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菲在我的身边睡着了,她的长发凌乱地铺陈在枕边如同此刻我杂乱无章的心情,我看到她宁静而均匀地呼吸着秋天有些冰凉的空气,脸上汪洋的青春不动声色。一个星期前我托老家县城的同学去乡下打听我舅舅的情况,同学说舅舅出门一个多月了还没回来,于是我就在晚报上刊登了“寻人启事”,今天已是第四天了,没有任何消息。郁菲不知道这件事,告诉她只能使我们的隔阂越来越深。夜深人静我无法入睡,忍不住又翻开了晚报,这就类似于一个找不到鸦片的人,还要死死地抱紧一杆不冒烟的烟枪一样。
翻到第八版,乞丐跟门僮在报纸上继续争吵。
有人看到脸胀得通红的老乞丐,就劝门僮说,“你让他进去吧,他不就是想填饱肚子吗?又不是去偷去抢!”
门僮不再坚持,也就不说话了,他毫无必要地紧了紧自己的蓝色中山装风纪扣,然后目光又开始盯着远处广告牌上的女性乳罩,女人乳房在灯光的渲染下蠢蠢欲动。
乞丐昂起头正气凛然地走进了玻璃门内,餐馆内饭菜的香味深入肺腑,他贪婪地吸了一大口,胃里幸福地痉挛起来。
在一张卡式的台子上坐定,对面的一位化妆得很过分的小姐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快餐盆向怀里收了收,她很细腻地啃着一只炸得金黄的鸡腿,老乞丐看到她的头发跟鸡腿一样金黄。鸡腿的味道如一根细腻的铁丝钻进了乞丐的胃里,他向服务员仓促地喊了一声,“来一碗鸡蛋火腿炒饭!”
他的这一声呐喊如同注定要溺死者的求救声一样无济于事,他的声音被省略在油光灿烂的表情之后,鲜艳的服装和啤酒瓶的形象在他的眼前反复晃动,酒肉的香味在折磨着乞丐的牙齿。
乞丐用更粗犷的声音喊道,“一碗鸡蛋火腿炒饭!”他用笨重的勺子敲着搪瓷缸,搪瓷缸发出烦燥尖锐的金属的声音,像玻璃碎片在刮着菜刀的刀口。
这时,极少数人抬头看了一眼乞丐,然后又继续埋头吃饭。服务员没有理睬乞丐,她叫来了老板,老板是一位年轻人,他挺着与自己年龄很不相称的肚子,上来就呵斥道,“出去!”
乞丐坐着不动,他扬起生硬的头颅,“你开饭店还不让人吃饭?”
老板气恼地威胁说,“你再不走,我就叫警察把你给抓起来!”
乞丐站了起来,他将搪瓷缸狠狠地掼在桌上,“我累了,今天不要饭了,花钱吃饭还不行吗?”
老板突然愣住了。乞丐对面的那位小姐也突然停止了啃鸡腿,所剩不多的鸡腿在嘴里进退两难。
部分食客笑了起来。
乞丐又一次用命令的口吻拿勺子对着老板肥沃的肚子说,“快,给我来一碗鸡蛋火腿炒饭!”
老板油腻很重的脸在惨白的灯光下一败涂地,他无法以正当理由面对一个突然发难的乞丐,仓促间他说了一句很不谨慎的话,“你有钱我也不卖给你!”
乞丐发脾气了,他拍着桌子说,“你不卖给我,我就叫警察把你给抓起来!”大部分食客很愉快地笑了起来,有一个看上去也是做生意的人走过来对老板说……“你就给他一碗炒饭吃不就得了,这种人我们遇到的太多了。”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走过来对老板说,“我是学法律的,如果你拒绝平等消费的话,违法是肯定的。”
乞丐拍着自己形同虚设的口袋说,“我是讨饭的,但我今天太累了,不想讨饭了,我是来花钱买饭的。你敢不卖饭给我?”
乞丐脸上闪烁着收获的光辉,他的肠胃也停止了造反,正步调一致地配合乞丐争取一碗炒饭。他不饿了。
有人劝老板,“你跟他吵下去,不影响做生意吗?”
老板无奈地对乞丐说,“我认你狠,我这就让厨师给你炒饭。”他在离开的时候自言自语了一句,“算我倒霉。”
乞丐对着老板的后脑勺纠正道,“你倒什么霉?倒霉的是我,我今天要花钱买饭吃。”
乞丐在这个晚上跟城市的灯红酒绿较劲,晚报认为乞丐跟餐馆老板争吵比大款跟情妇争吵、儿子跟老子争吵、强盗跟流氓争吵、嫖客跟妓女争吵要有意义得多,因为那些争吵或大打出手已经长年累月地重复在版面上,读者和记者都已经很厌烦了。乞丐使在场的食客以及我们这个城市的晚报读者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