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很暖和了，城市的女人们肯定是迫不及待地穿上了裙子，女人们在裙子上寻找自信。
我在露天温泉游泳，池中的水温略微偏高，水面上洒满了细碎的阳光，池边铺满了槐树的影子，这时我想起了本地进士胡文炳《沐风草堂杂说》中的一句话“水至清无鱼”，觉得很准确但又很没意思，这样的水中是不可能有鱼的，如果有鱼肯定是死鱼。鱼在这样的水温中活不下去，这与水的清澈没有任何关系。
住在宾馆无所事事，这使我脑子里产生了许多奇怪的妄想，寂寞比贫穷要可怕得多，我终于明白了那些被大款们包起来的女人为什么要红杏出墙了，安娜在卡列宁提供的豪华舞会上与渥伦斯基相互调戏目光。好在我住在这里还有一些悬念驻扎在我的头脑中，我像阅读一本深奥的词典一样阅读着云台镇。这使我的每个白天和夜晚都在猜谜语。
死刑犯宫汉在天城监狱对我说，“我打算向警方提供云台镇腐败的内幕，揭露范中康受贿八十万元以上的事实，万福集团钱成刚的谈话记录他亲自签过字的。”我说，“这个原始记录现在在哪里？”他说在何山那里，我说何山已经被你杀死了，小露也下落不明，即使找到小露，这种东西也未必还在。宫汉异想天开地对我说，“只要政府免我一死放我出去，我肯定能把这个案子弄个水落石出。”我说这是不可能的，但宫汉说我为政府反腐败做一点事政府应该欢迎才是，我说反腐败不是你干的工作，再说你的反腐败却是以敲诈为目的的，本身就是犯罪。宫汉说腐败分子的钱是不义之财，我算不得罪恶滔天，我从没偷过抢过穷人的钱，我还给我们乡敬老院捐过两千块钱，给希望工程捐过五百块钱。说到这里，他脸上就有了一种崇高的光辉，他还得意地向我说，“其实做反腐败生意最好做了，赚钱快风险小，只要胆大心细，肯定赚钱。我们在全省共反过十三次腐败，没有一次做不成生意的，最少也能做成五六千块钱，云台是最大的一笔，没想到那么容易就抓到了证据。钱成刚是个正派人。”他恨铁不成钢地说，“何山是个做不成大事的人！”他说何山太好色，有了钱狂嫖滥赌，我的名声都被他坏完了，宫汉说自己1974年高中毕业后当过生产队会计和大队团支部书记，还抽调乡政府搞过三个月的扫盲教育工作。
他说他痛恨腐败，我说以敲诈的方式反腐败绝无前途。他说这叫以毒攻毒。
我在那天下午问宫汉云台镇的范中康最后是不是承认自己接受贿赂，宫汉说哪有不承认的，我将中央党政干部廉洁自律相关文件扔在他面前，他说他已经学过了，我说你再回去对照学一遍，范中康可能觉得我在侮辱他，他就在第二天找他谈话时说了一些一不做二不休的话，“我可以承认我代表镇政府接受了万福集团的五十八万块钱，但这个钱并不在我这里，全部用于镇里的发展建设了。”宫汉说，“这笔钱入账了吗？钱具体怎么用的？”范中康说，“这个我不能告诉你，你们要是实在想查的话，最好先问问县委县政府，看看县里领导是不是同意查？”宫汉冷漠地说，“我们查案子是不考虑你们县里意见的，反腐败是中央的意见，没有什么不能查的。”接下来就是范中康抵抗受挫后的沉默。宫汉说此时我也想提前结束弄一点钱走人，可范中康却等着由我们主动提，而我们是代表党来反腐败的怎么能主动伸手要钱呢，没想到陈小峰到是很爽快。
在温泉宾馆期间，我们报社总编老杨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他说调查组还在调查，主要是查我的稿子是谁在幕后操纵。老杨问我，“你不会被人利用吧？”我在电话里说，“我被你利用了！”老杨说，“你这是什么话？”我说，“年初我上任的时候说要加大新闻监督的力度，你说完全支持。”
在温泉宾馆的日子一个星期了，我觉得自己完全是在破译一个很无聊的密码，因为我既不能写文章，更无权再曝光什么，况且这条信息的来源是出自于一个死刑犯之口，不过从王虚林的话里可以肯定，去年秋天镇上肯定来过两个调查腐败案件的人。我想找范中康镇长聊聊，范中康这时主动来看我了。
我请范中康坐在沙发上并泡上了一杯我自己带来的“苦丁茶”。我说这是降血压的，范中康说我们基层干部整天在泥里水里泡哪里有什么高血压，他开玩笑说，“我是低血压。”范中康说，“接到刘县长电话后，我们就不好再来陪你了。你这人挺书生气的！”他恭维我。我说，“主要我是农民出身，吃不惯大鱼大肉，也不习惯一个人去骚扰许多人。”范中康说，“我们党的干部要是都像你，那就好了。”他的弦外之音是他老范也是看不惯前护后拥大吃大喝的，自己之所以那样做完全是出于无奈，他还说了一句，“60年大饥荒的时候，我是靠吃老鼠麻雀活下来的。”
我在范中康的对面坐下来，然后很随便地问了一句，“范镇长，去年秋天你们崐镇上是不是来过两个骗子？”
范中康在沙发上绷紧骨头坐直了，他提高警惕地问，“有谁对你说了什么吗？”
我说，“没有，我只是在天城监狱采访时听到一个死刑犯说起过这件事？也不知是真是假，随便问问。”
范中康说，“绝无此事，我们镇政府只接待上级领导，不接待骗子。”他见我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说，“不过现在骗子很多，万福集团陈小峰他们做生意，倒是有可能遇到过骗子，你要是实在想调查，你可以去问陈小峰。”
我说，“我这次是来疗养的，没有任何调查的任务。那个死刑犯说他是以省反腐败工作办公室的名义到云台镇政府进行敲诈的。”
范中康掐灭香烟，声音很粗放地大笑起来，他说，“省里哪有反腐办这个机构，这不太滑稽了。”
我说，“不是反腐办，是反腐败工作办公室。”
范中康一愣，既而紧接着说，“这个单位我也没听说过。”
我怕范中康多心，就岔开话题，“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谈了许多关于小麦油菜和镇财政收入等杂乱无章的问题，我一再提起在全县财政很紧张的情况下云台镇能按时发放工资刘柱县长很是赞赏有加。范中康顺着我给他搭的梯子向上爬，他用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时间叙述自己的丰功伟绩，我也恰到好处地表示了敬佩，阳光从窗外透进来，他的脸上闪烁着上午十点钟的光辉。
窗外的楼下，又有几辆小车鱼贯而入，范中康说是市里领导来了，我问刘柱来了没有，范中康说刘县长今天要陪省财政厅的领导去梦天湖，今天是孙副县长陪同，他要我中午一起吃饭，我说我在餐厅自己吃，范中康没有勉强，在和我分别前一再说如果我需要什么直接跟他说不要客气，我表示感谢。
楼下的轿车都是黑的，车里下来的人也都穿着深色的衣服，温泉里的水在阳光下一片清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