是我们偷懒了。
下午放了学,我和同伴就相约在村口的小池塘边,令我们恼火的是,池塘里总有一只大黑猪卧着不走。我们一起上阵,又拉又扯的把猪赶走,然后跳进去就痛痛快快的玩起来,直到天擦黑父亲黑着脸来找我。父亲在前面背着手走,我在后面磨磨蹭蹭的跟着。傍晚时分,家家户户都冒起了炊烟,很好闻的家的熟悉的味道,还会听见做好饭的妇人也不出家门,就站在院中大声的喊,“皮蛋,回家吃饭。”“黑妞,快回来。”
回到家,父亲就拿过那只竹篮,指着上面的几根棍子说:“谁干的,好好交代。”我瞅瞅在一边红着眼睛、小手抠着衣服下襟的叶青,也吓得不敢承认,最后的下场就是我和叶青一人跪一个小板凳吃饭。那时候,瘦高的父亲是威严的,我们都怕他,到了后来,等我参加工作后,才敢反驳他。
寒冬腊月时节,父亲带领全家老少到河边去搬石头,为了垒个地边,这样到了夏天下暴雨时,土壤不会被冲走。严寒时节,我们哆哆嗦嗦的去搬着硬如冰块的石头,地势很糟糕,那块地又在沟的半腰,一来一回很不容易,却不敢有怨言。因为父亲常说:“这地就是宝,全靠它养活着一家人,有地种,有粮吃,给啥也不换。”在他心中,没有什么比种地更幸福了。
慢慢地家里有了余粮,父亲看着那几间破茅草屋,下定决心要盖几间像样的房子,我家的新房是父亲总设计,并请村中人帮忙建成的。屋身用石头和土垛砌成的,屋顶用瓦覆盖,西面有三间房为住房,南面是厨房,北面为牛棚,总体围成一个小院子,煞是好看。父亲在西面的正房里特地留出一大块空地,放上几口大缸,用来储存粮食。逢麦收时节,我们全家人都早出晚归,可谓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临近中午,母亲先回家煮饭,我们把麦捆好再拉回家去,父亲走在最后,捡地里掉下的一两根麦穗。
午饭很少是在家吃的,差不多人人都端着饭碗聚到村里麦场的空地里,蹲在地上边吃边聊,吃完了也不急着走,男子们就把碗给了婆娘,坐在地上抽旱烟,拿烟锅袋往石头上敲呀敲,小孩子们商量着到哪儿去摘桃子、西红柿之类的吃。待颗粒归仓后,父亲看着满缸的粮食,不消说是最高兴了。闲暇时节,父亲就做木活,为家里添一两件家具,母亲就趁机为我们做过冬的棉被。儿时的生活,虽累,却平静而愉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后来,我考入了师范学院,毕业后成了一名教师,在离家不远的镇上教书。每逢农忙都回家做农活,中午的无聊时光,就和村中的小伙子打牌打发时光。近几年,我又回到家中,看到村中变化很大。村里已没有多少年轻人,大部分人都出外打工了,这样挣钱更多,供孩子读书,不过,村里的大学生依旧鲜有几个,大部分的孩子读至初中、高中就也去打工了。村中人的穿着倒越来越时髦,大部分的房子又重建了,二三层的小楼很是威武。
这次回家看见元宝山上旌旗飘动,山顶隐约传来唱歌的声音,还有噼里啪啦的放鞭炮声,回到家里,问了母亲才知道那是村中人在祈雨,好长时间没下雨,太旱了。母亲去年不慎摔倒,摔伤了髋骨,走路就不得不依仗拐杖,不然,她也定要上山去参加祈雨大会的。
“邻村王沟,人家说只剩下三个老人在家了。”母亲突然说。我有点不相信,母亲又接着叹息似的说:“年轻的都出去了,上学的上学,打工的打工,老咧走不动的就呆在家里。”
看着步履蹒跚的父亲走进来,我又向他提出把田卖了,跟我到镇上住,方便照应。固执的父亲摇摇头,费力的咳嗽了一阵后说:“你工作忙,不用操心我们,得空了常回来看看就行了。那地也不能荒,能种点就种点,再说卖也没人要。在家里,我们有事干,也自在舒服。”
乡村的人家晚饭通常很晚才吃好,吃过晚饭信步走向村中散步,偌大的叶村安安静静的,只有几户人家露出微弱的灯光。萤火在草间闪烁,树影在小径上摇曳,看着曾经熟悉的一草一木,往事一幕幕在脑海浮现。回首往事,既喜且忧,儿时的家乡劳累而温馨,现在的家乡富足却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