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虚林副镇长的头发非常稀薄,额前那一绺长发顽强地向头顶盘旋而去,企图掩盖住头顶上的大片空白,而这种掩饰在被人们的目光识破后,就有了一种欲盖弥彰的迹象,不过他的皮肤倒是很白净,清瘦的身体在秋天的风中摇摇晃晃,他不像一个乡镇干部,他更像一个大医院里技术很高明的外科大夫,我说出这种感觉时,王虚林很愉快地笑了,他说他早年学过兽医,在治死了一头牛后坚决改行。
王虚林是在晚上到温泉宾馆来陪我吃饭的,他们每天派一个镇领导来陪我吃饭,我说你们如果再这样的话,就等于是给我下逐客令。我给刘柱打电话请他让范镇长他们不要这么做了,刘柱在电话里情绪非常急躁地说,“你他妈的真难伺候,听你的就是了。”他还说了县政府大院里正坐着一大群化肥厂下岗职工要饭吃,他们打着标语喊着号,简直跟那一年春夏之交一样混乱。
王虚林说明天起就不陪了,但需要什么就直接给镇政府打一个电话就行了。我说谢谢。这个不抽烟不喝酒的副镇长吃了饭后陪我在房间里聊天。他不断地用一双警惕的眼睛在房间的屋顶上找什么。我说你这是怎么了,他说没什么,然后又很关切地问我,“你没遇到什么麻烦吧?”我说没有,他说,“宾馆没给你什么特殊安排吗?”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我看你像个爽快人,我提醒你一句,“你只要一碰小姐,你就在劫难逃了。”我说为什么,他说去年省反腐办的一个同志酒喝多了跟一个小姐在房间里洗温泉就中了圈套,后来那个案子就没查下去。
我说省里好像没有反腐办这个机构,王虚林说老范讲那是省纪委新成立的一个机构,老范说查了一个星期后还给他做了一个“清正廉洁、作风正派”的结论。
我说王镇长你能不能给我说说去年反腐办来调查的事,王虚林说你是记者,我不好跟你说,我说我保证不会出卖你,如果你觉得我的人格还是不可靠的话,我可以写一个书面保证给你,我只是来疗养的,再说我的同学刘柱在这里当县长,我怎么能往自己同学的脸上抹黑呢。迟疑了好一会,王虚林开始讲述下面的故事。
范中康先是在镇长办公会议上发了一通无名火,他骂道,“我吃了这么多辛苦,还他妈的想把我在云台镇搞倒,没门!”接着,他宣布了几条纪律,一不许对外界说省反腐办来调查的事,二不许对省反腐办的同志说任何不利于镇政府的话,三是要让陈小峰赶快把告状的人找出来,要给予“重奖”。会议是在宫汉和何山找范中康谈话的当天晚上召开的,镇领导班子的人一直不敢说话,他们频繁地喝水抽烟,却不敢上厕所,好像一上厕所就是背叛和出卖一样。范中康在云台镇一跺脚地动山摇。
后半夜的风声很紧,大家都拿不出对策,只听范中康一个人在忆苦思甜,说到动情处,范中康声音哽咽。王虚林似乎想要表现出大敌当前的紧迫感来,他在表态后说,“现在骗子很多,是不是要跟县里通个气?”范中康说,“怎么可能是骗子?人家连温泉宾馆都不住,饭也不吃,有这样的骗子吗?”王虚林不敢说话了。
郭副镇长说,“可以跟刘县长汇报一下,既是为了核实反腐办来人的真实性,也是请刘县长给出出主意。”范中康打断他的话,“你们尽给我出馊主意,这种事镇里都不允许走漏消息,难道还要让全县都知道吗?”范中康可能觉得有违了大家的好意,就缓和语气说,“还没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我们会向县里和刘县长请示的。不过,我本来就没有什么问题,所以也没必要惊慌失措的。”
最后范中康定下了调子,哪怕他们是假的,我们也要把他们当真的待,这种事宁可一万,就怕万一,如果我们去核实真假让这两位同志知道了,就不是小事化了了,而是小事化大了。
下面的叙述是宫汉在天城监狱对我说过的事情,为了方便阅读,我在结构上和人物对话上作了适当的调整。
宫汉找陈小峰核实情况,陈小峰是见过世面的,他举重若轻地说,“我怎么可能向范中康贿赂,要贿赂我也得找个大人物,好像他还不够格。”宫汉被陈小峰的气魄与胆量镇住了,他觉得此人比范中康更难对付,但宫汉毕竟也在村里当过几年生产队会计在城市里卖过老鼠药当过推销员,他也就摆出一副省里领导架势,口气强硬地说,“你承认不承认都没有什么关系,我找你不是为了寻找证据只不过是为了进一步核实证据,我可以把你行贿的次数与日期详细地告诉你,但我现在不跟你说,我希望在法庭上让检察院的检察官对你说。”陈小峰像一个业余歌手在台上突然忘了歌词一样,哑口无言的表情使他威风扫地。
陈小峰沉默了一会儿,又故作轻松地说,“我们先不谈这事好不好,既然你们大老远地从省城来,我打个电话请市长县长来陪你吃饭,我们温泉宾馆各级领导来的很多。”宫汉见陈小峰想以势压人,就扳着脸说,“你要是请市长县长来的话,我们马上就回省城,下个星期我们就会省城的检察院或法院见面了。少来这一套!”
陈小峰将手机关上,拿出一副商人的腔调说,“我说两位领导,关于这件事,你们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如果有的话,什么话都好说,如果没有的话,我还得在坐牢前将有些事情处理妥当才能进去。”
何山看到机会来得这么快,就自作主张地插嘴说,“当然有。”
宫汉狠狠地盯了何山一眼,“小王,不许乱插嘴!”他看到陈小峰脸上有一种进退自如的表情,就说,“小王,你不要记录了,我跟陈总交流一下个人看法。”何山跟在其他许多地方做生意一样,很随意地合起了记录本。
宫汉接过陈小峰递过来的香烟,说,“这件事可大可小,在全省那么多大案要案都查不完的情况下,怎么处理完全取决于我们调查回去后的上报材料。下面还有一个两千多万的案子要去查,我和小王今年是肯定不会在家过年的。”
陈小峰不失时机地给宫汉点上火,“你先拿一个方案吧?”
下面的对话就非常简洁了。宫汉说,“要将这个案子取消掉,除我们两个还不行,我们反腐办的领导也得要做一些工作。”
陈小峰问,“要多少?”
宫汉说,“二十万!”
陈小峰一愣,然后说,“这样吧,这事我先跟老范通个气吧?”
不到一个小时,陈小峰又来到了招待所,他一进门就将一个旧报纸包着的一包东西放到了桌上,他说,“我没找到老范,这是临时凑来的八万块钱。眼下生意难做,实在很困难,还请领导多多包涵!”
何山将报纸打开,八捆百元大钞堆在他的视线里,他的眼睛通红,神经快崩断了。宫汉平静地对陈小峰说,“我考虑过了,这件事还是有难度,而且也违背了党的纪律。你还是将钱拿回去吧!”
何山将钱死死地抱住,当他看到了宫汉的严厉的目光暗示后,他才故作不屑地将钱扔在桌上。他的手不甘心地悬在半空。
陈小峰说,“钱的事还可再商量,你们先拿着,等我跟老范联系上后再说,行不行?”宫汉说不是嫌钱少而是觉得党纪国法实在不可违。陈小峰这时有些急躁地说,“两位领导,说实话,我送的钱太多了,比你们官大的,比你们有权的,比你们有名的都有,我还没见过你们这两位不痛快的领导呢!”
何山操之过急地包上钱,宫汉仍有一种愧疚不安的心理,他的眼睛和鼻子都在忏悔。
第二天晚上,陈小峰开着自己的“凌志”轿车来接宫汉和何山去温泉宾馆吃饭崐,这时两位反腐办的同志已经没有必要再捍卫自己的面具了,到了这一步,他们几乎没有作任何推辞就上了山去温泉宾馆赴宴。晚上范中康并没有出席,陈小峰说老范到县里去开会了。他们依旧吃了活醉虾、糖醋活鱼、猴脑,喝了两瓶“五粮液”。饭后,陈小峰安排两个套间给宫汉和何山洗温泉,何山一进房间,就有一绝色天姿的小姐进来了,好色的何山毫不犹豫的搂着小姐进了洗浴间洗温泉,还没洗好,身上的水还没擦干,他们就上床滚作一团,正在这时,几个派出所的警察撞门冲了进去,一个身体较胖的警察举着照相机将两个正在热火潮天干活的男女从不同角度迅速固定在胶片上,一个手里拿着警棍的警察说,“卖淫嫖娼,你们两个想砸我这个派出所长的饭碗呀,穿上衣服,跟我们走!”何山当时毁灭性的感觉是,八万块钱能不能保住?
这时,陈小峰来了,他在说情,派出所长不给他面子,“陈老板,你这个宾馆要停业整顿!”等到宫汉来到现场时,范中康也赶来了,他一进来就对何山抱歉说,“实在对不起,我来晚了,”接着他厉声地对派出所长说,“这是我的客人,你要抓就抓我好了?”派出所长说,“范镇长,实在误会了,我不知道是上面的客人,我们这就走。”
范中康安慰了宫汉和何山说,“我向你们保证,胶卷的事决不会传出去,明天我就让他们交给我,然后毁掉。”
宫汉说,“小王酒喝多了,我得要考虑他能否再干这项工作了。”
当天夜里,宫汉和何山趁月黑风高揣着八万块钱仓惶逃离云台。
事后,宫汉责怪何山太好色不仅小露冒然来过一次还自己玩小姐,差点出了事,何山谴责宫汉太贪,要是拿了八万块钱当天就走,就不会有那一夜的魂飞魄散。事后又为分钱的事双方矛盾越闹越大。
王虚林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弄清省反腐办调查范中康的事实真相。他说省反腐办那位同志酒后玩小姐完全是陈小峰设的圈套,他说陈小峰跟老范关系密切是人所共知的,但陈小峰毕竟是全县有名的一霸,前年为了抢客车线路的事将一个跑上海的个体客运户赵虎的脚筋挑断了,他手下的那帮人抢人家妇女扒人家祖坟,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让这样的人出来当副镇长,老百姓会怎么想我们共产党。我说这件事我干涉不了,王虚林说你能不能跟刘县长说说这件事,如果刘县长也同意陈小峰当副镇长的话,你能不能代我们向省里反映反映。我说,你自己可以直接写信,他说如果我写的话,查出来我就完了。王虚林很含蓄地说出了刘柱跟范中康是很要好的事,但跟陈小峰有没有什么瓜葛就不好说了,反正陈小峰曾一次喝醉酒后跟人打赌说,“我打一个电话,半个小时后,刘县长就会从县里赶来喝酒。”据说此事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